齐芜菁湿漉漉地悬在半空,像只鸡仔似的被他提着。齐芜菁垂下眼,叹了口气,明白自己这是又回到了从前。
他道:“你要向烛雪君告状吗?”
丹无生道:“那当然。你练习的地方不在这儿,在狼谷,这里全是高级别的大凶邪……”他说到此处,后知后觉地困惑道,“那确实很奇怪了,你咋活下来的?”
因为这是梦哦。
齐芜菁道:“二百五。”
丹无生竟还点头,骄矜道:“这是多少年前了,本将现在的身价已经三百两了哦。”
三千界从外面收过两个人,一个是生性冷酷的洛蛟,另一个就是面前这货,丹无生每天呲着大牙,乐不思蜀。
丹无生一肩扛尸体,一手单臂抱着齐芜菁。往回走的时候,齐芜菁有点局促,他犹犹豫豫,最后问了句:“你拿不拿我当大哥?”
丹无生道:“那当然。”
齐芜菁又问:“你对我是真好假好?”
这个问题将丹无生有些惊诧,他道:“日月可鉴好不好?不然我刚才救你干吗?吃饱了撑的?”
“你反正……你最好是。”齐芜菁声音闷闷的,他人变小了,似乎心眼也变得很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准背叛我,背叛三千界也不许背叛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丹无生一头雾水:“你说话真的很可怕,我听说烛雪君给你请的老师都被你拿刀砍了,妈啊……”
齐芜菁“哈?”了声:“你没开玩笑吧,什么老师?!那些邪祟懂的还没我多,它们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气来摔书现出本相,大喊‘有辱斯文’,哦……还有几个一心向正道的突然就化成了厉鬼,现在还在涤心池里念经打坐呢……你笑什么?难道它们教你和洛蛟的时候不会这样吗?有那么好笑吗?再笑我揍你哦……”
沿着这条路走,花越开越多,鸟雀和山灵的吵吵闹闹的,代表九衢尘就在附近了。齐芜菁屏住呼吸,道:“口令你说慢一点,我忘了。”
“这也能忘?”丹无生说,“那行吧,记好了!”
他嘴唇翕动,念了句口令,周遭的景象忽然就变了,那花一路开进花圃中,两侧耸立起几座青葱的翠山,头顶掠过几只大鸟,有涤清了秽气的灵鸟,还有刚收进来正乱飞的邪物,还有正在飞来飞去抓邪物的洛蛟。
齐芜菁跳到地上,对丹无生道:“我先走了。”
“哎,你去哪儿?”丹无生望向前方:“烛雪君正在前面等我们呢,祂每日都等我们。”
齐芜菁背过身:“他不喜欢我。”他拉着张脸,神色认真,“你要记得诺言,以后见面,我们不能做敌人。”
他看了脚边的花很久,须臾后,齐芜菁梦醒了。
他眼尾只剩一点潮,还有些烫,像是被拭过。少君像寻常一样盯着床帐发呆,几息后,桑青端了碗药,推门进来:“福大命大。”
“彼此彼此。”齐芜菁看到药碗,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抵触情绪,“一般命大,十分命苦,又要喝药啊……”
桑青道:“你当它是美容水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齐芜菁说着,终于察觉出脸上有东西,他一摸,是一小块药布,“我破相了?!”他冷酷地说,“那还不如一刀将我抹了。”
桑青搅拌着药碗底下的糖:“在无所住手下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大的本领,少君何必对自己这么苛刻?”
药味飘过来,不是来自药碗,而是来自桑青。齐芜菁接过碗,拿眼看他:“我活下来是本领,你又是怎么一块不少地站这的?”
桑青道:“其实我也刚醒。”
“哦?”齐芜菁眨眨眼,忽然搁下勺子,“刚醒就亲手熬好了药,岂不是根本没熬熟?杀心可见,我不喝了。”
“我认输了……”桑青笑道,“我承认,无所住当日的确放过了我,冤有头债有主,祂的目标只有少君。”
“……是么?”齐芜菁抿了口药,若有所思。
洛蛟这次的态度很诡异啊……先前雷厉风行,说掐就掐,说杀就杀,这次见面却很有耐心,不想是来杀人的,倒像是来逗猴的。
莫非洛蛟已经认出他了?
一想到这个,少君心里直发慌,一个没注意,咕噜咕噜将碗里黑不溜秋的药喝完了。这时,白虎也进来了,他两眼放光,哈哈笑道:“先前尝过驼奶的,连苦药都变顺嘴了?”
齐芜菁道:“你来干吗?”
白虎奇道:“这我家啊。”
“什么?”听他说了这话,齐芜菁这才发现这床、这布局压根不是客舍的!
桑青道:“当日夜已深,你我身上有伤有血,不方便客舍,便来这儿了。”
齐芜菁疑道:“什么‘当日’?我晕了很久么?”
白虎道:“四五天吧,忘了,反正挺久的。看你们仨样子不像晕,更像该准备后事了。”
齐芜菁道:“还有谁晕倒了?”
白虎道:“有啊!屈氏兄妹正躺你隔壁屋呢!屈二倒是安分,不过那小曲儿倒是醒了昏,昏了醒的……说啥来啥,你听。”
好巧不巧,白虎刚说到这儿,隔壁就传来了小曲儿惶遽的惊叫!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凶邪!
齐芜菁穿好衣服,来到隔壁,小曲儿已经又昏过去了,鸦浊正在为她捏被子,听到有人来了,头也不抬:“正常,她又在喊大哥回来了。”
白虎叹道:“我的建议是,早些将她带去看医师,一直出现幻觉也不行。现在还只是看到了她大哥,过段时间这俩人突然来个‘和大哥一起玩耍’,就吓人了。”
少君拢紧了衣裳:“你的意思是,他们兄妹二人见到了屈大?”
鸦浊道:“是的。”
她三言两句,大致交待了下。
事情发生在前天夜里,鸦浊和白虎正在夜值加紧做订单,忽然看见屈氏两兄妹满面激动地跑来,说要感谢神仙显灵!
一问,才知道屈氏兄妹夜里听见有人敲门,无意打开门一看,没想到竟是死了的屈大!屈大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和弟弟妹妹打过招呼,而后回到了他以前的房间。
然而第二天鸦浊和白虎去看,屋子里却一个人没有,便以为是两兄妹劳心过度,出现了幻觉,可夜里这俩兄妹再回去,屈大又坐在家中,笑眯眯地等他们吃饭。
鸦浊疑心是邪祟,便将兄妹二人留住了,兄妹俩也因为情绪过激,反复陷入梦魇之中。
听完讲述,齐芜菁忽然沉吟不语。
白虎却不认同道:“我看不像邪祟,死了亲人的人都眼花。”
齐芜菁道:“不,兴许他们说的是真的。宛双君。”
桑青道:“嗯?”
齐芜菁看向他,神色透出些按捺的亢奋:“你还记得我让你画的那副画么?”
“记得。”桑青道,“不过我这几日每日都在观察,两幅画仍旧保持一样。”
“一样么,”齐芜菁笑道,“排除偶然,这就最好了。”
桑青将当日画的画平铺在桌上,宣纸已经略有些褶皱,想必桑青也看出了这幅画暗藏玄机,几日来一直在观察。
齐芜菁坐下:“在我让你画这幅画的前一天,我其实看清了六指神婆房子前的那幅画,但这不重要,画里有许多人,来来往往的,但你记好时间,第一天,她的画中不多不少,正好只有一千双眼睛盯着那朵花,可第二天,宛双君你笔下的这幅画,却是一千零一双眼睛。”
说话间,白虎正趴在桌上,用手指默默地数着:“六十一、六十二……”
齐芜菁拨开桌上的茶:“白兄,是这个人啊……”他手指点在一个挑担子的老农身上,继续道,“第一天的时候,这个人背过身的。可在这幅画里,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头。”
桑青撑着头,注视少君,好像少君比画有意思。
白虎道:“鬼故事了啊。”
少君目光认真:“真的哦,我不骗人,我看一眼就记住了。”
鸦浊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盯着地面:“可这和屈大有什么关系?”
“我猜,多的这双眼睛就是屈大。”齐芜菁把玩着茶杯,回忆道,“屈家小妹曾透露过,渝怀堕神祭上的那个名叫‘婴塔’就是她哥哥,而婴塔是有许多婴儿的头颅堆叠在一起的,每个头颅都可以化成不同的模样,还可以脱落而下,单独生长躯干和四肢。我在想,会不会脱落而下的婴塔能长成一个新的人,而多的那双眼睛,会不会正是代表着新的‘屈兄’已经生长成熟?”
但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若只是婴塔化成了屈大的模样,小曲儿又为什么可以真正感受到哥哥的存在?
桑青夺过他手中的茶杯,像是不经意提了一嘴:“少君在困惑什么?兄妹连心,总不会作假吧。”
齐芜菁看他,心平气和地说:“清灵君,也不会说假话。”
桑青神色无辜:“当日说这话的是观南宗的其他同僚。”
“不错。”齐芜菁依旧瞧着他,“魏师兄也不会放任同门胡言乱语,况且,镇鬼塔中的邪祟在书中都有记载。”
桑青垂下目光,将锋芒和侵犯都敛藏了起来:“别忘了,菩提门和音书宗的记载依照的是转述,而非经历。镇鬼塔内之物早已封锁,邪祟不会说话,事实如何,全凭观南宗一宗之言。”他向少君推了杯茶,举止得体,“心火要喝凉茶,少君何必生我的气?”
齐芜菁盯着他,手指微动,似乎想扯那条链子。可外人在场,他忍了又忍,最后将茶喝了,笑道:“你同我关系甚密,我怎么会生宛双君的气呢?”
少君言归正传,继续说:“前些日子我们拜访了六指神婆,发现她眼神不好,腿脚也不方便,她时常出去么?”
“没错。”鸦浊盯着地面,目光专注,正在摆弄袖口,“村里有家做衣裳的店,她常常夜里会去那儿捡些不要的布料和线,大伙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齐芜菁很早就想问了:“地上有什么?你不敢看我吗?”
鸦浊和白虎齐齐道:“没有啊。”
齐芜菁越发狐疑,但正事要紧,他道“……她可不简单。”少君回忆起那夜的场景,“她一介老妇,在土房子中搞阵法祭祀——”
齐芜菁说到这,想起自己的罗盘,忽然顿住,因为他有些分不清,当日罗盘转动是因为那白瓷坛中的东西,还是因为无所住。
少君似乎被困住了,他支着头,露出点懊丧:“今夜晚些,我会去屈家看看。”
他说的是“我”,不是“我们”。
*
几日未入住,客舍还给他们留着房。少君回去付钱续住,回了屋,他摸出笏板,还是决定联系一下魏洛。
齐芜菁背对着门,听到桑青的脚步声,他并未转身,等桑青关好了门,齐芜菁忽然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桑青不解其意似的道:“少君是怎么了?”
齐芜菁找了半天,终于在无数条未接通讯中翻出了十多条观南宗的信号。他“咦”道:“发了疯就忘,是不是活的太随心所欲了?”
桑青的脚步正缓缓靠近:“活得自由不好么?”
“嗯?你在说什么呀?”齐芜菁正在其中寻找魏洛的个人通讯咒,他没有回头,依旧冷嘲热讽道,“原来你想要自由么?那我给你——”
桑青忽然来到他的身后,呢喃了句:“对不起。”
他语气认输,似乎因为少君那句“我给你”受了伤。
齐芜菁手指一顿,半惊愕半惊喜。他回过身,抬眼瞧他:“干吗道歉?”
桑青离得很近,低声问:“你不喜欢?”
可他的眼神分明变得很泥泞,里面的侵略之意已经太露骨。齐芜菁垂下眼,笏板上是魏洛的通讯,他深谙疯狗的习性,语气警告道:“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我问些东西,你最好不要在这期间发疯。”
“当然。”桑青看着那个名字,很有风度地说,“我保证。”
齐芜菁将信将疑,他退出桑青的侵略范围,来到角落里,向魏洛发出了讯号。然而下一瞬,他就后悔了!
那道咒链不知何时显形,在桑青的力气下轻易卷上了齐芜菁的手臂,两人的距离迅速被拉扯逼近。
少君心道“糟糕”,但为时已晚,笏板已经脱手,被接在了桑青手上!
讯号还在持续发送,桑青夹着笏板,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上面有什么玄机。很快,他露出索然无味的神情,因为齐芜菁的表情更吸引他,永远都吸引他。
笏板被接收,传来魏洛的声音:“佩兰,你终于愿意和我说会话了。”
他这句话让桑青的目光沉了下去。
齐芜菁没办法,他看着桑青,只能硬着头皮答下去:“……清灵君,不好意思,我有些事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桑青盯着齐芜菁,用那双病态的、充满扭曲占有欲的双眼,将少君的面颊打量了个遍。而后落下目光,在少君眼神里瞧见了“不要”的求饶讯号。
桑青压根没打算守信用。
疯狗就是这样的,你早该有觉悟。
看他吧。
这太好了。
因为这不是目光,而是一条新的狗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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