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可能是想要诱导大众认为他是因为工作失利而畏罪潜逃。
可惜,「李途安」的履历太过优秀,少年班的高学历天才,勤奋认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或者黑料前科,未来一片光明,又加上他身世可怜,是孤儿出身,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站在了他这边。
公司的抹黑没能得逞,但是也没有收到太多影响。
因为李途安失踪得确实太过蹊跷,公司的消杀也是完全合规进行,用量用法均记录在案,并无纰漏,并没有证据表明李途安的示踪和公司有关。
因此此事作为一桩悬案,始终没有个结果。
人们的关心也很快转移到别的地方,偶尔有人提起,也只不过把这个事情当做一个都市怪谈、一个供人们茶余饭后解闷的谈资。
有人说他是和自己的小师妹私奔了。也有人说他是溺死在了废弃的卫生间里,尸体腐烂流进了下水道,因此没人发现尸体。
众说纷纭,但是普遍都认为「李途安」应该是离开了大楼,只是没有监控或者目击者。
而李途安知道,那个人其实从未离开过这栋大楼。
电梯到达,开门,有人走进来,似乎是觉得李途安面生,看了他一眼。
李途安侧过脸朝他微笑示好,然后径直走出了电梯。
一路上,也遇到了几个人,从他们胸口上的铭牌来看,职位不低,都隶属于领导层,也许正是如此,他们对于自己没有见过的生面孔并没有任何意外,只以为是自己没有见过的新人。
李途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他们之中,既不过分显眼,也不会趋于透明。
他普通得就像是任何一个正要去打印文件的中级员工,行色匆匆,眉宇间看上去还夹杂着些打工人独有的疲惫感。
步态的匆忙和疲惫的神色很好地避免了被半路拉去跑腿的麻烦,他可以说是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绕进一条僻静的走廊,在尽头的拐角,有一个利用建筑“边角料”做成的“异形”杂物间。
不同于一般的方正的房间,这个杂物间是利用建筑的拐角空间设计出来的,所以形状特殊,两个狭长的四边形空间组成一个夹角,形似一只蛾子。
这只“蛾子”寂静地停歇在这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的边缘,十年如一日不变。
李途安在杂物间的门前站定。
他打开公文包。
公文包里空空如也,在盖子处和把手相连的位置坠着一只空心的银球。
从银球上的镂空处往里看,可以看到银球中有什么东西在动,那是一只灰青色的类似蝉一样的虫子,但是比起蝉的体型要小很多。
它悬停在银球中心,激烈地震动着翅膀。
一路上,它就是这样在公文包里发出持续地震动,通过震动带动银球转动,然后再通过银球上坠连的丝线来引导李途安找到这个房间。
仔细看,会发现李途安紧握着公文包提手的那只右手的无名指上连缀着一根很细的丝线。
这就是他和虫子交流的方式,通过感知虫翅震动频率来辨别方向。
现在到了目的地,银球中的灰青色小蝉反应激烈,不仅加快了振翅的频率,还不断冲击着银球,带动丝线不断下坠。
“我手指都要被你勒断了。”
李途安看了一眼那躁动不安的小东西,嘟囔了一句,然后用左手摸出了员工卡。
这是一张没有标注姓名和职称的员工卡。十几分钟前,李途安正是用这张无名的员工卡打开了电梯,直达了只有中级以上员工才能到达的较核心楼层。
现在,他故技重施,要用这张卡来打开这个老旧的杂物间的门。
不过这个杂物间的门锁采用的是传统的门锁结构,没有地方来读取员工卡里的芯片信息。
所以这次要用到的并非员工卡中的芯片内包含的信息,而是员工卡本身。
他熟练地夹着卡,将卡片前端卡进门缝中间,然后调整力道划开锁舌。
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霉味裹挟厚重的灰尘扑头盖脸地落下来。
李途安缓步走进去。
这时候,那只一路上躁动不安的灰青色小蝉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了下来。
它一动不动地落在银球底部,不再发出任何震动,只是偶尔转动它黑色的小眼珠子,表明它还不是死虫一只。
杂物间里凌乱不堪,而且能见度很低,几缕光线从被架子遮挡的小窗缝隙射进来,在缓慢飞升的灰尘中间形成一条朦胧的光柱。
李途安没走几步,一看这屋里的状况,顿时洁癖发作,迈不开步子,僵在原地。
见他半天没有动静,银球里半装死状态的小蝉不乐意了,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起来,撞动银球,牵引着李途安的手指动了动。
它在提醒李途安,他们想要的已经近在眼前。
李途安叹了一口气,打开银球,放出小蝉。
小蝉冲出银球,短暂飞行了一段距离后,落在一个架子上。
它左右转了一圈后转过身,看着李途安,似乎是在催促他赶快过来。
但是李途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蝉于是又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
“你用屁股对着我也没用,”李途安轻声说,“等你找到人再叫我,否则我一步都不会动。”
小蝉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抬起后脚——
也许是想要小便。
李途安看着它。
它最后放弃了,没有小便,而是放下腿,又振动翅膀飞起来,开始勤勤恳恳寻找起他们此行的目标来。
李途安倒也没有完全地闲着。
靠门的位置有一个杂志夹,里面放着一些老旧的内部报刊,李途安用两根手指把它们拎起来,抖抖灰,然后把它们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这时候那只小蝉突然发出了短促的一声鸣叫。
李途安立马抬起头,循着声音望过去。
那是一个由坍塌的书架和低矮的茶几共同组成的三角区域。
这个三角区域里散落着很多空白的打印纸和过期的文件。
小蝉悬停在这些文件上空的某一处,朝李途安发声,等李途安注意到它之后,它缓缓下落,落在了一张白纸上。
李途安这时候也顾不得满屋的灰尘和细菌了。
他快步走过来,然后弯腰单手抬起了倒下的书架。
小蝉一点都不担心他力气不够、架子倒下来又砸到自己,只是歪着头全程注视着他的动作。
李途安低头,一人一虫视线相对。
李途安单膝下跪,伸出左手,拾起那张因为时间原因已经有些泛黄发脆的白纸——白纸一角上停歇着的小蝉趁机轻巧振翅,飞起来,落在了李途安的左手小臂上。
李途安穿的西装也是灰青色,小蝉融入其中,一下子就像是隐形了一样,消失在了视线中。
这时候,突然有银球轻晃发出响声,原来是李途安捏着公文包提手的右手忍不住地用力,抓紧了提手,由此牵动那银球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这一声清脆的响声就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又或许只是巧合,在银球发出声响的瞬间,李途安手下的那些文件和废纸在顷刻间四散开,露出了层层遮掩下的某样东西。
李途安有短暂的失神。
那并不是机密的文件或者内容诡谲的照片,不是带血的书信或者一副暗藏宝藏真身的地图。
那是……一枚雪白的茧衣。
像是一件剪裁粗略的素衣,却没有衣袖腰身的形制,纺锤形,中间裂一条细长的口子。
因为已经破开,失去了内容物的支撑,所以干瘪下去,单薄地躺在地上,被小山一样的白纸文件覆盖。
但是和那些泛黄的纸张不一样,它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惊人的雪白,灰尘和岁月没有玷污它一分一毫。
这枚茧衣保存完好,茧衣上的丝纹清晰可见,但是因为它过于大的体型,所以即便那些自然的丝纹精细到人工不能启及的程度,它看上去也不像是一枚茧,反而像是一件工艺品。
李途安的视线从那枚茧衣上缓慢移动到自己手上拿着的那张白纸上。
白纸正面空无一物,他翻转手腕,举起白纸,将它对着从小窗射进来的光线。
纸上有不易察觉的划痕,那是用指甲刻出的文字。
那是一个古老遥远的希腊词汇。
上一个「李途安」选修的外语中恰好有一门希腊语。
那么已经可以认定这是他留下的遗言。
而刚好,这一个李途安完美继承他一生的轨迹。
因此,李途安很轻异地认出了这个词语。
如同灰青色的小蝉振翅一般,他嘴唇微张,几乎无声地念出了这个词汇。
「μεταμορφ」
意为「我转换」
也可译作「蜕变」。
第3章
李途安带着那枚茧衣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内。
他的时间不多,马上就是周末,系统自查很快就能发现一个尘封已久的员工权限被短暂启用。
而那个员工的名字叫做「李途安」。
消失十年,却不知道为什么依然保存有公司系统内的高级权限的「李途安」。
其实也不算怪事,反正他也叫李途安,李途安使用了「李途安」的身份信息,也很正常是不是?
李途安是有一套完善的逻辑为自己开脱的,说服不说服得了别人先不说,他自己是心安理得的。
他神色怡然自得、可以说是闲庭信步地离开公司。
回家的路上看到小区门口的老人卖糖葫芦,李途安还停下来买了一串。
对方非常努力想要推销给他单价贵的草莓糖葫芦,脸上的皱纹齐齐发力,却仍然没能说服李途安。
李途安还是选择了最普通的山楂糖葫芦。
“哎哟,草莓的好吃嘞……”
结账的时候,老人还在嘀咕。
李途安咬下一颗山楂,用尖锐的犬齿咬破表面酥脆的冰糖糖衣,顷刻间,酸甜味道侵占口腔。
“糖葫芦就得是山楂的啊。”
他含混不清地说。
李途安喜欢简单而原始的东西。
基础的,简单的,原滋原味的,不加任何修饰的——他喜欢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
吃着糖葫芦哼着歌,他回到了公寓里。
是装修简洁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客厅里很空,除了冰箱之外,就只是一个焦糖色的沙发和配套的中古矮几,外加一盏站立式的台灯,除此之外 ,别说电视饮水机了,连一个凳子一张桌子都没有。
如果有人无意走进这套房子,估计会以为这是一个撤货到一半的样品间。
但是转过身,走进卧室,里面的风光就大不一样了。
倒不是说卧室里的家具就有多少,其实也不多,不过是一架靠窗的床、一个靠墙的木衣柜和正对着床的书桌。
书桌是颜色低调的胡桃木,胡桃木上波折的花纹衬托得那枚白色的茧衣更加纯洁无暇。
而不同于这枚茧衣的纯白,稍微抬头,倚靠在墙体与桌面之间的软木板上贴满了颜色各异的照片。
这些照片同样贴满了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木衣柜表面以及咖啡色的床单。让整个卧室的色调变得嘈杂起来。
细看,这些照片之间没有太多关联,有的是人物,有的是景色,甚至有的只是一些杂物的局部。
而只有亲手拍摄和整理的人才会知道、它们鲜艳而生动地组合成了某个人的一生。
鲜活而短暂的一生:属于「李途安」的一生。
李途安随手扯过一枚便签,在上面写下「李途安」和“茧衣”几个字。
他的字不算是多漂亮,胜在瘦削方正,排布工整,像是打印出来的似的,紧凑地排列在一起,和那些照片上繁琐稀碎的信息一起、如同潮水一样地涌入眼眶、继而灌入大脑。
这就是李途安的工作。
寻找。
受人委托,通过蛛丝马迹,抽丝剥茧,不断寻找,直到找到委托人想找的人或物。
不过有点好笑的是,这一次找到的,竟然真的只是一枚「茧」。
但是也就只能找到这一枚茧。
李途安看着这枚茧,莫名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早知道就不接这活儿了……”
怪不吉利的。
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失踪了,最后找到的只有一枚大得吓人的茧。
李途安自己也养虫子,但是不需要养虫子,就是普通人也能看出这枚茧大得有多夸张。
这样大的茧里钻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虫子?猫狗一样大的蛾子或者蝶?
李途安摇头,把公文包里的银球取出来,然后转身,打开衣柜——
衣柜是几乎抵着天花板的高度,容量可观,然而衣柜里没有几件衣服,只有几件基础款的衬衫T恤。
剩下的空位却也没有闲置,而是整齐叠放着十几个养殖箱。
靠近柜门一侧的透明箱壁上,一只硕大的眼睛顺着光线转动,然后直愣愣落在了那只打开柜门的手上。
皮肤白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也许算是一只漂亮的手,或者说,这本来应该算是一只漂亮的手。
如果没有那些红色的疤痕的话。
细碎的、像是小月牙一样的疤痕遍布手指和掌心,伤口不深,因此也没有过多处理,被扣出来的皮肉腐烂之后被剪掉,又很快有鲜红的嫩肉长出来。
只是这样的伤痕太多,有些嫩肉和周围的皮肤格格不入,视觉上给人一种根茎植物长出了肉芽的感觉,莫名恶心。
骤然看到那一只大眼睛,就算是李途安也被吓了一下,他曲指敲了一下柜门,嘴里呵一声“边儿上去”。
那“大眼睛”便猛然抬起翅膀,扑向了箱子深处的无光之处隐匿起来。
原来那只不过是一只巴掌大的黄黑色蛾子,蛾子的翅膀张开,翅膀上的花纹配合得巧妙,竟然看上去像是一只变色的人眼。
摸出一个型号较小的养殖箱,李途安单手磕开银球,倾斜箱口,将那只灰青色的小蝉给放进去。
小蝉却不大配合,只是停留在箱口边缘的位置,像是在生闷气似的,迟迟不肯往里走。
李途安:“你生什么气?让你找人,你给我找出个什么怪东西?我还没生气呢,你倒是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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