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趁着这一时半刻的安静面不改色地开口,“王上刚醒,还请陆将军暂且退下,本座为王上养心。”
陆揽洲深深看南荣宸一眼,当日梁有章意欲谋反之事,南荣宸不仅早已知会他,还命他在宫城布防。
他只当南荣宸总归还是挂心临越国运,信得彻底,可没想到,南荣宸告知他的起事时间是假的。
他很想听南荣宸几句真话,哄着求着逼着都行,但此时只能拱手告退。
巫神亲自现身命他扶持天子,神使医术卓然,只有他在,南荣宸才能安然无恙、恢复如初。
脚步声渐渐远去,以两声”吱吱呀呀”的关门声作结。
谢尘很不见外地坐在床榻边沿,“灵均,你想求死?”
他这不是问句,凡人的生死他早已见惯,万千生灵有生便有灭,生死之数跟花期一般无二。
是以,他不曾细想过南荣宸贵为天子,为何屡屡性命垂危。
若南荣宸不想,当今世上应当无人能轻易伤他。
南荣宸躺回锦被中,“孤贵为天子,追求长生还来不及,求死做甚?”
“不以身入局才能彻底除去梁有章一党”
他伸手勾起谢尘的发丝,眸光煜然“有巫神在,孤这条命不会丢,当个砝码玩玩有何不可?”
窗外惊雷滚滚,白日里莫名亮起闪电,他不觉得心虚,哪怕他在骗巫神。
第53章
南荣宸说完就收回手, 自以为是的下场就是,梁有章和赫连翊这两张牌折损殆尽,他还是没有如愿。
这一切都跟谢尘脱不了干系。
黎民苍生多如繁叶, 谢尘护佑临越众生的道路条条光明,何必非要来扰他的路?
他刚说过谎, 只能旁敲侧击问一句,“谢尘, 非要孤快死了巫神才会现身吗?”
巫神殿建造之时人力物力财力都没少用, 却无用至极,困不住巫神。
谢尘见他窝回锦被,多半带着气,伸手撤去长枕,旋身上榻用自己的手臂替上, “灵均, 王上, 从前是我做的不好, 从今日起, 信我好不好?”
南荣宸这一场睡得着实太久,猝不及防间半张脸被迫埋在柔软星宿图里,巫神的心跳一声一声入他耳, 谢尘怕是疯了,“巫神想试试凡人的凌迟死法么?”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放肆犯上,盈月泉那个没能杀他的废物他憎恶至极,还用南荣承煜这个不知真假的人来撒了通气, 宁可错罚也不能放过。
同样的情景下,他应该也想杀了谢尘。
怎么人人都要取信于他?他一个一个信过去,岂不是直接累死当场。
谢尘拨开南荣宸垂落的发丝, “灵均在此处让我试过了,可惜我当时并无痛觉,辜负灵均的握匕首使出的力气。”
脸颊上痒意拂过,带得耳畔的心跳躁了心神,南荣宸烦到极点,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谢尘抢下先机,“王上当日说,想看看我的心。”
南荣宸暗嗤一声,谢尘最好是来算旧账寻仇的,弄死他吧。这么死是少了些体面,但……不得不承认,巫神这具造出的身体,很暖恨舒服。
他寻了个最舒坦的姿势,看向谢尘。活了两辈子,他不至于被远在云端的巫神扰了心绪。
他耳边的平稳心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谢尘伸手探进另一侧胸膛,掏出一颗血红心脏。
递过来时已经干干净净,不染血污。
南荣宸僵在原处,巫神的心脏在他掌心,巫神本人在他眼前弯着眸子,竟让他一时忘了他被圈在何处。
谢尘目的达成一半,过去数日间,于神殿中神魂几欲撕裂之时,他看遍巫神凡人脑海中的情爱之事。
置身百态之间,看尽他所能窥的前尘,他终于明白南荣宸为何喜欢把玩他那颗眼珠。
他抓住好容易找到的蛛丝马迹,抬手一挥,心脏化为一枚晶莹剔透的血玉扳,“还是本座不好,擅自用那颗讨你喜欢的眼珠补上你的心,这枚扳指先将就着赏玩。”
血玉环套在手上,南荣宸脑海中涌进不完全属于他的记忆:窗外雷雨大作,房中乱作一团,间或传来几声稚嫩的婴孩啼哭声,很快淹没在兵刃相接和嘈杂的“救火”呼喊声中。
婴儿同时被两名女子扯住襁褓,其中之一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太后。
南荣宸有所猜测,仍然抱着看戏的态度:一切平静下来之后,仆妇上前拉开锗衣女子,“林二姑娘,那孩子后颈有颗红痣,乃临越皇子。姑娘莫要冒犯天家,老奴带您下去休息。”
记忆断断续续,倏然闪过不知多少时日,他看着那锗衣女子把巫神玉像放在“皇子”手心,而后又凑过去亲了亲那只稚嫩的手。
太后拦住身旁的仆妇一脸慈悲样,“林姑娘失子之痛难消,阿宸与那孩子同日出生。合该让阿宸送林姑娘一程,了却这段缘分。”
锗衣女子随后持剑策马出城,“邺城”二字远远甩在她身后。
枣红马驰骋一路,在一处石碑前停下,那段记忆就此而止,南荣宸只来得及看清一个“楚”字。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血玉问谢尘,“为何自作主张给孤看这个?”
如今他骤然有了身世,多半还有要报的仇。
他拿不准谢尘要做什么,于理来讲,谢尘此举只有一个原因能说得通,是想诱他找太后寻仇,好彻底坐实昏君之名。
谢尘掐诀开了半扇窗,“自然因为灵均想知道,本座不会忤逆王上。”
他…想知道?南荣宸思绪和心都很乱,谢尘定然是故意的,趁他刚醒乱他的心神,“巫神自以为在遵王命?孤最厌恶自作主张的蠢东西。”
堂堂巫神一次次多管闲事救他,挡他的路。他都有些怀疑,上辈子巫神殿外他没能死得体面,会否也跟谢尘有关。
谢尘手动擦去唇角的血,心中猜想得以确定,南荣宸早已知道他身世有蹊跷,南荣宸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他身在神位,能见世间万物的前程过往,卜算数日也只得到这么些与南荣宸有关的旧事。
如此一来,他更不知晓南荣宸的意图,凑近过去狡辩,“灵均如今有身世,有本座精心献上的玩意儿打发时间,还有那条狐狸犬。”
“寻仇或是大业本座都帮王上,这便是本座的心,灵均一早说过想看,可还满意?”
“本座问过游魂,冷铁穿心十分难捱,”他俯身过去隔着衣料碰了下南荣宸心口的伤处,“日后我与灵均血脉想系,感同身受。”
谢尘方才提过是用那颗赤色琉璃珠为他疗伤,南荣宸终于为心跳不受控找到借口,都是因为谢尘。
巫神能随意掌控他的生死,他深受其害。
区区心跳又算得了什么?
他选择报复,伸手搭上谢尘闻着云纹的衣领,用力一扯,近得几乎与九天之上的神明鼻尖相碰,“谢尘,你这么做,是真的喜欢孤?”
“喜欢到愿意为孤杀尽仇家,为孤堕神。”
从初见开始,谢尘就屡次栽在凡间谈情说爱的手段上。
至少能堵住巫神的嘴,让他得个清静。
不想这次他再次失策,巫神竟接上他的话,“天道有理,喜欢王上岂会堕神?”
喜欢?又是喜欢,南荣宸觉得在听笑话,萧元倾和陆揽洲还不够,谢尘也要凑这个热闹,手段如此拙劣,八成是为了取信于他临时学的。
他从不轻易认输,翻身落进锦被中,“口说无凭,孤允你伺候。”
如他所料,谢尘没有动作。
只有数道红线交错纠缠,现出那只狐狸犬的模样,趁他不备在他颈侧蹭个没完。
他捏住狐狸犬毛茸茸的后颈,“孤贵为天子,谁能讨孤喜欢谁就是好官,赵泽缨如此,萧元倾也是,也不能委屈了这狗,巫神觉得封它做个什么官好?”
谢尘伸手捏起狐狸犬的耳朵,“做史官为好,他听不懂人言,不会被灵均的话蒙骗,只会用眼去看,看灵均令十七州归一,语言文字互通,百姓不必信神佛。”
南荣宸勾唇想笑,在凡尘混得久,谢尘也这么会骗人,还在花言巧语,“届时还请灵均给本座留条后路。”
*傍晚时分,陆揽洲照例亲自检查巡防,心思一直落在正殿方才醒转的天子身上,好容易等到神使从殿中出来。
神使胸前的衣袍带着褶皱,勾起他的警惕心,“王上这伤可是很棘手?”
谢尘行了星官之礼,“王上还需静养,不宜多见闲杂人。”
陆揽洲敏锐地觉出种敌意,旋即骂自己一句,“有劳神使。”
钦天殿之人不涉尘俗,神使谢尘的医术能得襄王和肃王信任,又是司命的师父,乃名副其实的通神之人。
不会对灵均有旁的企图。
话是这么说,他开口时没劝住自己的嘴,“神使无事也莫要去扰王上,本将军有事要回禀王上。”
谢尘脸上血色缓缓流失,深知该与陆揽洲速战速决,“朝事繁琐,陆将军与襄王都声称忠于王上,寻常小事不该劳烦王上。”
“国破之外无大事。”
陆揽洲横眉回上一句,“本将军与王上多年君臣情谊,神使远离世俗多年,不懂也不必强行置喙。”
谢尘不会跟个凡人计较,“陆将军有空去可查查梁有章可还有同谋。比如丁放和太后,省得又吃了忠心的亏,不能及时护卫王上。”
陆揽洲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没机会反驳,谢尘身轻如云,已经错开他走到几步之外。
梁党之众他与襄王已经着人尽数下狱,有嫌疑者也已经严加监视,丁放此人他有些印象,与当年巫蛊之案关联微妙。
至于太后,太后不该与梁党有关。她是南荣宸的亲生母亲。
但神使亲自开口提醒,他还是抬手招来副将杜桓,“着人暗中去查丁放,不必知会襄王。”
太后他要亲自去查。
他推门走进正殿,一眼就看见南荣宸拇指上多出的血玉,“王上可有不适?”
南荣宸斜他一眼,“攻打月氏之战,可有新战报?”
根据上辈子的了解,景元军主帅虽背着他被周衍知说服,另投明主而去,却颇有能力,知道军功才是立足朝中之根本。
战局不会有问题,他想问的是赫连翊。
眼看着陆揽洲奏起战报,南荣宸听得累,出声打断他,“疏勒旧部可有异动?”
陆揽洲这才明白圣意,又听南荣宸掩唇咳起来,从侍从那处取了养身茶递到南荣宸唇边,“此时尚无异动,稳妥起见,柳元帅命疏勒旧部分散去守营。”
“不过赫连翊难免有与月氏合谋夺权之意。”
他至今不知南荣宸为何要让赫连翊去率旧部去攻打月氏。
几口热茶润过喉头,南荣宸没再说话,看来他提前让赫连翊随景元军出征终究影响到所谓剧情线。
景元军主帅本该重用赫连翊,保他战功,这么一来才能把赫连翊的羽翼养得丰满,成为主角的一大助力。
如今柳元泰反倒猜疑起赫连翊来,有意思,他想知道原因,陆揽洲在边关刚好有人手,不用很可惜,“养兵千日,陆将军,孤头次用你,可莫要让孤失望。”
陆揽洲拇指旋过描金杯的沿口,刚得天子主唇临幸过的地方,冷瓷都生起香,“臣定不负王上厚爱。”
“灵均,我特意着人备了药泉,赏个脸。”
南荣宸颔首应下,血玉扳指中的记忆里,另一个与他同时出生的婴儿,遇刺死在那场大火中,过于巧合,八成是人为。
他合理怀疑上京周遭跟他犯冲,邺城是个好地方,也真是他出生之地。
在那之前,他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剑都提不动,如何去报他这新得的仇。
陆揽洲得了允准掀开锦被,臂弯轻松揽起南荣宸的腰,将人揽进怀里抱起。
过往数日他便是这么抱着南荣宸出去晒太阳,实在僭越,可南荣宸今日也没阻他。
门外值守的亲卫向来没个正形,朝他比了个口型,“恭喜将军。”
南荣宸对这些一无所知,他如今要求很低,什么也不挑,凑活活着即可。
他二人刚入后殿药泉,就听一侍官颤颤巍巍前来通传,“王上,肃王求见。”
南荣宸倚在药泉边的长榻上,混着各种草药味的热意闷得他沁出汗来,隔着珠帘帷幔闲闲开口,“孤不见王兄会如何?”
钦天殿有南荣显的人不足为奇,但太没眼色,扰了他的心情。
侍官扑通跪在地上,朝着珠帘后隐约可见的天子身影连连叩头,“求王上开恩,赏臣一条命。”
南荣宸也是刚知道自己还能赏让一条命,“也罢,王兄要见孤,孤哪能不见?”
就这么赏出一条命,他玩笑一句,“孤都为你见的王兄了,还不起身?”
自药泉晕出的热气颇多,侍从脸上燥热一片,“臣谢过王上,肃王现下在在镜止门候着。”
南荣宸扬眉朝陆揽洲道,“孤看人到眼光没错,陆将军不中用,钦天殿都守不妥当。”
“不过王兄来得巧,正逢孤病中乏味,着人取九节长鞭引王兄进来。”
第54章
侍官刚站起来就差点又跌跪回去, 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直打哆嗦,王上所说的引肃王进来是何意?
惶恐归惶恐,他只有一颗脑袋, 没胆子置喙贵人的事,还是陆将军替他问出口, “王上方才醒转,何必此时见肃王?”
“九节长鞭耍弄起来颇费力气, 王上改日再处置肃王也不迟。”
陆揽洲说这话时带着火气, 南荣宸如今刚醒就要去问责南荣显,多半与南荣显刺了萧元倾一箭相关。
也不知萧元倾究竟给灵均下了什么蛊?
说起来南荣显也是颇有手段,所有人都怀疑肃王与梁党合谋,却都拿不出证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肃王扔下梁党的壳子金蝉脱壳。
梁家一倒, 襄王身后再无依仗, 最终还是清流敢于直谏, 抓着“肃王当庭刺伤文侯”这条罪状, 屡屡上奏, 不知道的还以为清流要用折子把肃王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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