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神所提这事,南荣宸本人都没尽信。
上辈子他确实没能弄明白萧元倾所说的“仇隙”为何,陆老将军叛国事发之时,正逢他旧伤复发被迫在东宫休养,的确是写过折子,还趁着先帝来东宫当面呈上。
那是他第一次试图与先帝辩国策,自然不是很顺利,结果也不如他意。
陆老将军究竟有何把柄落在别国手中,又究竟是否有反心,恐怕只有先帝知道。
最终陆老将军认罪伏诛,保下陆氏满门的命,保住赤焰军。
他约莫还是在其中起了作用,作为代价,他作为此案临时主审亲自往陆府传旨,就此被陆氏满门视为仇敌。
在血淋淋的结果面前,信与不信,因何生疑都不再重要。
论起来谢尘那话把他也一起骂了,萧元倾是不敢信,而他当年不敢去怀疑:先帝是他生父,宠信教养他多年。他只能告诉自己先帝久居高位,想收归兵权巩固王权是帝王常情。
彻底断了陆家辅佐他的可能,是先帝为保江山稳固的深谋远虑。
纵然其后有私心,怕他这个太子权势过盛,羽翼丰满得太早,日后会翻了陆家的案子,坏先帝名声,也都是因为王位坐得太久,不得不如此提防。
加上周衍知多番暗示这是先帝的苦心,太后也是这个意思,他所信之人都这么说了,他顺势自欺欺人下去。
他是没想过萧元倾也涉身此事,隐约听出其后的种种曲折误会,多半与上辈子萧元倾口中的“仇隙”有关。
可他没兴趣多管所谓真相,“萧元倾,还用孤反过来教你吗?国事为重。”
两辈子加起来,他没少从萧元倾的口中行动中听“国事为重”四个字,甚至上辈子走到最后,他还要听萧元倾劝他为了大局投降。
如今扯这些私事做何?
他说完看了眼谢尘,眼神中写着“你惹的事你自己料理”,拂袖往内殿而去,“孤累了,诸位退下。”
神使所言之事,陆揽洲早已得巫神亲自临世告知,抬手拦下萧元倾,“文侯这是不打算听王命?”
第63章
陆揽洲挡在身前拦住去路, 萧元倾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僭越失控至此,起了撩起珠帘去拦下当今天子的心思。
尽管他并未想清楚把南荣宸拦下之后,他要问什么做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半步, “陆将军多虑,本官告辞。”
陆揽洲大约能看透他的意图, 压着目光冷声开口,“神使说得有理, 文侯有事大可问本将军, 免得扰王上清净。”
其实他心中带着些庆幸,幸好他虽然同萧元倾蠢到一处,也曾把南荣宸看作不共戴天的仇敌,但好在没伤到灵均。
萧元倾的大半思绪还困在谢尘那番话中,不想放过证明神使那番话有假的机会。
若真如谢尘所说, 那短短三句话将让他数年来的执着尽数倾覆。
他...不敢也不能往下深想, 云锦帐犹在, 其后已不见天子的身影, 随风飘荡几下, 搅得他脑海中乱成一片。
只有一点清晰异常,南荣宸重伤刚愈,加之此前旧伤相叠加, 已经到与朝臣议事都会疲累的地步,此前数年,他从未见南荣宸如此。
绝不能在此时让人借科举之事诬陷天子。
含元殿那场诀别之中,他对南荣宸的许诺尽是真的。他意图改变些什么, 可发现他的种种谋划改无可改,他的最终目的无可更改。饶是如此,来钦天殿之前, 他已经决定抹去南荣宸未来“扰乱科举,为一己之私冤杀丁放”的昏君罪名。
他退后半步,“本官告辞。”
面前人秉洁依旧,都是装的,陆揽洲带着嘲讽意味开口,“看来神使半点没冤枉文侯,萧元倾、萧大人、萧御史,当年不敢信王上,如今不敢信真相,当真是浸淫官场而始终如一。”
“往日你那些阴谋阳谋本将军没空与你清算,科举之案,若是有损王上半分,本将军亲自带赤焰军踏平萧府。”
萧元倾没再接话,步履端雅,时刻谨守君子之礼,转身往殿外走去,所幸陆揽洲没再拦他。
折腾半日已是黄昏时候,天边流云烧得血红一片,镶着的金边正如巍巍皇权,压得他右臂又起一阵胀痛。
他当年为何不信南荣宸?
他未见南荣宸之时,已经把南荣宸视为先帝的附庸与传承。
丁棋守着马车等得心急火燎,见一道绯红身影出来,连忙上去迎接,远远见他家公子走得稳当,悬着的心放下些,走近看清那张比去时还要苍白的脸,心陡然提到嗓子眼。
他连忙伸手扶着萧元倾上马车,“公子,可是王上又为难公子?”
上上次他家公子从四方馆出来时脖子上染着血,骇人得紧,上次又是从含元殿王上生辰宴上带着箭伤离开,养了许久右臂还是没能痊愈,今日又这般。
连他都能看出,他家公子坐上马车之后跟丢了魂一般。
萧元倾从镜止门外的飞流瀑布上收回视线,“回府之后去请往日替我治伤的大夫,勿要惊动太医。”
丁棋险些惊呼出来,低头对着自己方才扶着萧元倾右臂的手一阵自责,“都是丁棋不好,公子右臂本就有旧伤,公子别吓我,从公子入朝为官,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过。”
他还是没说出“丢了魂”三个字,他家公子入朝以来向来谨慎,便是在他面前,也从来不将喜怒露在脸上分毫。
萧元倾听出丁棋的意思,不意外,他终于在南荣宸不愿再唤他“老师”时,卸下三分防备,“我当年本来入不了科举贡院,是先帝指点我去四方馆,得见当年的太子。”
“丁棋,没有太子就没有今日的萧御史,”他从来不惧于承认这点,也确实懦弱,不知多少次拿他所谓匡扶明主的“大义”当作自己对南荣宸诸般可耻利用的理由。
“王上从未为难过萧御史,是我...”
丁棋知道当日先帝那道旨意,也在他家夫人遭奸人所害之后,听他家公子在病中梦里说出过只字片语,他当时管不好自己的嘴问出口,导致他家公子再也不准任何人服侍就寝。
他抬头去看萧元倾,凑出些蹩脚的安慰话准备用上,却被他家公子口中呕出的血惊得上前惊呼,“公子!”
在惊慌之中,他胡乱说起真心话,“公子在含元殿中箭昏迷,醒来之后没日没夜地料理科举事宜,夜里怕是也没睡好,一日一日地熬下去,就算是神仙也撑不住,公子若有什么好歹,丁棋再没有脸面去见夫人...”
车夫得了命令扬鞭一挥,萧元倾在马车颠簸之下两眼昏黑,意识乱到极致,反倒渐渐凑全折磨他数日的零星记忆———
纷然大雪中,巫神殿外尸体横陈,南荣宸身着玄金铠甲,脸上身上尽是血污,脖子上那条血痕尤为狰狞,南荣宸手中的王剑正斩向那截脆弱至极的要害处。
涌进脑海中的上一世的记忆告诉他,那时的南荣宸已经在位七年,功业将成,在回上京之时被围攻于城下,除此之外,太后的懿旨和司命卜出的巫神预言,无一不在把天子逼上绝路。
还有他,他劝南荣宸投降保命,说与南荣宸“从无恩义”。
南荣宸只字未答他,只有破空断雪的王剑在答他——“命有何要紧?孤不降。”
王剑泛起的寒光和着血色,下一刻就要饮下南荣宸的血,刺得他心中一阵绞痛,扔下伞夺过身旁守卫的箭,搭弓直指王剑。
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当时所想,南荣宸不能死,只要南荣宸活下去,他会安顿好朝中之事,带南荣宸去江南秦淮河隐居,时日漫漫,南荣宸会原谅他。
从东宫到紫宸殿,南荣宸心思和手段愈发难测,只唯独对他...心软。
可他身后被什么人使力一撞,那箭射偏过去,刺入南荣宸的胸口。
他握着弓僵在原地,风雪刮得脸生疼,不该如此,他殚精竭虑谋算数年就是为了这一箭。他不该踉跄上前,不该在得知南荣宸留住一条命时欣喜万分,不该整日冒着为新君猜测的危险、甚至不惜威胁新君,只为了见他亲手拉入泥沼的“昏君”一眼。
事与愿违,他再听到南荣宸的消息,是昔日天子的死讯——“昏君南荣宸于小铜关咬腕自尽。”
天下没几个人知晓,纵横沙场、掌控朝局,让临越玄旗在九州扬起,又数日之间成为“昏君”的南荣宸,他的学生,曾经怕疼怕苦,为了一只兔子伤心了半年。
依照巫神预言,昏君尸骨当在巫神殿放血祭天,新君南荣承煜下旨照做,甚至亲临巫神殿,屏退众人守了南荣宸的尸骨三日。
直到第三日,巫神殿红霞当空,裹在红线织就的笼中,他不知道巫神殿中发生过什么,直到被新君论罪下诏狱,都没再得见当年“昏君”骨。
而他一心扶持的“明君”,即位以来频频颁布革新之策,不顾三国初合,朝局本就不稳。
南荣承煜一系列举措与其说是在治国,倒不如说是急着证明什么,临越国运最终如何,他没机会亲眼去看。
但他知道,南荣宸行事杀伐果决,亦不会如此冒进。
在狱中最后一夜,南荣承煜龙袍加身,君王玄金冠下的一双眼满是癫狂,一字一句向他道明真相,“萧元倾,你他妈的怎么就这么蠢,不相信王兄相信我?都是先帝和周衍知骗你的,王兄才该是明君,要不是你蠢到这地步,王兄怎么会死?”
“我都按照剧情去变法改革了,王兄怎么还不入梦夸我几句,我不是主角吗?我就要这个爽点!”
“灵,神也。均,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父王许你表字“灵均”,言能正法则,善平理。”
先帝当年的话犹在耳边,他初听只觉得讽刺,如今才知道,他才是可悲可笑的愚人。
隔世的种种尽数涌现,裹挟着他沉入黑暗之中。
远方似有浑远钟声传来,风吹去他衣袍上他母亲的骨灰,先帝那困了他两辈子的茧房被南荣宸与神使破了个口子,又由上辈子的他亲手撕得粉碎。
南荣宸是他的学生,为他明主,早就入了他的心。
他要赎罪,也要挽回,好在为时不晚。
丁棋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见他家公子终于睁眼,欢喜地差点落泪,“公子,你终于醒了,我去喊大夫!”
太阳早已无处可寻,萧元倾伸出能活动的那只手,映在烛火下,灿然又将灭,“送信给周阁老,既然有南梁学子在皇城鸣冤,此案只牵扯一个丁放太过可惜,如今中书省空缺,让方鸿参与阅卷,立上一功,也好尽快入中书省。”
方鸿是周衍知的得意门生,是周衍知属意的右丞人选。
梁家一倒,中书省几乎尽数落在清流手中,王上想废中书省,他鼎力相助。
*钦天殿中,浅金色纱帐垂落在地,柔软日光洒了一层,银发自谢尘肩上垂落,搭在南荣宸脸侧。
算了一整夜也一无所得的巫神此时移不开眼,连熟睡着的人的呼吸声都不舍得放过。
与南荣宸有关的事向来棘手,八成又要经几次命契带来的雷劫才能算出些东西。
陆揽洲日前奏禀时,他尽数听到。先帝已逝,南荣宸的最该寻仇的人是太后。
于是南荣宸从一夜意识全无的安睡中醒来,抬手盖上双眼时,听巫神说,“灵均,不如我把寿康宫烧了,在太后濒死之时,逼她处理了那些南梁学子?”
南荣宸侧眸去看红衣银发的巫神,两指卷起落在脸侧的银发,“谢尘,你莫不是是艳鬼邪祟假扮的?滥杀凡人,哪有半分神的样子。”
经他这么一提醒,谢尘放弃这个念头,
尽管他真的很想一场天火把寿康宫烧个干净,免得南荣宸多伤一分心,但世事皆有缘法。
他由此而生,多几个劫数哪怕灰飞烟灭也无甚大碍,独独不能牵累南荣宸。
杜桓在外踌躇许久,总算捱到合适的时间,入殿拱手通传,“王上,宫里又着人来请您回宫。”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南荣宸坐起身来,袖袍随之顺着手臂滑到臂弯,露出手臂上的红痕。
他将手腕递到罪魁祸首面前,“巫神倒不如把孤这身皮/肉就着骨头吃了,也省得日日馋得发疯。”
杜桓脑子嗡嗡的,巫神?
巫神竟与王上同榻而眠,巫神都与王上在一张床上,这不是天命所归什么是天命所归?!
但吃了是什么意思?!
不太对,不太对。
手腕上红痕被谢尘抹得只剩一圈,南荣宸懒声打发杜桓,“宫中人人都想杀孤,母后与周阁老替孤料理好之前,孤不回去。”
送上门的传话人不用白不用,他接着道,“襄王就这般忙,没空来见孤?”
杜桓拱手说完后半句,“启禀王上,今日来请王上的,正是襄王。”
第64章
南荣宸透过纱帐往窗外看去, 已经天光大亮,到了日上三竿时候,他如今只有这身还没杀死的皮囊骨血, 拿去跟谢尘换几夜安眠和拇指上这枚血玉扳指,再划算不过。
“传襄王进来。”
谢尘掐诀消去杜桓不该留着的记忆, 看着南荣宸屈膝将胳膊撑在腿上,环在血玉中的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擦过脸颊上的软肉, 凡间写美人娇憨之态的辞赋不知凡几, 他过去一两月之间几乎揽遍群书,因为南荣宸喜欢此道。
此时却觉得没有能与南荣宸相配的。只一点他很清楚,南荣宸是在盘算些什么,他两指一勾,三根红线搭上血玉指环, 换得南荣宸蹙眉看过来一眼。
南荣宸正琢磨着如何一箭双雕寻仇之后也送自己个解脱, 被谢尘冲进来的记忆强行打断, 可谓是烦得真情实感, 谢尘最好是有正事。
谢尘勾着红线在血玉上转了一周, “灵均,听闻巫神祭当日明灯三千,连夜不灭, 我还未看过。”
“劳烦王上陪本座去看看。”
南荣宸觉得不好,开口就要拒绝,但脑海中一同涌进来的思绪打断他,是谢尘此刻的所思所想——
“灵均知道, 我从成形之时就孑然一身,无人见我,更没人陪我赏过明灯。”
“王上也知道, 没了王上,无人再与本座说话,本座只好苦寻身陨神消之法,省得日后饱尝万年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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