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母亲必须死在萧家手上,是因他费尽周折读过的诗书策论而死。
可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完全相信这只是萧家所为,入四方馆,受太子恩惠得以入仕,登御史台,辅佐太子,取信于太子,蛰伏以待时机。
太子恩惠太过,替他拼起风骨,拂去尘埃,闯进他的心里书中,唤他老师又为他知己。
让他在含元殿忘记问一句:“灵均,我这算不算是因你而脏的?”
他落下最后一笔,“劳烦将军呈上奏折。”
杜桓接过奏折,又朝萧元倾拱手,往钦天监内而去,还没过百米就遇上神使。
神使这个做师父的,向来比冷着脸的司命像个活人,更好相与,此时破天荒地脸带不悦,“王上吩咐,让萧元倾进来。”
第61章
神使口中“萧元倾”三字入耳, 杜桓莫名听得毛骨悚然。
在钦天殿之内,司命与众星官不必守俗世之礼,神使自然不例外。
可神使对王上恭谨有礼, 对陆将军也算得上和善,比司命不知多出多少活人气儿, 怎么也不该对文侯有如此大的意见。
谢尘拢着袖袍随杜桓去见萧元倾。萧元倾得封文侯之前在紫宸殿那几日的种种,他在巫神殿幻镜中看得一清二楚, 唯独看不透南荣宸的意图。
不过有一点很明朗, 在南荣宸还是太子,每年一次到巫神殿对他拜得虚情假意、不信世间有巫神之时,萧元倾就已经入了太子的心。
萧元倾把太子这颗心当棋子作筹码,负尽灵均的真心。
当日他透过幻镜听了南荣宸呕血说与萧元倾的话,撕裂九重命契带来的雷劫往含元殿而去, 第一次对凡人起了杀心。
他眼眸微垂, 盛着压不住阴沉浪潮, “萧元倾, 本使给你一条路。”
萧元倾自小就能熟练地察言观色, 第一时间察觉到神使的敌意,当日是神使救了灵均,“不知神使有何指教。”
谢尘隔着桌案与他相对, 衣袍上的星宿在荫蔽的厢房内泛着寒光,“世间只有本使能医好你的右臂。”
名动天下、受尽仰慕的萧御史听了这话,冒着自作多情的风险起了个念头:莫非是...南荣宸让谢尘来过问他的伤?
他和着满心的酸涩问道,“王上...伤势可曾痊愈?”
杜桓没怎么听懂这两人的话, 出声提醒,“神使此番是来传王命,请文侯入内面圣。”
他说完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肯定是错觉。他在钦天殿的这些天,就差把“规矩”二字写在脸上,怎么会惹得神使白了他一眼。
谢尘眸光仍压在萧元倾脸上,没搭话,掩在袖中的两指往下一压。
萧元倾不偏不躲地受着他的打量,右肩不受控地一紧,心中随之燃起更深的希望,“有劳神使。”
各样目光流言他早已不会放在心上,向来只有南荣宸会替他在意,灵均还是会记得他的伤...
谢尘看出他的想法,噙着笑开口,说出的话却透着刻薄至极的嘲讽,“萧元倾,你不会觉得是王上命本使替你疗伤吧?”
“世人各有取舍,文侯选了功名权路,怎么配再肖想别的?”谢尘弯起眼在两指上加重力道,“好在本使心善,可以替文侯疗伤。此后文侯自去提笔搅弄阴诡谋算,别来污了王上的眼。”
萧元倾身在御史台,贸然除去于朝局无益,否则南荣宸也不会突然改了主意要见萧元倾。
若非如此,他不介意杀个贪得无厌的凡人。
杜桓在一旁听得连连震惊,神使不是向来在钦天殿闭关吗?为什么会这么问文侯?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文侯连清流一党都不涉,只忠于王上。
萧元倾心中的希望被冷水浇灭一半,“本官身在御史台,辅佐天子乃应尽之责,不敢因一己私伤答应神使不见王上。”
谢尘没耐性多跟他废话,屈指一转,直接将萧元倾皮肉之下的骨头掰得错位,“萧元倾,本使给过你机会,今日只是个开始。”
“手臂若是真就此废了,是文侯面圣的代价。”
萧元倾额头上疼得覆上一层冷汗,掩在官袍下的右臂动弹不得,偏偏尚有知觉,饶是如此,他依旧站得如松似柏,没露半点破绽,“杜大人,有劳引路。”
若是错过此次传召,他才是无法再见南荣宸,今日无人能拦他,他自己都不能。
至于神使不知自何处而来的敌意,那是谢尘的事,与他无关。
杜桓反应过来时已经跟在文侯身后路过神应池,神使纹着星图的袖袍晃得他又是一阵恍惚。
三人沿着神应泉绕行半圈,他拱手目送神使和文侯入内殿,又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神使不愧是神使。
谢尘步履飘然,三两步落在南荣宸身后,挥手在珠帘之后又落一层云锦帷帐,掌心覆上南荣宸的眼。
南荣宸猝然被夺去视线,因为知道是谁做的,非但没恼,颇有兴致地眨了下眼,“谢尘,你犯病也不挑个时候,让旁人误会了可怎么好?”
“亵渎神使的名声,孤可不想背着。”
掌心被睫毛扫了下,谢尘轻声开口,“再立个规矩,不准看萧元倾,太脏。”
南荣宸闻言轻笑一声,暂且不提萧元倾会怎么想,谢尘又在自作聪明,他往日在这帮人眼里得是个什么样的痴情种,导致巫神都觉得他被萧元倾伤得太深,见不得萧元倾的面。
他记得巫神早些时候单方面给他定过一条别的规矩——“不准自伤。”
他没守第一条规矩,谢尘给了他惩罚,每次都拦住他入轮回的路,还自作主张告知他身世,害得他人之将死还要寻旧仇。
所以这次他决定守规矩,没拍开双眼上的手,柔暖一片是挺舒服,“陆将军想奏何事?”
陆揽洲同萧元倾一道被隔在帘外,只能看到其后近到几乎贴着的两道身影,心中拢起层疑云,但此时顾不上旁的,“王上,南梁学子郑闻等人抬着同窗的尸身,在皇城外击鼓鸣冤,要求王上…下诏罪己。”
南荣宸拍开谢尘的手,眉头锁得愈发紧,“人是如何死的?”
科举之案跟上辈子相差甚多,还牵扯进来一条人命。
陆揽洲瞥了眼身旁的萧元倾,萧元倾为今春科举的主考官,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那士子名唤应无舟,留放榜之后引火自焚…”
“事发突然,臣率赤焰军赶到时,城防营已经灭了火,没能救出应无舟,”陆揽洲不想提“下诏罪己”的原因,但又不得不接着禀明,“应无舟留下句荒谬之论,“临越天子无眼,空耗千里马。””
南荣宸注意力都在前半句上,城防营,莫非这是南荣显预备给自己找的出师之名。
若真如此,南荣显当是无耻又愚蠢,他也好不到哪去。
萧元倾右臂动弹不得,更别提行礼,于静默中揣度此事。
他的筹谋和安排尚未开始,怎会如此?“王上,城防营统辖上京,及时赶去救火也…并不可疑。”
此事绝不是南荣显所为,不管南荣宸能信多少,他都该提醒这句。
南荣宸重伤刚愈,此时不能下诏罪己。
当日紫宸殿中,是南荣宸令他定下的取士规制,临越和南梁举子各五成。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逐日清晰——先帝若在,断不会允许南荣宸做出此策。
南荣宸由先帝教养,明明为太子时就意图打压南梁降城的官员百姓,将公平践踏得粉碎。跟先帝如出一辙地,打下江山却不一视同仁。
如今方才即位一年,对待南梁旧民的策论却陡然相反,究竟哪一面是真?
因先帝当年那道令他辅佐太子的密令而起,缠在他心上数年的茧房射进一线天光。
他一时不敢去看茧房外的光景。
陆揽洲本也要提城防营,现在没空想萧元倾又在耍什么花招,“王上,虽然此事牵扯到城防营,臣确信此事与肃王无关,臣会尽快找出幕后之人。”
今日也是稀奇,主角团一个个都突然信肃王,南荣显大约真跟此事无关。
否则主角团大可直接呈证据上来,不必利用他的多疑,如此牵强地攀扯南荣显。
那么会是谁?在二次阅卷之前就闹出这种动静,迫不及待地“帮”他坐实昏君之名。
第62章
南荣宸无意识地捻住袍角, “诸位就由着南梁学子留在皇城外等着孤的罪己诏?”
被围攻剿杀,临死之前背上数不清的罪名也就罢了,如今他还活着坐在王位上, 还要罪己,这就太没道理。
此事事发不过几个时辰, 赤焰军灭火救人之后,南梁学子并无异动, 只说功名比不得兄弟知交的情谊, 要先带同乡归故里安葬。
为免生变,陆揽洲特命赤焰军护送他们出城。
没想到这是场调虎离山的计策,他们带走的焦尸不是应无舟,真正的应无舟被放在木箱中带到皇城。
来击登闻鼓的都是些走投无路之人,沾几条人命也不奇怪, 皇城守卫也就没去阻拦。
等守卫听出那学子郑闻的状纸中的异样时, 围观身份各异的百姓也已经听明白。
一时之间, “王上当初就不该让南梁那群恶民来上京科考”和“南梁旧民也是临越百姓, 难道就不配考取功名?请王上给个交代, 莫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吵作一团。
皇城守卫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还是襄王亲率御林卫出面安抚震慑,才暂时将这场风波压下。
南荣宸听了陆揽洲和赤焰军左副将的奏报, 手从衣袍上移开,微挑眼尾开口,“还是襄王靠得住,着人请襄王亲自来禀告此事。”
能在陆揽洲和赤焰军面前金蝉脱壳, 光凭那几个南梁学子怎么够?
如果不是南荣显,那便是太后和周衍知又要对他动手,顺便衬托主角南荣承煜的当机立断, 八成又是个所谓“爽点”。
他接着道,“此事说到底还是因今春南梁学子无人登科而起,萧元倾,孤给你机会将功折罪,领着你的几位考官重阅考卷。”
“把今春科考料理好,孤怎么也能少一条罪名,若料理不好,也不必待在御史台。”
今年南梁之所以无人登科,无外乎是因为首次施行南梁和临越学子各取一半的选才之策。
南梁士子登科人数增多,免不了会占临越世家子和已经拜见过朝中清流的寒门学子的位置。
再有就是,先帝昔日种种举措都在广告天下,当年周朝分崩离析,西夏和南梁执意与临越为敌,如今成王败寇,留南梁降民一条命就已经是天恩,唯有以严苛法度打压管束,才能绝了南梁复国的隐患。
朝中不少人对此奉为圭臬。
他与先帝底子上本就政见不同,上辈子他即位之后徐徐谋划,软的硬的一并用上,倒也有些成效,彼时他自信非常,觉得自己所立国策都是对的。
最后事实证明,他这么个昏君,只有满身罪名。
再多的他没能耐去管,这桩科考案按上辈子那般走下去就行。
分久必合,一味弹压南梁绝对不利于统一安定,这是他为数不多还能笃信的。
其余之事不用他管,也与他无关,临越日后的百年兴盛,自有主角撑着。
但“下诏罪己”就大可不必,他没有逆来顺受的习惯。
萧元倾右臂骨头脱节得彻底,无法拱手,颔首应下,“臣遵命。”
他确实该将功折罪,折的是他被太后利用,无意之中引南荣宸去含元殿,险些命丧当场的私罪,无关其他。
但,他没压住困了他数日的冲动,对着云锦玉幕后的绰绰身影开口,“王上,臣有一事不明,可否允臣私下...?”
自含元殿离开之后,他强逼着自己遵从数年来的生存之道,做最坏的打算——南荣宸一箭穿心、重伤不治而亡。
他才想起,他与南荣宸素日只把谈过恩义,仇隙从未提过,也再无机会去提。
南荣宸是先帝言传身教的亲子,也是他与周阁老的学生。
他再也没机会问出,南荣宸为何只听先帝的教诲,为了先帝的认可,为了替先帝除去陆老将军冤杀南梁旧官?
南荣宸既然...对他有衷情,为何不愿意去看他的来路,反而要让南梁降民重走他母亲的旧路?
南荣宸看了眼谢尘,带着坏心思开口,“自然可以,孤也许久...”
谢尘闻言又弯起眼,掐诀隔空点上南荣宸的唇,抢过他的话,“王上是许久不曾与文侯深谈,不过文侯谨小慎微,当年不敢信王上,今日就敢问出口么?”
萧元倾在宽大袖袍下虚虚攥起拳头,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破绽,“王上,臣不知神使所言为何,臣只是想...”
闭口诀打断南荣宸的话之后就已经失效,他能说话,但没开口,倚在御座上静待谢尘的下文。
其实内容是什么不重要,萧元倾想什么与他无关。
他单纯是想看谢尘究竟在唱什么戏。
谢尘把南荣宸的沉默当作默许,接着道,“当年南梁旧官勾结陆老将军谋反之事,周衍知拦下所谓太子的奏折交与你看,不过是字迹相同,你便就此相信。”
“除此之外,你还这么轻易信了襄王南荣承煜会治国以公正,就此以为觅得明主。”
“文侯这般人物,本座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约莫是阴谋玩得多了,眼和心一道瞎得彻底。”
“今日信与不信,本座和王上没闲心去管,”谢尘话中掺上些冷意,“别再用你的猜疑污了王上的耳朵。”
他这一字一句将云锦帐之外的空气彻底凝固,萧元倾在其间挣扎许久,忍着骨肉的锥心之痛生生托起右手行礼,抬眼想看南荣宸的神情。
可入目的只有帷幔上的祥云纹样和数道珠帘,他宁愿南荣宸跟在紫宸殿那日一般,割断珠帘,罚他逼他。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留给他一道虚影,折磨得他分不清真假。
“王上,臣,想听王上说,”他拱手俯身,右臂上的痛意恰好给他发白的脸色和微颤的声音作借口,“求王上赐臣一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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