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缘手上缠着几圈缎子,看颜色和材质应当就是他头发上不翼而飞的发带,但如今这根发带伸长了十倍不止,琥珀顺着发带往下看,另一端五花大绑地拴着……比一条土狗大些的鼍龙。
楚地水系发达物产丰饶,这鼍龙格外贪婪爱吃,才被万物灵气滋养出了如此庞大的身躯,本性却不见得有多残暴。谢缘在水下耽误许久,并不是因为难以降服此物,而是制住巨鼍后遣散它贪来的灵气费了些功夫。
此时这鼍龙灵气被削弱,恢复了本该有的大小。
谢缘本想着琥珀见了缩小后的鼍龙,就会驱散心中恐惧,没成想琥珀只是侧头瞟了一眼,就再次一头扎到他胸前,要黏他身上似地用力,只差扒开衣服钻进去。
就在琥珀抬脸的这一间隙,时刻注视着他的谢缘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小鸟原来是在哭,哭得安安静静,周围哗啦啦的雨声遮盖下,耳聪如谢缘也没能捕捉到声响。
放下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
正巧阿葵从高坡上走到跟前,谢缘将手里的发带抛过去:“阿葵姑娘,有劳。”
阿葵本来正在磨磨蹭蹭地挪步,边走边纠结如何才能神态自若地打断这站在大雨里深情相拥的两位,迎面飞来一根白绳,她下意识接住。
小鼍龙能够长成大怪物,只靠贪吃肯定是活不到如今的,想要过得滋润还得有脑子。谢缘一抛,它立马发现绳子那头换了人,变成了个相较而言好吃…不、好捏的软柿子,当即大喜,撒丫子划起水来,要趁机钻回江里逃之。
阿葵一时不察差点被拽个马趴,反应过来后迅速发力稳住身形,死劲儿扯住鼍龙:“你大爷的!给本姑娘老实点儿!”
“琥珀,琥珀?”谢缘试图把埋在胸口的小鸟挖出来,“和我讲讲你怎么了,好吗?”
琥珀被谢缘双手捧着脸蛋儿,终于不情不愿地抬头,眼角还挂着泪珠:“我以为,你被吃掉,再也不回来了——”
谢缘一怔。
……原来小鸟是怕我死掉吗。
黑暗里,谢缘的眼睛微微睁大,从来游刃有余的子虚仙君头一回感受到茫然的情绪。
如果拿生活在此间的人族作比,在谢缘眼里,他降服那条鼍龙,就像是人走在路上遇到一只冲人吠叫的野狗,顺手捡了小石块恐吓一番,并不是什么大事。
先天神祇灵力强盛又不死不灭,谢缘从未被什么威胁过性命,更没考虑过自己的生老病死,可乍然间,一个比他更加脆弱的生灵,全心全意地为他而忧、为他而惧,甚至因此怆然哭泣……让他很难维持往日从容不迫的样子接住这份炽烈的情谊。
那么最初……最初琥珀吞食祝馀草,不单单是由于黑蛇的蛊惑,而是他在害怕自己会在渡劫时死掉,所以想要化出人形去救他吗?
谢缘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里泛起细密的酸楚。
他心爱的小鸟啊——
真的好傻。
“是我的错,”谢缘轻轻抚摸着琥珀的脊背,安抚道,“谢缘很厉害的,谢缘死不了。不哭了,以后我去哪儿都告诉你好不好?”
“带上我。”琥珀强调。
“一定带上……”
“姓谢的,你腻歪够了没有!”阿葵的声音从左飘到右。
被哄好的琥珀分出心思,歪头往谢缘身后看。
只见阿葵毫无形象地在水里扑腾,不对——扑腾的是小鼍龙,阿葵则双腿卡在它身上,像是骑着一头疯狂的野猪在浪里东奔西突横冲直撞,一手扯着缎子一手腾出来,她也不嫌鼍龙背上鳞片扎手,抡起拳头“梆梆”两锤,厉声喝道:“服不服?服不服!”
“……”谢缘沉默片刻,扬声道,“阿葵姑娘,谢某说‘有劳’的意思,是拜托你把它放了,怎的同它较起劲儿了?”
“什么——?!”阿葵惊怒交加的回头,一不留神被胯下的鼍龙找准了机会一个翻滚将她掀入水中,摆着尾巴逃走了。
阿葵骂骂咧咧地爬上岸,抹掉脸上的水,恶狠狠地瞪视谢缘:“你是故意不把话说完整的吧?!”
她就知道,人族阴险狡诈,没一个好东西,这人更是其中翘楚!
谢缘温和歉笑。
待阿葵走近,谢缘弹出一道灵力落在她头顶,阿葵湿淋淋的衣服立刻就变得干燥温暖了。
阿葵非但不领情,反而大怒:“你又未经我同意就往我身上招呼咒法!而且我自己有火诀保暖!”
她把琥珀抢到身前,左右看看方才他着急从自己身上往下跳的时候有没有磕碰到哪里,检查完发现琥珀身上连一滴水一点泥都没有,早已被谢缘细细打理干净了。
阿葵更气短,不得不承认这人族把小鸟照顾得很周到。
琥珀拍打着她手背,模仿谢缘的口气哄:“不生气不生气,谢缘很好很好的……”
阿葵瞧着他再次变得亮晶晶的眼,简直恨铁不成钢,挥开他的手,咬牙切齿地戳他:“像你这种笨蛋小鸟,就等着被狡猾的人族吃干抹净吧!我不要管你了,你跟你家好谢缘走吧,我自个儿去落鹜山!”说完扭头就要离开。
琥珀小跑两步追上她,他现在应付阿葵时不时发作的火药桶脾气已经有些门道了,扯着阿葵袖角可怜兮兮看她:“阿葵也很好很好的,别丢下我,我也要去落鹜山。”
“……”
“没用,玉米穗穗我告诉你,没用!我不吃这套!”江岸上回荡着阿葵负隅顽抗的呐喊。
第15章
阿葵拼尽全力抵抗小鸟卖萌不得,遂投降,窝囊上路。
琥珀跟着阿葵,谢缘跟着琥珀。
小半个时辰后雨势渐消,连成串儿的三人在荒草野地里跋涉,希望能偶遇一处江边小村暂时落脚。
谢缘又捏了道诀,将一顶车盖模样的透明罩子悬浮在三人头顶,顿时风雨不侵身,细雨丝砸在罩子上还会发出叮咚细响,像是屋檐边系的风铃。
琥珀不知从中听出了什么调子,脑袋一晃一晃地跟着哼。
他脚上穿着谢缘新给他做的靴子,走路都威风起来,昂首阔步的——如果不是依旧拐着内八脚就更好了。
谢缘看着这幕回想起在飞壶时,琥珀也是这般姿态,迈着小爪子睥睨无双地在他桌案上四处巡视,间或飞到他肩头,在耳边啾啾叫着扰乱他阅读书卷的思绪,捣乱捣得理直气壮。
还好,谢缘心想,他找来得还算及时,没让小鸟经受什么凄风苦雨,还保持着单纯快乐的模样。
“琥珀,你这样走路容易摔跤,”谢缘道,“你看前面阿葵……”
他本意是想让琥珀观摩观摩正常的走路姿势如何,抬眼细看了才发现,走在前面手里托着掌心焰照路的阿葵正散漫地撇着外八脚大摇大摆。
谢缘叹了口气。罢了,顺其自然,万物生灵各自如,琥珀若是觉得不舒服自己会改。
阿葵听见自个儿名字,耳尖一动转过头:“你又要作甚?”
她现在对谢缘的看法很微妙——这人族实打实的救过她与玉米穗穗两次,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她应当破例对这个人族放尊重些,但姓谢的对玉米穗穗意图不轨这点又让她如鲠在喉。
阿葵冷眼旁观心如明镜,什么“一见如故”的都是托词,这人族又是给玉米穗穗送羽毛又是搂在怀里温言细语,鸟族的示好方式和人族的暧昧手段一个没落下,傻子都清楚他在打什么主意!雏鸟不谙世事,被迷得七荤八素,要是放任这人族勾引下去,恐怕哪天自己一个没盯着,玉米穗穗被哄着吃干抹净了都不知道!
阿葵越想越恐怖,简直即刻就想把谢缘撵走,可惜她打不过对方,只能逞口舌之能:“阁下先前说,你是对他一见如故才助我们逃出柳岸,如今事情已经了结,待天亮雨停,是否该与我们分道扬镳了?”
琥珀嘴里哼歌的声音一顿,急忙抬头看谢缘,满脸紧张。
谢缘握住他的手,不紧不慢道:“方才我听闻二位是要前往落鹜山,恰巧,我与二位同路。”
琥珀脑袋后面警觉翘起的头发顺了回去。
阿葵则是更怀疑了:“世上哪有如此巧合,我们要去落鹜山,你便也要去,诓人也不打腹稿。你倒是说说你往落鹜山所为何事?”
“寻人。”谢缘流畅对答。
阿葵不死心:“所寻何人?”
“寻一故交知己,”谢缘微笑,眼睛有意无意看向琥珀,“我与他相识二十一载,同宿同游相交甚笃,前些日子却突遭变故断了音讯。听闻他如今流落中州腹地,我忧心他被人拐骗,想要尽快找到他,那位玄化仙尊或许能满足我的祈愿?”
阿葵听他讲到“相识二十一载同宿同游”的时候表情古怪,这可不像是形容故交,倒更像形容道侣;又听他要因此事朝拜玄化仙尊,不由得心里嘀咕人家仙尊连找人这等琐事也要管吗?
是啊,阿葵转念想,玄化仙尊广泽天下,信徒万千,她自认为的天大委屈血海深仇,到了仙尊那里真的重要吗?
琥珀心无城府,也不大懂“故交知己”是什么意思,只一脸认真地安慰道:“谢缘不要太担心,你要找的人一定平平安安的。”
“嗯,”谢缘轻轻抚摸他的发顶,“一定会的。”
正谈间,忽听身侧矮树丛里哗啦作响,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从三人面前横窜而过。阿葵正在出神,反应却也迅速,掌心焰兔子一样跟着那道影子飞蹿而去,追出半里地,化作一个火圈定住不动了。
那东西被困在圈里。
三人赶到火圈旁,阿葵从跳动的火焰中央抓出一只细长腿的大鸟。
蓝背红眼的大鸟嘎嘎大叫,忽地口吐人语:“你捉我作甚!你捉我作甚!”
“居然还会说话?!”阿葵道,“更可疑了,说,你是不是在跟踪我们!”
“你这丫头血口喷鸟!”夜鹭精继续挣扎,它嗓音粗粝聒噪,十分刺耳,“老子只不过是在灌丛里眯会儿觉,被你们吓醒就算了,还要被倒打一耙!什么道理!你们这些化了形的就爱欺负我们这群没化形的!”
“我凭什么信你的一面之词!”阿葵疑虑未消,她怀疑这是厉影手底下的喽啰,“谁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受谁指使!?”
“哎呦哎呦……”夜鹭精越是挣扎,翅膀揪得越疼,干脆放弃抵抗,挂在阿葵手上像只死鸟,“老子世代都住在这桃花江边从未远徙,不信你去瞧,岸边大树上全都是我们族类的窝!”
“窝……”琥珀重复道,扭头望了望岸边,黑沉沉只有模糊的树影。
琥珀:“谢缘有窝吗?”
谢缘笑:“谢缘有,谢缘有很大一个窝。”
琥珀眨眨眼,有点羡慕。
阿葵掂了掂手里的大鸟,露出一个恶霸模样的笑容:“既然你住在这儿,肯定知道附近的村落在哪里吧。带我们去,我就放了你,不然——哼哼,我就捣了你的窝!”
被拿捏软肋的夜鹭精缩着脖子敢怒不敢言,算作默认。
有了阿葵强迫来的当地土著做向导,一炷香后,人族聚居的村落出现在三人眼前。
阿葵守信,把夜鹭放下:“想不到你还挺老实。既然没做亏心事,你方才贼眉鼠眼的做什么……不对,你现在也还是一副奸滑相。好吧,错怪你了,你天生长这个样子也是没辙的事情。”
夜鹭精落地后又缩着脖子站定,闻言从喙里发出一声阴阴的“呵”,也不知道一只鸟脸上怎么做出如此轻蔑神情的。
它不想再与恶鸟言语,支着两条长腿祟祟地走了几步,停下来抬头,红石榴一样的眼珠看向琥珀。
月白色的袍衫挡住了它的视线。
谢缘垂眸,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夜深露重,阁下应当小心行事。”
夜鹭精收回目光,展翅飞走了。
琥珀和阿葵对谢缘的话不明所以,谢缘也不解释,凝眉眺望不远处沉睡在夜幕里的农田瓦舍:“深更半夜敲门多有打扰,主人家也不知我们是人是鬼,能否投宿,恐怕需要点运气。”
谢缘一语成谶。
敲第一户门的时候连敲了三次,等待许久的谢缘都要以为此户无人居住了,斜方里才“吱呀”一声轻响开了道窗缝,里面一双眼睛刚看见站在门边叉着腰、一头狂野红发的阿葵就“嘭”地砸上了窗,接着里面叮叮咣一阵兵荒马乱,听声音像是有人慌里慌张拿东西把门堵上了。
谢缘:“……”
“看什么看,”阿葵对琥珀道,“我们是,寻常人族见了都会害怕,也只有光顾柳岸的那群变态敢把我们当做玩物。”
“可是阿葵,”琥珀十分担忧地看着她,“你的脑袋现在像一只螃蟹。”
阿葵终于想起来往自己头上摸一摸了。
在柳岸的时候,胡琴为了让她有个好卖相特意拿金钗珠翠装点她的头发,几番折腾早已七零八落,仅剩几支簪子插在凌乱的发髻上,黑灯瞎火里打眼一瞧轮廓,完全就是只耀武扬威的螃蟹,也无怪这户人家吓得堵死门窗了。
阿葵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头上钗环全扯掉,一头红色长发披泻下来,终于像个正常人。她顺手要丢掉这把零碎珠玉,琥珀急急按住:“漂亮的东西,不要扔下!”
谢缘也开口:“行走人间需要些细软傍身,还是收着好。”
阿葵也不是不喜欢金银珠宝,抛却它们作为财物的价值,单纯是外表上,鸟类就很难拒绝亮晶晶的东西,只是这些物什出自胡琴之手,她多少有些抵触。
罢了,到我手里就是我的,阿葵宽慰自己,然后心安理得地收进怀里。
出师未捷,三人转向另一户人家。
依旧是谢缘打头阵。有了阿葵的前车之鉴,这次琥珀站得靠前一些。
这户人家更富足些,用长短不齐的竹篱围了所庭院。刚近门,院里便传来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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