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好像知道自己惹对方不快了,但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踌躇半晌无解,只好闷不吭声地找了块儿干爽的地面,蜷缩着睡下了。
过了很久,侧对墙面的阿葵翻过身,对着笼外琥珀脚环那唯一的微弱光源出神。
……十八年了。
她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了十八年了,明日是她最后一次、也是最有希望的一次逃跑机会,容不得半点闪失。
但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顺便带上这个小笨蛋吧。
就当积善了。
第6章
把棘手的差事推脱出去,五饼感到万分庆幸,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惊险,他决定去江面上透透气,抽一袋烟草,以此来庆贺自个儿没被胡老板迁怒而丢了小命。
他顺着盘旋的台阶往顶层走,转过数个岔路。
“哎呦!”五饼忽然叫了一声。他低头,发现自己脚趾踢到了一柄倒伏在地的戈头。
哪个不长眼的当差把武器随意丢在地上,若他再走快些,非要被绊个狗吃屎不成。
五饼把横在通道上的戈往旁边踢踢,浑不在意地继续走,再登几级台阶就上岸了。
可惜这短短几级台阶他今晚注定迈不上去了。
五饼陡然停住,一念之间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里原本当差的守卫呢!!!他心中已然地动山摇,现实中却全身僵直无法动弹。
背后一声轻叹响起,五饼回头,眼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浅淡却又挺拔的身影,衣袖飘飘朝他肩头搭过来。
“稍安勿躁。”
五饼顿时眼前一花,咕咚栽倒在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脑中的想法竟然是:这胆大包天闯入柳岸的贼人,声音居然很好听。
谢缘在原地显出身形。
他浑身上下被水浸得湿透,此刻一身整洁素雅的袍衫连同如墨般的发尾一起,缓缓往下滴水。若不是他举手投足间都过于淡然,这幅模样应当十分狼狈才对。
谢缘掌心向下,手指拨弄琴弦般轻轻勾挑,倒在地上的五饼就像是他手下操纵的提线木偶般漂浮在半空,缓缓挪动到通道边沿,手脚笔直的放倒。
谢缘又以同样的手法把他方才没来得及收好的戈驱到通道边,然后依次丢了两个隐形诀,五饼与那柄戈就消失在空气里。
五饼的头顶,同样横陈着两名被隐去身形、昏睡不醒的守卫。
谢缘此番来中州,一路上着实不顺。
先是在近海逢上了鲛人口中的海岩甲,谢缘没功夫与他周旋,手起袖落一击将他送回海底;甫一登陆又遇上被沙鸥丢在峭壁上困住的村民,好在知晓了琥珀的去向……收到琥珀脚环上的传送符时,谢缘一刻未等就闪身赶来,谁知,直接被传送进了江底。
直白的暴力与掠夺、弯绕的欺骗与迷惑,无论过了多少个百年,这片土地还是和谢缘印象中的一样热闹精彩,精彩到十几个甲子没踏足此处的先天神祇刚来就阴沟里翻了船。
千万年漫长的时光早已把谢缘的心性打磨得如同江堤的鹅卵石般光滑,本不该因此等琐事起波澜。可琥珀的丢失让鹅卵石长出了尖锐棱角,水流淌过去激起浪,这不大不小的浪花使得谢缘犯了心浮气躁的少年人才会犯的错误,那就是不管不顾。
他不管不顾地想把飞走的小鸟抓回手心,竟未在第一时间察觉此处被人设下了一道道繁复玄奥的禁制,掉进了春寒料峭的江水里。
水底走一遭,将谢缘胸膛中从发觉琥珀失踪后就翻涌不息的滚烫浇灭了,代之以冷静。
由于“场”的缘故,他越往中州腹地灵力越会被压制,加之他离开飞壶前把那枚封存他一半灵力的神戒押在岛中央镇岛,所以如今谢缘能使出的灵力不足原本的半数。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像坠入池塘的一条巨龙,体型太过庞大反而失了转圜余地,尖牙利爪无处施展,任凭多大能耐也只能与池中鱼虾周旋。
——但也并非无计可施。
如果谢缘乐意,他蛮可以像巨龙摧毁池塘一样翻掌间毁灭整个中州大陆让所有人玩完,但这法子太过暴虐,非到万不得已谢缘不会采取如此惨烈的手段。
称职的主人绝不让宠物陷于水火。
谢缘登上岸,放出的识神很快探查到真正入口的方位——是一棵不起眼的歪脖柳树。
他拂开垂坠的柳枝,面朝东站立,先顺着这个朝向绕树转三圈,又转过身反向转两圈。最后一步落下,眼前江岸的景色褪去,变成了一条宽阔的甬道,通向地底。
往下几级台阶后很快转弯,猝然撞上手执兵戈的守卫,见谢缘浑身浸透了水,二话不说拿着武器冲上来。凡人的招式在谢缘眼里如同慢放,他轻巧避开,给两人下了昏睡诀,没处理完现场就又遇上了从下层上来透气的五饼。
这才有方才那一幕。
谢缘又丢了个除尘诀涤荡一身湿袍,乌发也重新变得飘逸,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健,下一个转弯时不见了踪迹。
以大千世界中任何一种寻常生灵的形态探查未知建筑都过于缓慢,更何况这座庞大的地下黑市各个角落充满禁制与陷阱。谢缘的识神连带本体在内,瞬息间化作无影无形的丝绦,将入口的柳树当做锚点,千丝万缕的识神如同这棵树的根脉一般绵延伸展,逡巡着这座地底堡垒的每一个角落和通道。
一盏茶的工夫后,谢缘的本体如一缕沉香,缓缓下落,抵达了整座建筑的最下层。
放出的识神还四散八方,他此刻依然是无形无影的状态,穿行于一座座牢笼之间,不曾垂眸。
牢房深处隐约传来小声呢喃。
*
时间回到一炷香前。
阿葵到底是少年心性,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思及明日她就能获得自由身,浑身血液都欢快流淌,闭眼睡觉是不成了,于是裹着身上棉絮乱窜的破被子,一骨碌滚到笼边,招惹趴在地面上的小东西解闷:“玉米穗穗,玉米穗穗?”
琥珀本就睡得不安稳,梦里都是呲着长牙要吃他的狐狸,一晃眼变成了五个脑袋,个个都很可怕,吼叫着“我是你的主人,但是你太笨了,我不要你了”。
“玉米穗穗,醒醒!”
琥珀骤然睁开眼,看到一簇明亮的火苗。
梦境中带出来的无助惊恐还没完全散去,他涣散的视线从火苗上缓缓移动到阿葵脸上。
阿葵一只胳膊垫在脸侧,火苗悬浮在她耳朵尖,照亮她一头绯红的长发。
“还好我来视察你了,不然你要在自个儿梦里吓死吗?”她嫌弃道。
琥珀缩了缩,弓着身体朝阿葵的方向贴近,直到差之毫厘就要挨上陨铁笼栅才停住。
饶是阿葵跋扈嚣张惯了的,遇到这样惨兮兮凑过来的小可怜也心软下来,一条苍白纤细的胳膊钻出笼子,张开五指挠了挠琥珀的脑袋。
手感不错。
她动作间从宝蓝色袖口飘出一片羽毛,悠悠落在地上,琥珀下意识伸手去扑。
谁知刚展露半点儿温柔的阿葵马上炸了:“不准摸!”
琥珀“嗖”地缩回手指,露出胆怯的眼神看她。
“你人没当明白,鸟也没做好吗?”阿葵忙把那片与她发丝一般颜色的羽毛收起来,教训琥珀,“玉米穗穗,你听好了。别人的羽毛不能随便拿,自己的羽毛也不能随便送。我们鸟族的规矩里,送羽毛等同人族的示爱,请一同回巢就是提亲,替你寻食物更是要生蛋的意思,记住了吗?”
琥珀直点头,这些他真的不知道。
琥珀道:“我。记忆。没有。”
“失忆就失忆吧,”阿葵道,“记着你那薄情寡义的主人又有何用。”
琥珀拧着眉头思考,皱眉这个动作是他偷偷学阿葵的。之前他恍惚想起那五个脑袋的主人时,心里本是觉得亲切的,可梦境里的五个脑袋与狐狸脸融合在了一起,那点亲切就被恐惧压倒,荡然无存了。于是琥珀做出结论:“主人坏。”
谢缘在不远处停下脚。
阿葵换了个躺姿,双手枕在脑后:“你主人当然坏,把你养成笨蛋不说,或许是你天生就傻,但养了还丢掉,那就很没良心了。”
很没良心的谢缘走过来坐下,伸手虚虚握住琥珀的指尖,发觉有些凉。在场的两个小动物都看不到他,他也无法真实的触碰琥珀,只能垂眸用目光细细描摹琥珀的侧脸。
琥珀还是只鸟雀时,经常蓬松地窝在他手心里打盹儿,又小又轻,如今化作人形也依然幼小,以人族的样貌标准来看可能不过十六七岁,脸颊光滑圆润泛着一层淡粉,从山根到唇珠的线条都很柔缓,眼窝浅,衬得大眼睛有种毫不设防的单纯。
谢缘对于年岁流淌总没什么概念,此刻粗略一算,琥珀作为他豢养的宠物已经二十年有余,若不是意外吞食了祝馀草,或许这对谢缘而言不过短短一瞬的二十年,已是寻常鸟雀的一生了吧。
思及此,谢缘心弦一动,向来无甚悲喜的神明生出些许愧疚来。
琥珀缩手,指尖穿过虚空中谢缘的手掌,慢慢捂上心口:“身体,破的。这里……好疼。”
他是在回答先前阿葵所说“失忆就失忆吧”那句话。
或许“主人”是可怕的,但身体上那个漏风的破洞不断告诉他,曾经的记忆弥足珍贵,已经珍贵到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日不补齐,就疼痛一日。
而谢缘如临大敌地将他从头发丝检查到脚趾尖,没发现一处破皮擦伤,连心口都替他捂了半天,才后知后觉琥珀在描述他自己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
是他大意了。他在此之前依然把琥珀当做未开灵智的鸟雀对待,却忘记成为一个人时,琥珀也会逐渐产生细腻的情感。
谢缘起初的打算,是来中州找到琥珀后立即带他回飞壶。
祝馀草过盛灵力对琥珀记忆的损伤会随着躯体内部的灵力周转慢慢代谢恢复,短则十天长则数月,不论多久,他有的是时间精心养护。
可谢缘在这一刻忽而意识到了此等想法的专横强势。
琥珀如今不认得他,贸然把他带走,和那群强盗沙鸥有何区别?倒不如趁此机会,弃去过往主宠身份,以人族结交朋友的方式平等地重新相识。
他有无限的耐心慢慢等待,等琥珀想起过往或者自己愿意,他再带他回家。
第7章
阿葵见琥珀实在可怜兮兮,于是把耳旁那簇火苗遣给琥珀:“行吧行吧,你爱抓着过往不放就不放,可你往哪儿找丢失的记忆?”
这一下把琥珀问住了。
火苗飘飘悠悠荡过来,被谢缘一指弹回去。他的小鸟自然他来暖,琥珀这会儿被他的灵力捂得浑身暖融融,才不需要这豆大的火苗。
但阿葵并不知情,瞪着眼不可置信道:“你胆敢拒绝我的好意!”
琥珀一脸单纯的迷惑。
“哼,”阿葵卷起被子翻身背对他,“本来还想告诉你恢复忆的办法呢,现在我生气了,不告诉你。”
琥珀不知为何自己又招惹到她了,着急道:“不生气!”
阿葵愤愤:“就生气!”
谢缘摇头暗笑,这暴脾气小姑娘也是有趣。
琥珀小心把手伸进笼子,扯阿葵被角。
阿葵攥紧被子,被扯烦了又扭过来:“你这个小犟种!我告诉你就是了!若说这世上有谁无所不能,那只有落鹜山的玄化仙尊,这点小事他肯定能解决。正好——”阿葵忽地折身坐起来,双眼冒精光,声音却压低了,像在密谋坏事一般,“……我也有求于仙尊,等明日逃出去,你跟我一起上路,如何?”
琥珀忙不迭点头应允。
听了全程的谢缘发出无声叹息。早知琥珀如此单纯好骗,别人三言两语就拐带跑了,他就先下手为强哄琥珀回飞壶再说。
只是,这玄化仙尊又是何许人物,早前在海边村民口中听到一遭他未留心,如今又被提及。谢缘猜测祂八成是当今中州的主神,不然缘何家喻户晓。
江上梆子打过五更,天边泛起蟹壳青,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日上三竿,柳岸里有四个人如同被骄阳点了屁股似的团团转。
地道门口,两个守卫先后睁开眼,爬起来面面相觑半晌才猝然惊醒,哆嗦着手指对方,“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眼见着是要一口气憋死,五饼诈尸般从中间立起来,面上满是惊恐:“昨夜有贼人闯进来了!”
两守卫这次同心协力了,一人捂住五饼的嘴,一人制住五饼的手反剪到身后:“你小子不准声张!!!”
五饼:“呜呜呜呜呜……!”
“敢说出去——”守卫横手在脖子上一抹,“你就走着瞧吧!”
两个守卫自知失职,但还不想那么快就死,互相一对眼,达成统一想法:能拖一时是一时。
“快走快走!去叫换岗的来。今日是两年一度的拍卖,厉老板和胡老板忙起来顾不上咱。”
“对对对,今儿个柳岸来来往往人多,就算那贼人闯出乱子顶上要彻查,咱也大可以浑水摸鱼把过错推到江心那个入口的纰漏。”
柳岸最下层,八条顶着煤黑的眼圈踏入地牢门。
昨夜他惨嚎着逃跑后越想越觉得不妥,那雏鸟还丢在笼子外面,万一半夜溜走了怎么办?就算没溜成,第二天进去运送兽往江心拍卖场的伙计们一开门,看见一只小没栓绳乱跑,多嘴告发到胡琴那里去怎么办?
总之哪哪都不妥。
一整夜,八条满被窝儿里塞满了“不妥”,最终在破晓时被疯狂增加的“不妥”撵下床,找到今早负责运货的同僚,掏空了荷包好说歹说才拜托他们从别处寻来一个闲置的小笼子。
打开地牢,一群人进到最里面,发现那雏鸟还老老实实待在原处,八条登时卸下一口气。
玄化仙尊保佑,幸亏这小鸟是个逆来顺受的乖性子,要是半夜跑了,他八条就算长八张脸都不够胡琴挠的。
八条擦了把脑门儿的汗珠,看着琥珀被从地上拎起来塞进铁笼子。或许是一夜的过度紧张让他头脑搭错了筋,八条忽而认为是这只不吭不响的雏鸟救了他一命,越看越怜爱,忍不住摸出兜里半块儿糖糕塞过去,想喂一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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