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读一点宣传语,没有这层象征意。”穗穗把他脑袋按下去,“我隐约记得,最初的桥……好像是……冥婚的抬轿路。古时又以女子配骨为多,喜丧的殓衣遵循当世制式,从黑到白至青绿再到绛红,所以红嫁衣当作通行证应当容易许多。”
有鱼被她的不详弄得有些混乱:“什么最初?那簿子不是从清末民初开始的么?这里的建筑特征也对得上。”
穗穗想了一阵,憋出一句:“很难解释。”
有鱼抿嘴腹诽:这该不会是你们联会对外的统一话术吧。
他张张嘴,方恕生已经从成摞衣服里翻出了相对素净的绣袄与绣裙,一股脑塞给他。
“……”有鱼抱着衣服指指点点,“我怀疑你们站写东西的,脑子容易不干净。”
而后被脑子不干净的方某推进了试衣间,后者春风满面,拍着手转身时,见穗穗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有鱼身材劲瘦颀长,正红上身没有丝毫柔软的脂粉气,反倒衬得整个人锋利又周正,带着股浓墨重彩的明艳感,打帘而出时,气势唬得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方恕生眨眨眼,一手假发,一手发饰,结巴道:“要……要戴吗?”
惨遭拒绝。
穗穗不知道从哪里找出双绣鞋,隔空比划了两下,摇头遗憾道:“最大号也穿不下。”
秋旻从展台台面跳下,三两步跨至有鱼面前,将袖里腕钏褪下一只,捞过他的左手戴上:“它们过来了,走吧。”
有鱼被手钏的温度冰得嘶声,未及反应,便在一拉一拽间上了背,被人带了出去。
外头阳光冰冷,长街飘着洒金红纸和变了调的喜乐,巡街的红衣怪们骑着魇貘,三三两两,跟草台仪仗队似的,正好从成衣铺门前走过。
秋旻没换衣服,就这么悄默声地直接缀在了队伍后面。
其动作太快,把方恕生骇了一跳,犹待阻止时,被穗穗捂住嘴巴,按在了门板后藏着。
秋旻跟在人堆里时举手投足像人,跟在怪堆里时步伐诡异得又像怪,总之不怎么突兀。
虽然有鱼没想明白这厮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他俩外貌和前头东西差距挺大的,可那些家伙硬是没反应。
那把袖珍枪有些硌肚子,有鱼调整位置时,臂间的金银绣线不小心蹭到了秋旻的耳朵。
对方轻嘶一声,偏了下脑袋,小声说:“死人穿左衽,你这衣裳是按活人制式做的,别瞎动,万一被发现了,我可打不过哦。”
有鱼拿不准状况,只好暂且听他的话,松劲趴着不动了,轻声回道:“穗穗说,这些东西没杀伤力的。”
“唔哇,我可不敢跟她比,她多厉害啊。”秋旻调子怪怪地说,“你怎么不让她来?”
有鱼叹气:“没办法,我总不能让人小姑娘背吧。”
“人小姑娘可以单手抱起你家太太,同时再跟你畅快打上一架。”秋旻的耳廓和小片脖颈已经被气息扑红了,“你不过是担心我和方恕生待在一起,怎么,害怕我杀了他抢壳子?”
有鱼反过来摆他一道:“我可没有说过你不是人哦。”
秋旻:“……”
仪仗队走的路很怪,有时甚至会穿墙,可秋旻和有鱼不会,只能加快速度绕过障碍,总体来说跟得有些狼狈。
“干脆我们抓一只魇貘引路……”走过的地方有时会变化,有鱼记路记昏了头,索性摆烂放弃。
秋旻带着人翻墙,落地时嗯声搭腔:“也行,然后你就会在它穿墙而过时噗叽撞成饼。”
“……”有鱼嘀咕,“早知道这么轻松就能混进来,就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不晓得我的猫饿肚子没……”
“那是因为它们没有眼睛。”秋旻回答。
“那它们怎么确认目标?”有鱼歪头去看他,“还是你又想起什么新的东西?”
秋旻不咸不淡地说:“你猜。”
“我拿不准你究竟想干什么,”眼尾红痣摇晃着,有鱼不由自主地盯着它呢喃,“我们三个勉强归结为找桥,这里一方是屠宰客,一方是壳子本壳。那你呢,区域官管不了区域安宁,于是诉诸外力?”
秋旻滴水不漏:“你想这么理解的话,也可以。”
有鱼撇开眼,有些郁闷地啧声道:“有时候真想一枪崩了你。”
秋旻无声微笑。
后来,四周景致开始变化,从城市遗址慢慢变为小镇,再到山村,最后是没有人迹的山坳。
其实那些家伙已经离他们很远了,有鱼只能勉强捕捉到兽蹄胡乱踏地的动静。
他们跟着新洒的红纸赶路,在崎岖山道上奔跑,有鱼被颠得有些难受,只好以手臂撑着对方肩背,试图把自己支起来。
动作间,秋旻过电般抖了一下,睨来一眼,不自在地问:“你在摸什么?”
有鱼按着那截不怎么对劲的脊椎骨,顿了顿,说:“哦,你的算盘珠子有些硌人。”
秋旻:“……”
神特么算盘珠子!
又半个钟头后,红纸渐少,像是自由探索类游戏里地图模组加载不出来一般,浓雾突然席卷了前路。
有鱼不得不又趴回去,极力无视硌人的算珠,在雾里眯着眼费劲看路。
单脚乌鸦从他们头顶飞过,他听见碎石滚落的动静——不到半米之外,赫然是一道断崖。
深不见底,山壁上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各类奇石外凸,半腰和底下团着一丛丛的绿,鲜亮得过分,没有一丝杂色,像是山垣外露的胃。
有鱼一惊,跳又跳不下来,怕秋旻速度过快大抵刹不住,胳膊死死绕过对方脖颈往后勒,冲他耳朵吼道:“没路了!”
“死了就醒了,又不是真死,你在害怕什么。”秋旻无视他的挣扎,一脚踩上去。
有鱼骂了句脏话,不由屏息闭上了眼睛,肾上腺素狂飙的同时,却没有感受到失重感。
他等了一会,心里打鼓,又在那人的轻笑里很没面子地睁开眼。
对方还悠然地说:“你看,是能走的,障眼法而已。”
没有踩空,也没有粉身碎骨。
地图板块加载,雾气逐步散开——他们在半空行走,脚下像是一面横亘在山崖间的高度透镜,巨大,广阔,望不到边。
涟漪状的纹路在每个落脚点渐次散开,流光溢彩,比之生花。
有鱼抿抿嘴,抽出心思去解挣扎时缠在秋旻领扣间的流苏,指节蹭过对方喉结,才发现上面横着一道刀口,还挺新,痂都是软的:“穗穗脸上的伤都好了,你的怎么没好?”
“我体质差不行吗?”秋旻没好气地说。
有鱼不知道,自己与方恕生对峙时,秋旻一时不察,唐横划开筋肉,差点削断他的颈骨。
四面寂静,偶有鸟鸣。
有鱼观察着周围:“一个人背着尸体走这么久,来回不怕诈尸,不怕遇祸,还不怕迷路……不对,为什么是一个人?”
*
成衣铺内。
苟着的方恕生在翻记事簿,看着看着有些奇怪:“一般来说,非亲眷子侄送尸入棺,为避免些不好的事情,该是两人及以上结伴而行。可为什么……这些记录里大多只签有一个名字?”
穗穗又杀了一波外乡人,边擦刀边从门口跨进来,便答:“原先是多人,后来出了事,就变了。”
方恕生仰起脑袋,好奇道:“什么事,诈尸?”
穗穗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摇头道:“你结合一下那口神出鬼没的水晶棺材。为求财,世人往往有骨头便送骨头,没骨头便送尸体,可欲望无穷无尽,没了尸体会怎么办?”
方恕生倒吸一口凉气:“没了尸体便制造尸体,他们会杀人?”
“刚开始没那么丧心病狂。”穗穗回忆说,“历史上有过记载,为了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尽可能取得财物,他们会以稻草和牲畜肉块充当脑袋和躯干,再集齐人的四肢,那往往是不同的人拼凑而成的。”
“砍肢体求财分赃?”方恕生直犯鸡皮疙瘩,“这野史被禁过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嘘,你就当内部资料,别说是我说的。”穗穗说,“后来投机取巧骗不过,但是架不住棺材的确喜欢肢体。”
方恕生心念电转,结合记事簿的时间跨度和起止时代猜测——
“所以这个柴桑,刚开始或许也是断肢,后来砍无可砍,肯定出现了许多人为的意外。”
“比如,一起送尸体的人因故丧命或失踪,某段时间内新生儿及幼童大批死亡,来势汹汹又找不到源头的疫病……”
“再后来,村镇外扩,亦或是外镇得知关窍联合灭了柴桑。总之此地辗转发展,逐渐演变成大城市。”
穗穗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副“我没详细透露是他自己猜出来的”复杂表情。
“三十年代……三十年代……”方恕生说到激动时站起来,透过窗户环顾街上建筑,捶着掌心说,“直至当局无能,外寇长驱直入,全省沦陷。”
他回身道:“这里阴气这么重,处处透着诡异,难不成是外寇知晓水晶棺一事,干脆屠杀了全城?”
“还有一种可能,”穗穗索性加入他的头脑风暴,“那时国之所及无不是焦土一片,所有人都在寻求出路,所有人都觉得活不过明天。”
此地被严格封锁,各式关卡重重,内部逃不出去,外部无人来救,每分水深火热,每秒心惊胆战。
“左右不过一死,可总有人会想到那口棺。”
水晶棺既能吞尸吐财,那么财从何处来,尸体又到了哪里去?
绝不是凭空。
雾霾一般厚重的绝望之下,那口棺或许能拼得一线生机,或许是脱离人间炼狱的介质呢?
“比之战争,比之恐慌,可谓桃花源。”穗穗说,“所以水晶棺最后一次现世时,必定尸骸遍地,血肉相绞,独独棺内塞满了已至癫狂的活人。”
方恕生立于阳光之下,听得毛骨悚然:“这种程度的祸事,为什么历史上全无记载?因为涉及神鬼被抹去了……不对……连各种陋习都能找到一字半句,独独这个,半点痕迹都没有。”
“或许污染之地终将陷落隐匿,而偶尔闯进来的人,又会以梦或幻觉当作借口。”穗穗面色无悲无喜。
方恕生长叹一声,有些唏嘘地垂下脑袋:“所以哪有什么桃花源,邪祟以棺惑人,闹得现在都不得安宁。”
“以棺惑人……等等,有鱼身上是不是有信物?那些锞子……”穗穗神色一变,霍然起身,“他们不是跟着当地人找桥,他们假作一尸一人,一死一生,完全符合规矩,所以才没被发现!”
“先易衣,而后山水迢迢,孤身奉尸过桥再入棺……”方恕生脑子里把各种线索一串,被这话点透了,惊跳起来,恍然喊道,“桃花源!那谁藏了这么久,极尽友善,全然相助,是想把有鱼带进桃花源!”
*
雾已经变淡,透过重重纱霭,有鱼能望见天边毫无温度、缓慢而来的群霞。
“你觉着,人会不会因为突然冒出的恶念,杀掉同行者,再伪装成意外?”秋旻缓步走着,轻声细语地说,“毕竟一具尸体也是放,两具也是放,三具四具……他们不懂哪里来的水晶棺,不知以尸易财的因由,只道尸体越多,黄白之物便越盛。”
洒金红纸和喜乐已然消失,新住民与魇貘不知所踪,这里群山寂寂,千步都不一定能换一景。
有鱼莫名打了个哈欠,大抵是在雾里走久了,现下看东西感觉不怎么清晰,糊糊的,他按了按眼睛,说:“所以后来,一人翻山越岭,能回来是本事好,回不来是命该绝。”
秋旻嗯声,有些古怪地喟叹着:“是啊,有的人次次都能回去,怎么都留不下来。”
“我明白了,桥是介质,棺材是通道,尸体是开关,它们连通的是凡世与另一个地方?”有鱼心思还放在记事簿上,但是怎么也没法把它和罅隙捋明白,“是酆都?”
秋旻不咸不淡地说:“这么多年了,酆都还在背锅呢。”
他们已至山谷中央,可见对面隐隐绰绰的山脉。
有鱼望了一眼,这里既没有桥,也没有水晶棺。
他突然想到之前外乡人的疯言疯语,指着前头说:“难不成,连通的是凡世和桃花源?那我们这样干走,岂不是要困死在路上。”
秋旻嗤笑:“哪有光秃秃的桃花源,那里除了黄黄白白的破石头,就是半死不活的草木,哪有半点桃花源的样子。”
有鱼被他带沟里去了,顺着话题想象道:“人家仙山福地,外面看着死气沉沉又怎样,里头别有洞天就好了。”
“人家仙山福地,当要美不胜收。”秋旻傲然地笑了一下,“再说了,既是当一句桃花源,自然要有明山秀水,有繁花有万财,有俗世难及的诸般佳景。”
一句话落,苍翠绿意烟云似的,猝然迸进了有鱼的视野里。
那一刹那,雾气彻底散开,鸟雀高歌,生机一词如有实质,在他眼前无声而壮阔地爆开——
漫山植被瞬息葱茏,数不清的花朵竞相绽放,九天梵音缭绕,霞脚倾倒而下,点燃了灿金的雪巅,而后向外淌落,赫然铺满整座挺秀的山脉。
目之所及,千景千色,蔚为壮观。
腕钏抵在锁骨的位置,有鱼撑起身体,惊羡之余,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步一步踩出的涟漪像是鼓面,一盏又一盏,宛如祭祀时问应天地的萨满鼓,无声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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