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珠子足有硬币直径大小,触手生温,内芯的鎏金缓慢流转的,拿近眼瞳仔细看时,像是能从中窥见万千星河的雏形。
甚至能窥见……命途的起源……
“口服,别担心,虽然它看着挺大,但绝对不会把人噎死。”那道士当时是这么狡辩的,“你把它放在胸前,它会自己寻路钻进去,这是改良后的无痛版本,超级人性化的!”
有鱼枕臂躺在沙发床上,盯着微微飘动的窗帘看了一阵,秉承着“不用白不用,好歹花了1699呢”的心理,把那颗珠子摩挲过几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下一秒,他的眼前蓦地迸开一线白光。
或许是窗外蠢蠢欲动、找准时机由缝刺入的青灰月色。
那些亘古未变的物质那么轻又那么重,有鱼被无形的气浪撞击,胸口一悸,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耳边开始充斥着细杂的环境音,经水而来,汩汩的。
它们像是开春后苏醒萌芽的种子,枝叶向阳生长,穿过莫须有的时间和空间,只消一个瞬息,便如此生动而葱郁。
他听见车夫拉着黄包车喘喘跑过的动静,有轨电车铛铛铛铛,带起的风穿过疲于奔命的各色男女,吹歪了叫卖报童的补丁帽子,以及归家歌伶沾染雪茄烟气味的丝绢裙摆……
早点铺子支起来了,油锅里的生煎包呲呲作响,有小乞丐裹着破布走过,眼神闪躲,趁摊主不备,随手抓起两个就跑。
那家伙拼了命的把吃食往嘴里塞,半熟的东西也烫得要命,小乞丐呲牙咧嘴,哪管棍棒落在身上,哪管喉舌都生出了泡,就是不肯松嘴。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扬声唤自己的名字——
对方从人来人往的街口走过来,身后是不曾暗下去的华都与开阔沉静的河道,身前是听不见乞丐痛呼依旧融融的三两人们。
将将及春,草坪还没有全绿,吃食的鸽群聚在他周围,在他收好报纸,闻声抬眼的那一刻,全部扑凌凌地飞了起来。
灰白色的天空,灰白色的钟楼,还有灰白色的鸽子,唯独那人一抹亮色,鸡零狗碎挂了满身:“吃早饭咯,去不去?”
他笑着应过句什么,随手卷起报纸,起身往前迈了一步。
眼前的一切瞬间定格,又像琉璃般崩出蜿蜒的金线。
鸽群惊散开来,远处钟楼顶端,彩绘玻璃乍然碎裂,有人怀揣信仰高歌自由惨烈坠亡,尸骨被华都灯光眨眼泛滥的烈火吞入腹中。
子弹打破灰霭的幕布,钻进那人眼睛里,自后脑炸出一捧血花。
到处都是仓惶奔逃的人们。
手提包、报纸、高跟鞋……一切的一切,跟随沾血的鸽羽一齐落在他的脚边。
他迎上去,不知所措地迎上去,相继踢到了故人、同伴以及背叛者的头颅。
这里鲜红而苍凉,河道填满了敌友的尸体,衬得如此烈艳的颜色却如此沉寂。
他往前走,顺着血水淙淙,路过一尊又一尊扭曲的死相,只身一人往前走。
手里的卷报变成枪械,变成冷兵器,变成草木的枯骸,再变成一只蓄满水的桶。
“阿常又来放鱼呢。”河边的垂钓客扭头招呼他。
应该是在笑的,可他看不清面容。
“是啊,”他脚步不停,听见自己回道,“叔。”
走得远了,那些人七嘴八舌在问——
“放鱼?放什么鱼?”
“他那桶里就没鱼啊,全是血呢。”
招呼他的钓鱼佬嘘声道:“唉呀,小点声,他这儿有问题,打仗打傻了,时不时就拿桶装血往河里倒,当鱼虾放生洗罪呢。”
“他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村镇被屠了,全家就剩他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那是什么血哟?”
“什么血都有吧,鸡鸭猪鹅,说不定还有猫狗呢,哎呦,走走走,我们换块地儿去。”
他充耳不闻,寻着一处顺眼的水域,扬手把桶里的东西呼啦泼进去。
就在赤红入水的那一刻,时间开始往回倒。
是的,往回,连河流都在往回。
百川东入海,那么源头呢?源头在哪里?
善业和恶业的因又在哪里?
他眼前一帧一帧的,开始闪过一些他暂时无法理解的东西——
易衣、俸尸、入棺、叠元宝、下葬、落阵、祭血、在鱼鳞间敲上字刻、探身放进溪流里……
“祥瑞啊!”有人钓起了银鱼,身上刻着古老文字、胸鳍如同退化翅膀般的银鱼,满脸堆笑,心怀感激,“这是……鱼身传神谕!天下初定,国泰民安,明年铁定是个丰收年哟!”
“灾厄啊!”有人钓起了银鱼,没有脏腑却依然活蹦乱跳的银鱼,抖着手指抠出鱼眼珠,惶恐归家,“邪祟自水入百体,生千害,正如杂史所记,我们要有大灾大祸了!”
他呆呆的,只是坐在河边,撂起一捧水,在水珠飞溅不断落成的鱼群里,自言自语——
“你的……说得没错,救一城人便是杀一城人,我们有什么立场做选择,赌天命所归么?”
“你看见了么?你听见了么?所有的所有,崭新的崭新,又一个迎来新生且即将走向死亡的国度。”
“我好累,你什么时候再次醒过来带我走,这次我一定从最开始就跟你走。”
这处水域鲜红得如同不明巨物的心脏,尸骨蛰伏在死寂山川里,四肢百骸却从此而生。
河道聚就的血管里,新鲜的血管里,挤满了透明的小银鱼。
它们逆着河水冲过来了——
有鱼睁开了眼睛。
沙发靠背上蹲坐着一个影子,猫一样的坐姿,脊背弯着,睡衣被一截凸出的脊椎骨顶起个令人呼吸不太顺畅的轮廓——对方抻着脑袋,正在无声无息地观察自己。
有鱼惊骇地踢床弹起来,慌张间后脑磕到了木制扶手上,咚地一声闷响。
他右手捂着脑袋,左手飞快摸过胸口和身侧,没摸到那颗珠子,在终于半亮起来的视线里,看清什么,咬牙喝道:“你在干什么!”
那影子略一歪头,吐出熟悉的声音:“看你啊。”
“邰秋旻,你是不是有病,”有鱼伸手揪过他领子,把姓邰的异端直接从背靠间扯了下来,翻身抵着喉咙压在床上,“大半夜不睡觉,蹲在沙发上看别人睡觉!”
邰秋旻定定盯着他的脸,说:“你那床不舒服,床底被污染了,睡着总做奇怪的梦。”
“污染?”有鱼一愣,手上松了点力气,回头看了一眼——方恕生的卧室门是关着的——依旧放低了声音,“什么污染?”
“我下了结界,他听不见。秦珍树跟着你来过这里,你不知道么……”邰秋旻开始述说那段时间里外来异端潜藏在家的事情,但他发觉自己的注意力会不由自主落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譬如脖颈、手腕、脚踝……
这些适合藤蔓慢慢缠缚的地方,若是勒出了血,艳色入绿,交驳一片……
有鱼没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和眼神都不太对劲,只是听着那些叙述,边立起上半身,发散想象,开始环顾客厅。
那些轨迹如有实质,仿佛蛞蝓一般,曾经细细爬过这里——
鞋柜边的阴影、餐桌下、窗帘褶皱间、沙发底、茶几旁、正在养水的鱼缸里、新买的花植……
秦珍树或蹲或蜷,或站或坐,她没有实体,但是似乎能借助阴影移动,再幻化出不怎么像人的实体。
“她那天在你床下蜷了好久,”邰秋旻还在继续说,“可你似乎以为那是我,没有在意。有鱼,她和你只有床板之隔,你没有听见她在叫你么?”
小声的,断续的,虔诚的,怨恨的……一直在呼唤,没有停歇。
“大半夜不要形容这些。”有鱼探身打开了一旁的落地灯。
“要是被罅隙里的东西盯上了,会很麻烦的。”邰秋旻手腕动了一下,似乎向往上抬。
有鱼以为自己压到他的,睨过他一眼,嘴角极其轻微地扯了扯,边起身边回道:“你在说你自己么?”
“她会来找你的,”邰秋旻却是止住他的动作,说,“就像在医院一样,下一次,或许是……”
有鱼被他带了一把,单手撑过沙发垫,稳住身形,不耐地打断道:“你大半夜蹲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科普这些有的没的?”
邰秋旻目光在他脸上滑动,很微妙的如同嫩芽搜寻支撑木般地滑动,半晌饶有致趣地说:“因为你在唤我啊。”
有鱼不信,当他又在捉弄自己,呵了一声,道:“鬼才叫你。”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邰秋旻抬起了手指,“你唤得好难过啊。”
“不可能,我梦里压根就没有你。”有鱼皱着眉,再次往旁边撤,起身时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对方脸上。
透明的,已然风冷的,正好坠在那颗红痣上,润出一圈惊心动魄的赤色。
“哦……”邰秋旻眯了一下左眼,眼睫洇湿,抬起的手指已经碰到了有鱼的面颊。
他声音轻下来,怕惊扰什么似的,又带着点疑惑,却近乎温柔地问:“那你怎么哭得这般伤心呢?”
有鱼一愣,偏了偏脑袋,抬手抹过自己的脸,才发现上面全是纵横的泪痕。
可他最后不过看见漫山遍野的草植花树,不分时序不分地段地盛放着。
像在肃穆祭奠什么,又像在贪婪汲取着什么。
第36章 水寨
翌日一早,联会的仿生信差鸟战战兢兢地来啄卧室窗玻璃,闹醒了夜半好不容易才重新睡着的有鱼。
整夜没睡的邰秋旻把自己的骨头从卧室各个角落唤出来,拼好,吱嘎吱嘎活动过手脚肩颈,起身上前,一把拉开帘布和窗户,接过小信差送来的零碎东西。
那半开智的灵物临走前还用喙蹭他的手指,好一副亲昵的模样,可惜有鱼没看见。
邰秋旻大致翻了翻,说:“是金属铭牌、工作牌、制服以及一些随身武器。”
当然,契兽是没有武器的。
他挑出自己那套,话落就转去浴室了,堪称自觉过头。
有鱼迷迷瞪瞪的,想骂人又没有输出对象,想揍人又可能两败俱伤,只好坐在床上边撒癔症,边抓头发,试图清醒。
撒到一半,盥洗室外门一响,他转过头去,更加迷瞪地说:“太太说得没错,制服真抬人。”
虽然他只大致见着个轮廓,应该抽空去医院换副新框架的,他这样想着,下床时没留意脚下,义肢踩到什么,差点滑出个劈叉——
“邰秋旻!你个混蛋!你少装了一根肋骨!”
可惜制服再抬人也架不住要挤早高峰,等到联会时,两人已经从水灵灵的黄花变成了半熟的菜。
有鱼别好铭牌,又把可隐形材质的工作牌挂脖子上,松手时随意瞄过一眼。
邰秋旻说得没错,正面的确十分纯狱风,特别是他还没什么表情,看着像是对最终判决不太服气的刺头。
反面是他俩的半身合照,姓邰的站直时居然比他高一点,目测两厘米不到。
有鱼怀疑是鞋子的问题,要不然就是那厮独有的断骨增高技术起效了。
很奇异,他现在看不得邰秋旻那张脸,见着就会想起昨晚的事,太尴尬了,又不好解释。
可他不过瞟了这一眼,半秒不到,移开目光时,所有细节居然在脑子里自动搭建强化——
邰秋旻没有笑,但他原生表情是副讨巧的笑相,配上那身打折区的卡通印花短袖,不显艳丽,在灯光下反倒有种不合时宜的柔软感,似乎很容易惹人亲近。
可他的眼神和姿态无一不矜傲冷漠,那是一种和有鱼截然不同的难近人情,盯久了,甚至显得有些盛气凌人。
有鱼闷头往前走,也不管嫌弃联会的某邰姓异端跟上来没有,只拧开406办公室大门时,想到什么,顿在了原地。
新旧界限以门把为中心正往外扩散,那些隐形的分割线如同玻璃纸折出的辉光,所过之处,焕然一新。
邰秋旻欣赏完旧景换新颜的粗劣表演,放下虚掩口鼻的右手,又以假笑回过便宜同事的早安问好,回头见有鱼依旧杵在原地,不让开也不开门,遂学着日前对方的口吻与句势,藏不住笑地问:“怎么了?你别告诉我,你后知后觉开始慌了,走吧,现在买票跑路也来得及。”
“我知道了,”有鱼突然回头冲他说,“那扇对联贴出来的门。”
邰秋旻闻言意外地挑挑眉,抿嘴点头时一副“原来这样啊”的神态,兴致不太高。
半个小时后,会议室里,江陈两组目前在联会的成员紧急聚合,开了个临时会议。
“你的意思是,那处空间就和联会一样被挂了空间术,又施了障眼法,”江诵高效总结,“没有权限的生灵设法打开,只能看见比较正常的房间?”
乐知年又在转笔,边打了个哈欠,提出一个不太建设性的讨打建议:“那我们要叫会里所有成员排着队去开门吗?这算不算外勤,有没有补贴?”
同步开着视频通话的陈延桥,从外头发来一声嗤笑。
宋皎一时没分清冰美式和憨批同事哪个更加提神醒脑,没忍住翻着白眼怼他:“那肯定都没有权限啊,要么是丁峰元,要么是秦珍树。丁峰元只剩下木头和皮了,很可惜没法凑合,得抓到姓秦的才行。”
“我们仍未知道那天秦女士去医院的原因,”乐知年耸耸肩,“否则就能依此设局了。”
刚被领着跳完楼的有鱼,还在腹诽这上楼方式格外长见识:“……”
他旁边,听戏的邰秋旻没有半点紧迫感,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充分发挥花瓶本质,正在研究茶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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