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在讲时新的话本子。
什么将军征战未归,百姓惶惶,暗地里都在传那身死战败国将不国的消息……
什么教书先生寄出去的百十封家书毫无回音,阴差阳错,又从钓起来的鱼肚里意外剖出了送掉的信物,误以为对方已故,熬过几月,郁郁而终……
什么将军死里逃生,艰难万险,风尘仆仆回城之际正好撞见对方出殡……
什么棺材冲撞马匹,受惊的青马一头撞死在了棺材盖上……
也不知道走得是那门戏路子,说着说着竟然还会猝不及防唱起来——道是锦雀掠不过山峦,绕路经洛水之畔,家书终到时鏖战正酣……
情绪格外饱满,唱词格外戚戚,听得堂下女眷纷纷掏帕抹泪。
邰秋旻啧声道:“这都什么酸词烂调,挺好的日子唱丧曲,晦气。”
有鱼捡了瓜子来吃:“稀奇,你还信晦气不晦气呢。”
邰秋旻起身来拽他:“吵死了,别处待会儿。”
两人拉拉扯扯下楼出门,里头那说书人正拖长调子,断气似的唱到:“谁还在轻唱叹,我有所念相隔远远山,谁濒死仍呢喃,我有断骨落在远远山……”
有鱼略略回了下头,还没看清那说书人的样子,就被拉远了。
可惜这里就没有清净的地方。
太热闹了,简直像是过完今天没明天的架势,闹得人脑瓜子疼。
“邰秋旻,”有鱼抓着对方腕子,防止走散,低声说,“这里有些奇怪……”
对比起影视城,水寨或明枫,这里看起来如此正常,景致和建筑符合常理,没有超出认知之外或是颠三倒四的东西。
轶闻道盛唐仙妖人鬼共处,末代才至秩序崩盘,但这里如此繁盛,伪物之间又这般和乐,半点不像大厦将倾的样子。
那些循环灾难时刻,或者彼此吞噬的论调,在此地似乎都不适用。
空间意识或许是个好相与的,至少明面如此,怪不得能吃公家饭呢。
人潮如织,邰秋旻路过无主的货郎车,随手摘了两串糖葫芦。
有鱼拒绝无果,一口下去幸好没有类似蹦出眼珠子的限制级画面。
他嚼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纳闷道:“还有一件事很奇怪。”
邰秋旻有些困,可有可无地“唔”了一声。
有鱼的目光在对方隐去喉结的脖颈间滑了一下,带着点笑说:“你又没有内脏,吃的都到哪里去了?”
邰秋旻闻言乜他一眼,挑衅似的龇了下牙,垮脸把棍儿都嚼了。
“诶,”有鱼被叫好声吸引,扯扯他,指着前方侧边,探头探脑,“那边是不是有杂耍班子?”
隔得太远了,又围着人,只闹哄哄的。
“管他什么班子。”邰秋旻说。
有鱼轻声说:“所以拜托你看看嘛,区域官大人。”
邰秋旻一顿,目光滑到他侧脸上:“……”
“是,正演到吹火,可惜火候不到家耍砸了,燎了某位看客的丝带,现在打起来了。”他抓过对方手指,往左边慢慢移,边说,“那边在猜灯谜,有人连对五个,老板抢回纸条开始借口赶人。那边在画糖人,笨手笨脚的,画着画着把桌板掀了,弄脏了谁的绣鞋。那边在投壶……”
邰秋旻的声音其实很温柔,总是淡淡的,情绪起伏不是很大,但尾音有点懒,总会不自觉地拖长,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气声。
可他好好说话的时候实在不多,有鱼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他真会耐下心形容,一时有些出神,耳鳍幻化出半秒,柔软轻薄,被灯火衬得微微生红。
于是那些话语落在耳里,化在眼中,渐渐覆盖了原本所视。
有鱼听着听着,不由脱口而出:“这就是你眼中的世界,总是……不太安生?”
邰秋旻话音一停,再次看向他,有些状态外地眨了眨眼睛。
怪相水波似的消失,争吵和磕碰不再,圆月恰明盘当空,错落飞檐间,明黄或金红的灿烂灯海之下,这里依旧其乐融融。
市集嚷嚷,邰秋旻松开他的手,让过迎面而来的人群,加快脚步,迁怒似的,抬手拍过头顶花灯,道:“乞巧又不是上元,办什么灯会。”
纸面裂了,店家怒目而视。
有鱼抱歉笑笑,取下发簪换了这灯,追上他说:“现代乞巧还送花呢。”
“送花,为什么要送花?”邰秋旻说,“不该比穿针引线么?”
有鱼把花灯塞他怀里,随口说:“比,还比蜘蛛吃瓜果呢。”
邰秋旻:“……”
他们正好走到石拱桥的位置。
这河该是和外面相通的,但黑漆漆的,沿途灯笼和焰火都没有把河道照亮,瞧着就像没有水波。
“你说,”有鱼说,“河里到底有什么吃人的家伙。”
“或许只是空间意识定下的规矩。”邰秋旻低声说。
有鱼说:“禁忌意味着秘密。”
“秘密意味着软肋。”邰秋旻说,“不过酆都有一种说法,桥下是给死人走的,说不定只是沿用。”
有鱼同他对视一眼,试图挤去桥边。
可他忘记了自己现下有些腿脚不便,那护栏又不高,权当摆设,脚踩脚,人挤人,有几只幼崽举着风车乱拱乱撞,害得他一时不察,直接掉了下去。
【喂。】邰秋旻的藤蔓叶子炸了一下,探出袖口。
有鱼稳声说:【没事。】
没谁注意到这里有人落水,没谁停下手里的事,他们依旧说说笑笑。
河道里或许算不上液体,有些稠,瞧着是墨黑的,但抬手时皮肤并未沾染。
有鱼游得有些费劲,好不容易拱到岸边,扒拉住岸壁石头。
邰秋旻已然挤下桥来,绕到这里,递下来一截藤蔓,却见他迟迟不上来,不由蹲身说:“你喜欢泡在这些东西里?你的癖好真是令人却步。”
“不,我的……”有鱼神色古怪,探出湿淋淋的指节,抓过他前襟,把他拽下来一点,耳语道,“软肋意味着作死,出问题了。”
邰秋旻让开一点,视线在他忽隐忽现的透明耳鳍上停留片刻,举高花灯,眯眼望向他身后的河道。
依旧是黢黑的,但有什么东西搅动出了轻微的流光。
哗啦,哗啦,光褶里漫生出了水波,细腻肥润,堪比丝绸。
那当然不是焰火或者灯烛的倒影,而是……
邰秋旻的瞳孔瞬间转绿,缩成针尖大小,半秒后又恢复原样。
他握住对方滑溜溜的指节,歪了歪头,意味不明地开口:“是……”
“尾巴!”那桥上的看客却是抛开灯笼,指着这里,比他更快更激动地喊出了声,“是尾巴!是鱼尾巴啊!”
一时间,整座城池的灯火都黯淡不少,像被整个沉进透明凝胶里,倏而幽静下来。
乐声和叫卖消失,欢声笑语停歇,人潮停滞,连半空的焰火都定住了。
就在这令人发麻的静谧之境里,天幕星斗,窗间门边,砖瓦石缝,桥面桥墩,甚至河道里,接二连三,亮起了一对对血红的眼珠。
老妪不再和蔼,孩童撕下天真,年轻女子友善的笑容消失了。
伪物们一改原态,纷纷转头,盯着他们齐声喃喃:“尾巴……是鱼尾巴……有鱼……有鱼啊……”
“别看戏了,”有鱼狠狠拧起眉,探出另一只手去攀岸上人的肩膀,急声唤道,“邰秋旻!”
那些眼珠挤挨着,迅速朝他们围拢。
“南海鲛人善纺织,鲛绡入水不濡,”邰秋旻以藤蔓捞起有鱼,脱下外衫裹住新生的尾巴,点地几下掠去高处,奔过琉璃瓦和屋脊,于血化的月色里,飞速靠近那幢唯一没有异变的白玉楼,不忘逗他说,“今儿个乞巧,说不定她们要向你讨巧呢。”
却不想那些东西齐声嘶叫道:“砍下来!把所有鱼尾巴砍下来!”
邰秋旻的脸色终于变了。
第74章 诡观
这次的准备不算充分。
当然,上一次也很草率,他们一行七个大多属于想到什么就干什么的家伙。
再加上,此番乐正熙再三担保,不会出现什么生死选项。
尽管后来,乐知年弱声表示:“冷静下来,莫名觉得这话术好像诱骗进园区旅游啊。”
被江诵和郑钱分别敲头。
但那时有鱼和江肃华已然进去了,拿着乐正熙提供的寥寥无几的情报资料。
虽然熙家主对阴阳道的了解也止于家族记载。
那些玩意儿模棱两可的,甚至在某些地方有点矛盾。
江诵猜测,这可能是旧时联会同乐正先祖达成的某项交易——罅隙不可填,便请乐家后人镇守在此——或者说,请庾穗镇守在此,顺带充当伪神雷达。
乐家寿命既是天罚,那这睁一眼闭一眼的所谓交易,便在联会准许范围内,且被当作额外提供的报酬。
“哦,所以那雷达跑彤铭来了,”乐知年握拳敲过掌心,“这妮子找上我,完全就是巧合!”
“是的乐年年,”江诵揉揉太阳穴,“这并不代表你会在近年死于非命,所以别想有的没的。”
乐知年:“……”
“当世所存罅隙到底有多少?”方恕生问。
“如果放在以前,别问,问就是肯定没有哈。”郑钱转着茶杯说,“现在嘛,按乐家这个标准算,怕是不少。”
这种交易绝不是特例。
被包装过,被藏起来,在民俗里,在家族奇怪的规矩里,或者在当地忌讳里。
共通点或许是尸体、棺材和祈愿,外加一个,在此间所求都不足以获得丰满幸福和愉悦感后,所越发向往的……桃源。
否则,按乐正熙所言,有幸成功续命的本家人缄口不言,未亡人又避讳莫深,那这类似的消息是如何传出的呢?
远的不说,光论明枫发家和水寨献祭一事,讯息究竟从何而来?
宗教路径,亦或是,内部泄露?
想来熙家主有句话确实没说错,罅隙一事放在明面上,恐会招至不必要的祸端和异心。
那么,暗处发酵的到底是什么呢?
明枫能一路绿灯直至上市,并成为医药行业龙头必不是偶然,这里面绝对牵筋带骨,据宋皎所传简讯看,彤铭方面的调查已然停滞了。
“最近……风平浪静,没有异端邪祟作怪。”讹兽这样说,“不过隔壁派出所依旧很忙,全城的自杀率都在增加,人类总是不消停。”
李意扬在旁插话:“对了对了,还出现了新型流感,你们回来的时候可得注意点。”
乐知年表示:“老大,要不你抽空回自己家看看,说不定也有呢。”
江诵摇头:“如果江家也有所谓路径的话,江肃华不会把希望放在我们身上,她在江家的话语权和地位比我高。”
“你们觉不觉得,这形式有点类似于……”方恕生思索一阵,说,“清明或者忌日祭拜死者时,求他们保佑云云的变种?”
“照你这么说,这还是请求神明保佑的变种呢,只不过上供的是尸体,还愿的是自己的命。”乐知年摊手道。
“尸体吗……想来死人总比活人好用,”前酆都干事江诵说,“说不定这些家伙更喜欢以尸塑身,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丁峰元和明枫高层的身体是拼凑的。”
乐知年说:“何必拼凑这么麻烦。什么地震洪水天火泥石流,表面上加紧救援,并沉痛地出具失踪名单,实际上把这些新鲜尸体运往罅隙,完成置换后再以幸存者之名放回医院,反正记忆能够继承,检测技术无法分辨,神不知鬼不觉。要是尸首分配不匀,那就多年后搞个什么失踪人口奇迹回归。自然灾害如若不够,还有什么飞机坠海驴友奇遇……”
“你闭嘴吧乐年年,这种程度,”江诵一手把他按进桌底,不由扶额,“得有多大的手才遮得住!”
郑钱道:“那就从天灾无情人有情的途径出发,捐款得名,捐物得利,还能无成本进原料,岂不美哉。”
“明枫策划部没招你真是莫大的损失。”江诵叹气道,“可是生灵死亡在酆都会自动呈现记录……好吧,我指的是,‘肉身’死亡。”
“那就半死不活的时候送进去,”乐知年说。
郑钱说:“那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
江诵皱皱眉,不由想起笔录上那句——骨骸叩山,血肉养泽,方可达天地为棺。
方恕生慢半拍地反驳道:“不是这样的。”
桌子上一静,其他人奇怪地看向他。
方恕生被几道视线一扎,脸颊爆红,嗫喏着:“我,我的意思是……这样也太防不胜防了……”
“所以啊,生生,”乐知年去揽他的肩,“你也别太信任我们,该跑的时候自己跑。”
江诵拍开那只爪子:“你别吓唬他。”
说实话,江诵一直有些担心方恕生的心理及精神状态。
乐知年也调侃过,住车里那阵,偶尔起夜时,他总能见着有房间门缝隐隐透光。
一是郑钱那间,想来在熬夜打游戏,这厮还知道开灯不伤眼;二是方恕生那间,大抵在熬夜码字,晚间灵感爆发,可以理解。
但江诵知道,方恕生现在应该很害怕入睡,不管白天黑夜,只人多时反而会小憩,偶尔睡熟一点,再抽筋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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