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勤用了缩地术,现下刚到门口,他摸索着打开玄关灯,同鞋柜上端正坐着的哈基米对上视线。
他歪头夹着手机,被那直勾勾的眼神唬了一下,不确定道:“我不知道诶,挖煤那种色儿,有黑有白,蓝眼睛,大尾巴。”
“多大了,两岁吗?”
“我也认不出猫咪的年龄啊江队,”后勤莫名其妙,打算拿手机录一段视频,“但蛮淘的,我弯腰戴鞋套的时候,它还哈气挠我呢。”
江诵道了一句辛苦,挂断电话,转了些夜宵钱犒劳新晋伪下属,边若有所思喃喃:“他家有很多只猫吗……”
“得咧,”乐知年专门进去瞅了瞅有鱼的样子,没瞅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这就去查查这条鱼,不是,这个人。”
“他很特殊?”宋皎跟着他瞅,“你还让普通人入罅隙,就不怕这一趟出了事?”
江诵打算先斩后奏。
毕竟按照旧时事例记载,以梦入罅隙的只是神魂,并非躯壳,照理说,正常人在里面死亡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但有鱼不一样,他留下了一具尸体,不等江诵靠近研究,那尸体还被突然出现且疯疯癫癫的四脚怪给抢走了。
这人哪怕不是坏馅儿的,也一定不是个好馅儿的。
*
不是好馅儿的有鱼是从棺椁里爬出来的。
虽然他也不明白这里的人把棺材当床睡是个什么毛病,不过他暂时没功夫思考这些。
那内勤教了他一点方法,让他记得自己的身份,也记得现在正做梦。
“就像醒后会忘记梦里的事一样,你在那里也会忘记现实里的事,只看时间长短。”
“你最好先挑些重点记下来,记忆锚点明白吗?初入罅隙者容易迷失自我,陷在里面越久忘得越多。”
“总之切忌唯心,那里面都是假的。”
手边没有纸笔,所以有鱼撕了自己的衣服,咬破自己的手指,活像六月飞雪冤屈未散似的,趴在棺材盖上写血书。
那探长青年还挺有分寸感,眼神半点没往那血淋淋的布料上瞟,只黏在他侧脸上,呢喃:“我还以为我说了什么话,把你的魂吓走了呢。”
有鱼手指一顿:“什么叫‘把我的魂吓走了’?难不成我的魂该在这里么?”
那人又不说话了。
半晌,有鱼忍不住瞄他一眼,拿他当高智可交互对象,边写边套话:“你说这片区域归你管,那你知道哪里有桥么?”
“你要找桥?”那人换了只手撑脸,闲闲道,“什么样的桥?”
有鱼说:“我不知道。”
“忘记了?”那人笑话他,随口逗趣,“那你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
有鱼动作起伏很小地翻了个白眼,撇撇嘴,学着他的口吻涮道:“那你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
那人很坦诚地说:“不知道啊,但是介于我俩初次交谈那天秋高气爽,你可以叫我秋旻。”
有鱼:“……”
很好很草率,但也挺好记的。
第9章 寻桥
今天日头不算毒,但阳光透过棚彩顶打下来后有些花眼睛。
它们落在棺材盖上,落在血书上,落在青年的肌肤上,像是一丛丛鲜亮又危险的菌子。
有鱼边写边忘,写到最后几乎到了落完部首后不知道怎么下笔的程度。
他看着断掉的字旁愣了好久,或者只是单纯地发癔症,边把发麻的手指头放在嘴里吮了一下。
血味没尝到,反倒抿出点异物,扭头呸出来一截细小的茅草梗。
秋旻观察着他的状态,半晌说:“这里在办喜丧。”
有鱼反应了一下,回答:“有老人寿终正寝了?恭喜。”
秋旻高深莫测一摇头:“不是那种喜丧。”
“那是哪种喜丧?”有鱼盯着他,缓缓皱起眉,“你说话总是藏一半明一半的,听多了甚烦。”
不料秋旻奇怪道:“你做的工,真不知道天天搬的是什么东西哦?”
有鱼继续呛道:“我做的什么工?莫名其妙的,还让我睡棺材,晦气!”
秋旻恍然若失,嘀咕着:“看来是真醒了啊。”
有鱼不理会,径自读过血书,折好塞进衣襟里处,又拍了拍。
他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来过这里,隔壁棚子支架的一脚还被他撞断了。
说是棚彩,但看着也不像是单纯的灵棚,当然也并非喜棚,配色有些慎得慌。
棚子四面挂着些布帐和字联,不是明晰的半红半白,而是混着的,分界很凌乱。
有鱼不确定这是喜帐和婚联褪红了,还是哀帐和挽联被血染透了。
棚子四个角挂着风灯,有的破损有的完好,形制有些眼熟。
棚内贴着双色囍字,却不是左右分,而是上下分,晃眼看着像是被腰斩了似的。
这里没有摆放供桌、牌位和祭品,但棺材盖上堆有乘满灰的香炉,和燃了一半的烛台。
旁边放着一排凳子,上面摆着些彩陶捏出来的鼓吹手、捧场看客以及做道场的道士。
有鱼退了几步,撩起帐子往更深处望去。
这条侧巷里搭着很多这样的棚子,但罩着的棺材有大有小,有的不足两尺,看样子似乎是埋葬幼儿用的瓮棺。
这里让人感觉怪不舒服的,有鱼捡了些趁手的小东西防身,转头拐进主街。
阳光没什么温度,他站了一会,有些迟钝地扫了眼空荡荡的长街,想起什么,又像没想起什么,不确定地问:“今天怎么没见着其他人,也没什么雾,还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说的是原住民还是新住民?”秋旻的警棍没有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手在棺材里拣了截股骨,又捞过周围的帐子缠上去,边说,“至于人……这一茬外乡人已经被杀完了,还没来新的。”
有鱼被他说得毛毛的,忍不住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秋旻就站在棚彩里冲他歪头笑了一下,笑容在光影下半明半昧,似妖似魅:“是……不可观、不可言、不可思、不可见。”
有鱼有点明白方恕生听自己说出“吸血鬼”一词的心情了,无奈纠正道:“克苏鲁是外国神话。”
“克苏鲁是什么?”秋旻来了兴致,他缠好骨头棒子,转着那玩意儿从棚子里跨出来,手搭凉棚遮了遮脸,“我死那年好像没听过这个。”
有鱼被他带偏了,居然寒暄似地问道:“那你是哪一年死的呀?”
秋旻盯着他,半晌说:“啊……我不记得了。”
有鱼要去找桥,出于某种有备无患的心理,走前还取了盏风灯,如果不是棚顶拆不下来的话,他甚至想要造一把简易伞拿着走。
他余光见秋旻时不时瞅那盏灯,遂问:“不能拿么?”
“可以。”对方把骨棒横枕于脑后,双臂搭上去,姿态散漫地跟在他身边,“但是黄昏前最好回到这里,躺进棺材里。”
有鱼有些排斥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晚上原住民会出来巡逻,”秋旻撩他一眼,压低声音恐吓着,“它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讨厌不守信不承诺还不好好睡觉的生灵,你想被找到并杀掉么?”
有鱼一哂,片刻又问:“原住民是什么?”
“是……”秋旻有些迟疑,视线一滑,“是被诅咒过的似人非鬼的东西,它们奔跑的声音很像号角。听见了记得躲进最近的棺材里,或者以红布蒙其眼,以金银堵其耳。”
有鱼不由追问道:“那新住民呢?”
“就是骑着魇貘的倒霉玩意儿,”秋旻看他一眼,了然接道,“你肯定要问魇貘是什么。你知道梦貘么?瑞兽之一,象鼻、犀目、牛尾、虎足,食梦且造梦。被这里污染过的梦貘是谓魇貘,它们的后肢无法使用。”
“那么外乡人就是指之前那群学生咯?”有鱼似懂非懂一点头,“我想起来了,他们当时也在找桥,好像要去什么桃……”
秋旻有意无意打断道:“不一定,有时候是商贾,有时候是军阀,还有时候是逃难的流民,总之区别于两者之外的人,皆可称作,他乡之客。”
有鱼嘀咕:“你怎么问什么答什么,这么好心……”
“因为好久好久都没东西和我说话了。”秋旻长叹一声,有些委屈,“我好无聊啊。”
有鱼盯着他,无视这副类人感十足的低落模样,问:“那你呢?”
“我?”秋旻表情未变,冲他眨眼睛,笑着说,“我是区域官啊。”
“区域官……”有鱼扬扬眉,“那我呢,我又是什么?也算是外乡人么?”
“不,”秋旻上下打量他,撇嘴,“你是穷困潦倒的打工仔。”
有鱼:“……”
他们走走停停,主街很安静,在阳光里呈现出一种朦胧且柔和的质感,全然没有之前的血腥状况。
这里暂时没有起雾,但有鱼无法看清所有的细节,他与环境之间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毛玻璃,或者是轨道车上还没擦干净的窗户。
而且在他眼里时而陈旧,时而又崭新不已。
特别是那处秋旻同他提过的歌舞厅,他随意一瞥,恍惚看见此地最为鼎盛繁华的时代,透过金色的旋转门,得窥里头轻歌曼舞香鬓俪影,再一眨眼,却只剩个旧扑扑的茶楼。
有鱼停下步子:“我刚才看见了歌舞厅和十字路口。”
秋旻只是说:“你眼花了,这里经常这样,地标物很不稳定。”
有鱼没有回头,他以消失的歌舞厅为轴,略微左转,指着前面说:“这里真的没有别的路么?”
秋旻:“你哪里来的错觉?”
有鱼:“比如鬼打墙。”
毕竟他们走了很久,体感时间近乎两个钟头。
有鱼指着的地方是一间白事铺子,门板和窗纸大半被砍破了、但阳光照不进去,门槛之内漆黑一片。
他看看日头,虽然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拍板说:“进去看看。”
秋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在有鱼推门踏进去时,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又在有鱼身形快要被黑暗彻底吞没时,提步跟了上去。
那盏手提风灯总算派上用场,毕竟有鱼一直没找到其他照明工具,屋内又看不见外头的阳光。
他们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纸人纸马、金银元宝、花圈香烛,还有两副棺材,除此之外,还在棺材后头找着另一扇半人高的小门。
“这里还有一条路……”门板牙酸似的响了一阵,被有鱼费力推开了,他矮身钻出去,站在檐下榕树旁,见着天色有些发愣,“天……黑了?”
“先回来。”秋旻在后面说。
有鱼转身之际却听见那棵榕树后有些动静,他转眼见着什么,甩腕将指间捏着的钱三角飞过去,把那片外露的衣角裁钉去地上,喝道:“谁!”
剩下的衣料抖啊抖,片刻,树后走出来个哆哆嗦嗦的青年。
有鱼提高风灯,难以置信道:“太太?”
听见呵斥声跟出来的秋旻因为这个称呼,眯了一下眼睛。
“鱼仔?鱼仔!”方恕生的眼镜不在了,艰难辨认出有鱼后十分欣喜,却不知怎地只提了一步又停住了,他视线往有鱼身旁一滑,惊恐而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以方言小声又飞快地说,尾音有些打颤,“鱼仔鱼仔,你知不知道身边是个什么玩意儿,快点过来。”
秋旻没有说话,可能没听懂,他钻出来后安安静静立在一旁,像道影子,又像是没有知觉的点睛纸人。
有鱼没动,至少在方恕生的视野里没动,他面无表情,左手摸出新的纸三角并一些从棺椁里抠下来的铁片,以方言缓慢回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背上骑着个什么东西?”
第10章 伪物
方恕生很想回头,可是直觉和长期经验警告他,这个时候回头大概率会有贴脸杀。
他四肢发僵,头颈无法转动,眼珠在惊惧状态下微而快地颤动着,但又碍于有鱼旁边的东西,异常排斥往那个方向瞟。
导致在这十几秒里,他整个人状态跟突发恶疾似的,单侧面部肌肉出现无法控制的抽动。
半晌,他猛地眨过眼,抖着手指,豁出去般反手去碰脊背。
指背一点一点,从骶椎龟速往上蹭到颈椎,却什么都没碰到。
他瞪大眼,消化过两秒,干脆放松胳膊,以小臂贴着衣料向下划拉过一遭——依旧是空的。
与此同时,有鱼注意着方恕生的动作和表情,又分心听着周围的动静,没有转头看秋旻,但余光里始终有对方的身形轮廓。
那种感觉很奇异。
风灯明明由他左手提着,但他的左侧环境却比右侧要暗上许多。
秋旻站在他左边距臂一拳之隔的位置,灯光迎面过去不应该照出阴影,但有鱼就是感觉那里立着道影子。
说影子或许不准确,它不是平面的,也并不依附于任何墙面树木之类的存在为薄薄的一层。
那更像是团立体的玩意儿,灯光打在它边缘会被吸收进去,再生出圈发灰的毛边来。
让人联想到尸体上的霉枝菌,或者是丽毒蛾的绒毛。
如果他分出点心思刻意去分辨的话,那些绒毛颤动的频率会变得越发明显,甚至会变长……
有鱼心里讶异,不单是所谓的秋旻,还有方恕生的装束。
虽然对方看上去挺狼狈的,但他就穿着去图书馆的那身衣服,宽松蓝T,肥大牛仔裤,踩一双晒得发黄的白板鞋,但外套是挺复古的款式,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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