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看着没有自己这么本土化,洗旧的背带工装,连发型都变成了经典三七分。
不重要。
眼下方恕生试探够了背部,开始神经质地摸自己的脖颈、下巴、耳朵、面颊……最后是头发。
那只手从发顶空气里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直接洞穿那东西腰腹,带出一点衣料和内脏组织,五指抓握间,有黏液混着碎骨从指缝淌下来,挂在他肩头。
“没东西啊鱼仔,”方恕生收回手,无视那上头的液体,按了按胸口,语气略微放松些,还带着点克制的埋怨,“你别吓我了,这几天我已经被吓够了……素材齐全,灵感激增,给我个键盘,什么阴间但热烈、扭曲且真挚的饭我都能做出来……”
有鱼皱眉,嘴唇嚅动。
“不要形容。”秋旻在这时懒洋洋地开口了,“既然你们把这里看作梦,那就暂时按照梦来理解。但不要过分想象,也不要试图操纵,毕竟这里受群体意识影响。”
“那我找了这么久的桥,连个桥墩都没见着。”有鱼感到不对劲,边说边转身,猝不及防把手提风灯怼到他面前。
其动作太快,方恕生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就跟着光弧本能地转过去了。
他看着彻底暴露在灯光下的青年——同有鱼差不多高,盘靓条顺,形容正常——遂揉揉眼睛,嘀咕过一句:“梦里也近视真的太过分了……”
光线晃眼,秋旻抬手略微挡了一下,同时偏过了头。
有鱼的视线自下而上,轻轻滑过对方脖颈拉出的弧线,颈侧浮起的青筋,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最后停在指缝间露出的左眼尾上,那里有一颗极小但极艳的红痣。
“因为你看不见,你得找个能看见的外乡人给你指路,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这里有桥。”秋旻说完,轻飘飘眄过他一眼,“先进去吧,等会巡逻的要来了。”
有鱼若有所思。
“什么什么意思,遵循主观唯心?”方恕生这会和熟人汇合,有些创伤后话唠反应,边提步靠近边张嘴叭叭,完全没有方才试图以方言屏蔽对方的尴尬,“那我之前看见的和追着我跑的东西要怎么解释……毕竟我一直在念‘假的假的’和‘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屁用没有。”
秋旻正弯腰钻回店铺,闻言扶着板料,回头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又不是好好先生。”
“鱼仔,”方恕生顿时大气都不敢出,螃蟹步蹭过去抓有鱼的胳膊,木着脸小声叹气,“一次外向加剧终生内向。”
有鱼:“……”
那个东西其实是“骑”在方恕生脖颈上的,很像之前骑在魇貘身上的红衣怪,也像是图书馆里追着他跑的红影。
它上半身很长,莫约两丈,几乎要挨着榕树挂果的小梢头,那头黑发混着气根乱七八糟地散着,令人分不清前脸后脑,只最顶端簪着把漆金描画的扇子。
但这只似乎没有腿,嫁衣下摆空荡荡的,部分衣料堆叠在方恕生肩背上,靠过来时,有鱼只感受到盘金红绸的质感。
不柔软,有些锋利,再近些,那些衣褶恐怕能把他的皮肉裁开。
“啊……你的衣服怎么开线了。”方恕生在说。
有鱼没法解释,只能极力无视肩臂沾到的黏液,他抽手把灯塞去店里,道:“先进店,我试试送你回去。”
“还能回去?”方恕生情绪高了一点,蹑手蹑脚往里爬,爬得相当艰难,主要原因是那红怪被缝隙卡住了,跟没气的扭扭人一样上半身往后倒,长发委地,晃啊晃的,从中顶出一截腐烂的鼻梁来,“我还以为自己作恶多端,受角色和读者怨念所弃,终于跑异世界来了呢。”
有鱼盯着鞋面的头发,又叹了一口气。
秋旻占了副棺材,百无聊赖,正盘腿坐在里面叠元宝。
他十指修长,手法熟练,这一小会已经叠了许多,整齐排放在棺椁边沿。
方恕生瞄他一眼,有点怕他,但不敢走去和纸人挂青待一块,犹豫过几秒,只好靠着那副棺椁的后挡坐下了,双臂抱着膝盖,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有鱼把前后门加完固,又用阴司纸糊住破损的窗面,隔着点距离坐在方恕生旁边,低声问:“你认识江诵吧,不知道原型是狗是狼,耳朵总把帽子顶起来那位。”
方恕生点点头。
“你信任他么?”有鱼问。
方恕生主要不清楚突然冒出来的秋旻可不可信,遂很含糊地带过了联会和猎人之类的词,只说:“关于工作上的事,他不会撒谎。”
有鱼也避开了这些东西,只捡着重点讲了讲“脱离梦境如何醒来”的方法,出于警惕没透露枪,只把身上藏着的刀递给他一把:“知道你怕痛,这个位置这个角度,手快一点,几秒就好了。”
方恕生见状又蔫了:“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有鱼随口说:“18禁影视剧里学的。你要不要在嘴里塞团布,我担心你嚎得太大声。”
方恕生顿时生无可恋:“……”
漫长的十分钟后。
“不行,我下不去手,自戕太可怕了。”方恕生在自己脖子边比划过几下,把刀还回去,作引颈就戮态,“你来吧。”
“我也不行。”有鱼没接。
秋旻拆他台:“你之前砍人的时候,还挺利索的。”
“那不一样,之前以为自己只是个不小心撞邪的本分打工仔。”有鱼刚想说“要不你来”,脑子里滚过内勤说的那句话——一般剧痛或死亡状态下能脱离罅隙,但尽量不要被里面的生灵所杀,自杀是最优选。
秋旻正漫不经心地笑,直白道:“你放心我动手的话,也可以。”
方恕生弱声弱气地接话:“你要是这么问,我就不放心了……”
有鱼悄悄摩挲着枪托:“……”
很好,陷入死局。
“要不我帮你找桥吧,”方恕生看着刀纠结,“不是说要外乡人找吗,我总不能是本地人吧,万一我能看见呢。”
有鱼本着“信其他东西还不如信方恕生”的心理,偏头问道:“看见桥需要什么条件?”
秋旻语气不明,拖着点尾音,说着:“你把我当百事通用呢。”
“你不知道的话可以直说。”有鱼把头转回去,放弃得也挺快,一副“你记性太差我也不好再苛责”的体贴模样。
看得秋旻一下子捏扁了刚叠好的元宝:“……”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揪了个绿衣纸人,提溜过来,放在他俩面前:“打个比方,它是狐狸精变成的人。”
方恕生仰头吐槽:“这也太磕碜了,修行不到家。”
有鱼注意到,那红怪在秋旻面前跟蜃影似的,在他靠近及接触时变得完全透明,在他撤开后又会缓慢恢复实体。
总之,对他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秋旻指指方恕生:“一般被污染的普通人,能看见狐狸精变幻的模样。以这种程度为界,程度轻些的,能看见那颗狐狸脑袋或者爪子或者尾巴;完全清醒的,能看见本相;污染程度稍重的,能自动美化,看见它更漂亮的模样;完全被蛊惑的,能意随心动,看见最顺应自己心意的美貌。”
方恕生思索道:“那把眼睛遮起来,是不是就——”
有鱼回:“那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方恕生不知道罅隙这东西,也不了解死亡的后果,表示很疑惑:“可是死掉不就能醒过来了吗?”
秋旻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于是三张嘴吵出了多人辩论赛的效果——
秋旻:“入此间者往往不知此间非此世,而生灵本能是求生且怕死。”
有鱼:“这只是暂时的,你以后不做梦么?”
方恕生:“那就……再死再醒?只要能醒不就得了,再可怕也不过当做梦而已。”
秋旻:“那你拿着刀抖什么?哦,我把手放你肩上也要抖。好无聊,不如叫醒它打点麻雀牌。”
有鱼:“你别吓他。死多了不正常,医院精神科欢迎大家。”
方恕生:“说来说去找桥是根本对不对,渡桥就能无痛醒来,完全脱离?”
秋旻:“不,按照象征意来看,渡完桥大概得留在这里。”
有鱼:“只是做个标记,江……你朋友说后续会有专业人士来炸桥。”
方恕生:“这种地方应该多是石拱桥吧,可是周围也没看见河道诶。”
秋旻:“我刚才那通白讲了是吧,单一事物对每个人的影响是不同的。”
“等等,“有鱼反应过来,“你为什么要强调单一事物?”
秋旻挑眉笑了笑,又用骨头挑过来一个花衣纸人,说:“假设,它是另一只狐狸精变的人。你能看清这只但看不清之前的绿衣,他能看清那只但看不清现在的花衣。而自古言语能肇祸,如今可混淆污染程度,继而影响彼此认知。”
方恕生半懂半不懂:“哦……那干脆应该派一支小队进来找桥,这样就有机会找出并远离所有狐狸精了。”
“不,这样更难分清身边的东西,”有鱼目光掠过方恕生及他身上堪称乖巧的红衣怪,“究竟是人,还是……”而后侧身仰头,盯住棺材里的某高智交互对象,“狐狸精?”
还在叠元宝的秋旻:“……”
第11章 吊诡
一句话自带沉默buff。
安静,极致的安静,一时间,只有风从各处缝隙灌进来的动静,呜呜的。
挂青间或扬起,各种纸扎品挤挤挨挨,窃窃私语。
还有个疑似狐狸精本精的秋旻,一边失笑看戏,一边手不停,最新的元宝还掉进了有鱼怀里。
半晌,方恕生悄悄往旁边挪了半个屁股,侧着身确保自己能看见另外两人。
他把刀口隐晦向外,故作冷静道:“捉鱼不用下河,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被点网名的某人沉默许久,才说:“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而后在对方暴起之前,掏出怀里血书扔过去:“太太,你转折得太生硬了。况且就你那身板,我要杀你还用等到现在?”
方恕生瞥一眼他的左腿,没说话,只展开布料,细细看过两遍。
那上面的字写得很是潦草,且多为字词,和一些他不太能看懂却很眼熟的速记符号。
“我感觉记忆的消失点是随机的,”有鱼转着元宝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方恕生回忆:“如果按天黑天亮算的话,这是第三个晚上。”
有鱼睨去一眼:“你不是说这一茬外乡人被杀完了么?”
“我的确没有见过他,”秋旻耸耸肩,“他可能和你不是同一批进来的。”
说罢两人同时看向方恕生,后者顿了顿,说:“我是从图书馆里‘走’进来的。”
于是方恕生开始讲述那段经历,开头第一句话的表述有些奇怪:“我原本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后来在这里想起来,我在电梯里犯了低血糖。”
当时他听完交流会,处于一种半兴奋但疲惫却不怎么害怕的状态,匆忙收拾完东西,打算去找有鱼汇合。
中央环控器大抵坏了,走廊很闷,他从自习室走到候梯间这一路,有种翻山越岭喘不过气的感觉。
最终,电梯启动时轻微的失重感加剧了这种不适,他眼前一黑,再睁眼时自己回到了自习室,并忘记了这段事情,记忆自动填补融洽,而旁边的有鱼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这一段和有鱼在图书馆里的梦是对得上的,出现分歧的地方在大厅承重柱,也就是有鱼看见大蛇的时候。
“你当时看不见我,你知道那眼神给人感觉多可怕吗?”方恕生说到这时仍然心有余悸,“你的视线扫到我时,没有任何波动或停留,直直穿过去,我蹦跳大喊把背包摔在地上你都没有反应。”
像是他从未存于此间,比之尘埃无异。
有鱼按了按眉心:“你当时说……柱子上有东西在动。”
方恕生点头:“对,那上面有虫卵。”
密密麻麻的,藏在字刻的间隙里,卵膜乳白,极薄,里头的玩意儿时不时翕张一下肢体。
它们的发育过程省略了中间两个阶段,直接从卵期到成虫期,有的已经顶出了触须。
“我碰到了刚钻破卵膜的飞蛾,还沾上了鳞粉。最重要的是,那种蛾子长得很恶心。”
方恕生皱眉形容着——
它浑身是肉色的,其上蜿蜒着细小血管状的枝脉红纹,总体流淌着类树脂的光泽,质地和触感令人联想到多腕目充满黏液的腕足,
它的个头很大,翅展和成年男人巴掌差不多,生有三对翅膀,后翅最大,各带着一只凸出的酷似圆瞳的花纹,扇动时,就像在冲人眨眼。
“一开始我没看清楚,以为那是普通蛾子,拂掉就算了。毕竟家里老人常说,下雨天跑进室内的飞蛾不能杀。”
结果后面,噼啪的雨声如同最优质的催化剂,卵膜越破越多,爬出来的蛾子也越来越密。
它们覆在千字福上晾干身体,躯干炸出蓬松柔软的鳞毛。
再一道闪电过后,承重柱上成千上万对触须齐刷刷抖动,所有福纹相继“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方柱顶端,幽灵蛛似的,爬下来一只披头散发的红衣生物。
方恕生说:“然后我俩都慌不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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