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一例外,都是死物。
这里连鸟类的振翅声都没有,但他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吸吮音。
那些尸体胶质似的铺开,有生命般试图吞食周围的东西,碎肉组织短暂覆盖,几息后又反被吸收。
与此同时,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正朝这边涌来。
“原来这便是第三道锁。”祂垂下眼喃喃。
文鳐愕然往后退,略显惊惧地转向对方:“这些是什么?”
祂抬起恢复原状的手掌:“我只能告知,这应该是某种不可控的向性。”
生灵试图瓜分虚弱之时的神祇,反倒成为数种相侵的养料。
就像最初,祂坠入此间那样。
草植蛇群一般往这边聚集,文鳐一退再退,错身时背起对方就朝来路跑。
祂无奈:“我说了我要埋在这里。”
文鳐道:“鬼知道会恢复成什么样子!”
祂看看那只手掌,营养过头,开始异变了,现下多了根手指:“好吧,但是距离并不影响这种‘恢复’,或许你现在应该杀了我。”
文鳐沉默不语。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这身皮肉都是这样被填出来的,”祂轻快地说,“其实捅着不疼。”
“闭嘴。”文鳐冷冷道。
“停不下来,你看,第八根手指。或许我会变得越来越离奇,再次被围杀,再次被迫恢复,最后充盈此间。”
“多一根就砍一根,我带你出去,此地沉海。”
祂顿了一下:“海里也有生灵。”
文鳐忙着对付那些源源不断追上来的家伙,情绪颇坏地道:“那就造一片结界,你能不能先闭嘴,聒噪!”
祂探头,手欠去刮对方的唇腮,新奇道:“我们认识不过两日,你哭得好惨哦。”
“……这只是汗水。”
“是么,反正都咸咸的,我不是很能分清。”
文鳐皱着眉又问了一次:“我们以前认识么?”
祂掰断手指说:“不认识的,摆摆。”
而后被对方狠狠抡了出去,鳞片紧随而至,唰啦钉出一片安全区域。
祂长嘶一声,捂着发昏的脑袋半撑起身。
文鳐已然欺近,反手持刀,抵在祂脖颈上,气息不稳道:“我杀了你,也会变成你躯体的一部分,你是在打这个主意么?”
“我喜欢这类说法。你看你是要我同旁人有联系,还是独独同你有联系?”祂抬手攥住他的,开了个略显过头的玩笑,见对方偏头,又忍不住逗道,“这便是害羞么?”
文鳐气恼:“因为你现在很伤眼!”
“……”祂笑容半敛,微微正色,“我允许你斩杀我,有鱼。”
晴空滚出闷雷,洲岛的残骸在此刻发出微光。
文鳐没有发现,只是在愣怔之后,手腕不可抑地抖起来:“你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骨刀割破了双方手掌,祂带着对方一点一点划拉开了自己的脖颈。
那刀很寸,他俩又角着劲,半晌才豁出个血淋淋的洞,既而阴燃,并逐渐外扩。
洲岛迸出阴绿的火光,漫山遍野的尸体开始蠕动,在燃舌吞卷至最高处时,第一滴雨触及大地,万般鬼相于雨雾里尖啸着腾为青烟。
牵制住身体的藤蔓总算枯萎,文鳐惊骇地甩开骨刀,脱下外衫去捂对方的伤口。
雨幕里火光仍在烧着,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打了个死结,把对方重新甩上背,拔足逃离这里。
祂的声音颠簸着散进风里,可文鳐只听见火焰里的噼剥声——
「我一直都很好奇,你诞生的村落究竟是何模样,才会让你对这种反复无常的生灵如此爱护。」
「起码我最初觉得相当麻烦,当然现在也依旧相当麻烦。」
「可你一直没有出现,你的脚程这般慢,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这片无主的土地,我明明已然从更远的海域挪到了这里。」
「……」
「…………」
「啊,你又听不见了……」
洲岛于水下的部分也在燃烧,火舌顺着外扩的植物蔓延百里。
文鳐拼命游,还得腾出精力救一救被殃及的鱼——尽管他后来发现,那火只烧和岛上有关的东西——侧脸到脖颈炸出一串鳞片。
祂不算清明的眼瞳迟缓一转,落在上面。
不管是鳞片,还是尾鳍搅动出的水花,哪怕是那具在夕阳下依旧生动的骸骨。
祂无力地垂下头颅,但唇舌早已化开,落在文鳐侧颊上的吻轻飘飘的,力度比花瓣重不了多少。
暴雨急浪,水浇透他们,万千色彩在祂眼睑内侧短暂洇开,又重归空无。
祂只是有点遗憾地想,还没见过对方笑起来的样子。
文鳐化尾背着对方,越游越轻。
成年男子的骨头能有多重?
如此嶙峋,为何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尾巴有些抽筋,片刻燃火的藤蔓于身下生长虬结,化成灰烬前落成一座桥,缓缓上浮。
那道又窄又滑,直能供文鳐独行,一路蔓至近海,又在他走过时蜷缩,散作光点。
但绿意没有退却,火焰烧上岸,轰然推开,荡出一片斑斓的色彩。
这居然是个提前降临的春天。
花蕾在绽放,暴雨之下,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死亡。
文鳐佝背跪在岸边,那些奇形怪状的骨头被浪头打下来,咚咚咚掉在他手边,骨缝迸出花朵,又被一笼一笼的蝴蝶衔远。
与此同时,那声箴言落在他灵台深处——
【请超度我,于降生前或枉死后。
请埋葬我,在昼夜交替之时。
请遗忘我,适逢旅途的最后一场春日里。】
他静然片刻,缓缓抬手捂住面颊。
长久,痉挛似的颤过肩膀,呕出一声哭似的叹息。
第不知多少日
战乱止歇,秩序重归井然。
记忆缓慢苏醒,文鳐终于在不算漫长的岁月里,逆向想起了对方的名字。
彼时城外圆月荒山,有白狼蜷在衣冠冢下,书生背着箧笥提灯走过,意外被吓,尖叫声惊飞了树上的乌鸦。
城内灯会渐起,文鳐留下银钱,离开茶馆。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亮了半条街的灯笼,他停停走走,孑然一身,坐在河边,垂首放了一盏花灯。
“邰秋旻,战争结束了,你在哪座山,看得见吗?”
眼泪入水化成小银鱼,将那声问候披在身上,游入五湖四海。
第不知多少日
争端复起,有枚晏洲碎片被奔溃流民发现,位面法则被动起效,诸怨加持之下,第一例罅隙诞生。
文鳐收到消息赶赴此地,见到了浑浑噩噩意外聚集的神祇。
欣喜过后,不得已和对方打了好几天,找着机会把那句话还给祂:“你要同旁人有联系,还是独独同我有联系?”
那厮暂时没有神志,背着稻草人,呲牙咬他手腕。
“你得赔我一对镯子,这伤好丑。”文鳐探进自己胸腔,掰出一截骨头,“如果这种向性是因为你没有躯壳的话,那我造一副如何?”
第不知多少日
须弥境崩坏,鲲鹏气息完全消散,留下的旧骨无力支撑陆地,分崩离析。
诸端自然灾害下,文鳐再次化形,以身作舟,载着幸存者逃往天空。
雨脚丧钟似的响彻此间,大洪水时代终于再次降临。
第102章 行行
深夜,幽远海面,数十海鸟飞过,云层触手可及。
无数画面被它们争相衔走,遥遥飞向月亮。
周遭黑黢黢的,海浪声遥远到趋近平和,两个身影并肩坐在礁石上。
其中一位静默片刻,抹了把脸,不小心吃进什么,呸出几根茅草:“我……不是很明白。”
它比划,心绪复杂地扯过嘴角,没有笑出来:“照你这么说,第六次生物大灭绝早就发生了,世界已然完蛋,海平面上升,氧气减少,极夜……”
旁边那位握住它微微发抖的手,还是那副闲闲的口吻,打断了它的焦躁:“神祇的伴生灵为什么是梦貘呢?摆摆。”
那轮大过头的圆月就浮在海平面上,安静,寂寥,在浪里近乎起伏着。
云层散开,光晖一路照过来,数万海里毫无遗迹,只有银斑状的跳跃光点,直至探上礁石,把有鱼的轮廓一点一点勘亮。
他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唾沫,有些艰涩地接话:“我不知道。”
他们叠在一起的手像是引线,把月色慢慢渡到对方的身体。
邰秋旻的面容半明半昧,垂眼说:“因为此间诞生于古神的思想里。”
所有,一切,穷极想象,包括一粒沙石的形状和颜色。
尽管如今重归荒芜。
祂们各司其职,但各有喜恶,于是食物链在昼夜争斗间生成,又在争斗间崩坏。
为了隔断那种时不时的主脑一般的绝对控制,位面法则落下了三道锁——
食梦貘维护着神祇个体的情感和偏好性。
如若不慎降临,能力大幅削减以及干预后的无差别惩戒,以免意外造成物种消亡。
但神祇气息对生灵有着各种极致的吸引力,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更加接近于食欲,如若这种掠夺超过半数,未妨破坏此间平衡,该掠夺会被加倍返还。
尽管这三道锁的后续发展都不尽人意,甚至个别有些弄巧成拙。
震慑对贪婪者无用,总有家伙心怀侥幸,并将之润色成馈赠或正义。
但是邰秋旻不清楚这些原则究竟由谁制定,就像他不清楚自己隶属哪一批“神祇”。
由于心内无物,他根本没见过除他以外的任何生灵。
直至文鳐入梦。
有鱼来时连风都有色彩,有鱼去时万物岑寂。
须弥境崩坏后和此间发生重合,他困在重重罅隙时或许想过,或许没想过,他并不时常清醒,从万年前到现世的时间不过一瞬,也太过漫长,记忆被分割得失去了应有的线性,混沌无序,所幸每每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虽然有时候会被直接拧脖子。
有鱼有些哑然。
他看着那些随浪沉浮的光斑,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太太……江诵他们所在的……”
邰秋旻轻声说:“嘘,月亮要落下去了。”
那月光应声往下沉,灯笼似的往下沉,照亮了其中山崖般的骨架。
累摞,层叠,覆满巨藻和水草,难以窥量。
与此同时,晨辉自后越过他们,海面粼粼的,铺开橙红的光点。
有鱼缩缩脚,缓缓瞪大了眼睛。
“天空和海洋并不适合大多生灵生存。”邰秋旻说,“文鳐不能长久飞行,脊背上的人是最先死去的,然后幸存者自腮钻进鱼腹,掏空了它,就像最初那样,区别在于,这里没有陆地可供搁浅了。”
如果足够高,从云端俯瞰,就会发现,他们并非坐在礁石上。
那是某种古老生灵的骨骼,长满藤壶和藻类,头部顶出海面。
他们面前也不是完整的大海,仅仅是眼睛凹陷下去的地方,月亮正从吻部落进腹腔。
是的,这生灵被折断了。
而那些东西,目之所及,蜷在水面下,层层累累,随着海浪缓慢起伏着,像是……某种透明的卵。
透过卵壁的缝隙,有鱼恍惚能看见现代文明的缩影。
“那是什么?”他失声道。
“是火种,至少当初被称作火种。”邰秋旻扯扯嘴角,“神祇造物时,对此间设下的禁锢之一是——造物不再拥有以思想造物的能力。但他们吞了你,不巧当时你我有那么一点联系,相当于也吞了我。”
神明创造了此间,神明抛弃了此间,幸存者接手此间,幸存者创造此间。
于是众多梦境膨胀外延,矛盾自洽,直至集体显化,以文鳐尸骨为根基,覆盖了小片海域。
在冰冷的水下,在早已失落的此间,重塑了一个不算全新的旧世界,那些尚未被鱼群啃食的尸体重返人间。
“没有酆都,没有轮回,什么都没有,但什么都存在着。”
“讹兽编纂了群体记忆,包括种族记忆,消除了灭亡节点。”
“为维护这个庞大实体的稳定,将‘物质’作为生灵,特别是人类的思想烙印。”
尽管有时候这种烙印会失效,比如各种心理暗示下的离奇死亡,类似被冷水烫死之类的。
“文明重启,历史延续,百废待兴,诸族融洽,造就盛唐。”
但灾厄从不会结束。
血缘传承不了思想,个体意识甚至会早于躯壳被侵蚀、愤怒燃烧、渐至失望、麻木、死亡、腐败…
于是一代又一代的王朝在坟墓里拔地而起。
种群思考下的文明兀自往前推,那些成就与历史盛大而璀璨,在幽深的海底燎燎生辉。
可剥开文明一看,本体依旧是水镜上互相吞噬的“卵”。
在这无数的只为复刻过去的未来里,多骇人听闻的罪恶都不过老生常谈。
蛮荒时代的本能,刻在灵魄里,哪怕骨血皆融,由思想重塑,依旧如此,令之生厌又无解。
所以钱币过手,汇聚而成的禄灵时好时坏,分裂时甚至能自己杀死自己。
所以白狼锐减,死去的英雄在苏醒后信仰崩塌,活着的英雄在安逸里腐烂着或被辜负。
所以乐正身负神诅,白玉楼罪状环伺,依旧带不出一句真相。
所以梦貘生出两幅面孔,慈悲与乖戾。
所以书写者字字珠玑,无人一读。
于是旧神箴言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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