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渊既然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必定是因为什么缘故, 不得不需要林清风做出“同流合污”的样子来。
只是到底是什么缘故……宣珩却想不明白。
萧明渊见小皇孙殿下虽是抓住了一丝头绪,却始终想不明白。
心下知道,自家小孩儿向来极少碰这些暗地里的鬼蜮勾当。
如今听自己出这偏门奇巧的主意,不曾上前来兴师问罪。
已经是皇太孙殿下信重依赖他,才不曾有半分怀疑。
萧明渊心下柔软,抚了抚小皇孙殿下的后背。
一如既往的记着,教导小殿下不能失了鼓励和夸奖。
垂眸轻声肯定:“殿下说的不错,两淮盐税上头自然是有猫腻,而且这里头水深得很,吃肥了的大鱼不少。”
宣珩闻言也点点头:“我私下让人大抵筹算过。这些年来,每一年下发的盐引数目,多达八十万石以上,其中两淮盐引数目最多,约摸占了其中一半。”
萧明渊听着宣珩这些数目,便知道自家皇太孙殿下这些日子确实辛苦。
定然是翻遍了各地宗卷,废了无数心力,才将这些数目统算出来的。
不过朝廷明面儿上的账目,年年都经过修饰。
自家小殿下光看那些账本子,不曾知道底下的猫腻,自然是看不明白的。
萧明渊淡声开口道:“实际上这宗卷上头的数目,已经是压低了瞒报上来的了。”
“各地几大盐场每年的产量,大概是三百余万石的数目,发出去的盐引数目却不足三成。”
“按照一引三百斤盐,约摸六两六的盐税算,至少盐税上头,也该有三百三十万两白银收入国库……”
宣珩同萧明渊对视一眼:“可如今每一年巡盐使报上来的数目只有二百余万两,还不足七成。”
可如今却全都不知道流到谁人的腰包之中了。
萧明渊抚了抚宣珩的发尾,低声开口:“殿下可听说过地方私底下发的盐引?”
宣珩一愣,抬眸看着萧明渊:“那是什么意思?”
萧明渊道:“说是大大小小的盐商,若是想要在官府拿到户部监制的盐引,要先签下地方官府定下的契书,买同等甚至超过盐引数目两倍的地方盐引。”
“这些地方的盐引契书是地方官员私下签发的,不落官印,只有一张白条。但是若无这张白条拿去,那便是半点儿盐引都兑不来。”
“若是拿了这所谓的‘地方盐引’去,便能按照两份盐引都兑出盐来。”
“白条上的盐引不在户部宗卷上,收上去的盐税,便归地方官府所有,地方再层层向上上供银钱,打通关窍。”
“如此一来,上下无数张嘴都吃饱了,自然也无人知道这些地方盐引的去向了。”
除此之外。
萧明渊有举了几个例子。
什么虚报损耗,隐瞒产盐数目。
订立阴阳契书,作假交易数目。
贿赂税官,篡改盐引,账目上多出少记等等……
倘若真要实打实按照数目一笔一笔对账,那盐税上该有至少上千万两的税银才是。
这些法子花招玩儿下来,收到的税银不过一二成。
这还是在“年景”好的时候!
宣珩皱了皱眉:“这般大数目的亏空。”
“户部从不曾上奏查疑,底下的巡盐使年年巡视,也未曾提起过,朝野上下更无半点儿质询盐税的影儿……”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看来这里头,确实是养肥了不少的大鱼。”
“毕竟上下都是一条心。”萧明渊沉声道。
“底下的人做的是无本的买卖,又有大靠山顶着,沆瀣一气,白花花的银子自然是舍不得的。”
“上头的嘴,被银票和好处堵得严严实实。况且,倘若真将这一层遮羞布扯开了,好处不一定有,仇一定是要结下不少。”
“万一来日稍微行差踏错一步,撞到了有些人的手中,那岂不是替自己提前挖了坑么?”
“至于巡盐使……”
萧明渊轻叹一声:“这些人,倒不一定真的都是同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货色。”
“只是到底要给前面的人遮掩,又不能叫后面的人难办。”
“倘若据实收足那些税银,比前人多收了,是不是前面几任同僚都不曾尽心办差?”
“若是后来人恰逢年景不佳,实在是无法收足税银上来,同前面这般一做对比,是不是又有渎职之嫌?”
说到底。
这些不过是官场上明里暗里奉行的“中庸之道”。
只要是在任上不出事,那便万事无忧。
宣珩听着萧明渊的话,眉头越皱越深。
不过皇太孙殿下,毕竟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
也知道一些所谓的官场之道。
只是再见上多少次,宣珩还是看不大惯。
萧明渊垂眸,替自家小皇孙殿下揉了揉他的眉心。
随后轻声安慰道:“古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
“陛下这些年,年年都派不同的官员去南下巡盐,哪里会不清楚这里头的问题。”
“只是整顿盐务一事,关系各地大小官员,这里头又难免还要牵涉朝中一些暗地里做那些盐商、贪官污吏们靠山的京官儿甚至是皇族中人。”
“若不是到了非常时刻,没摸清楚这一条条脉络,自然不好立即发作。”
“殿下也不必心急,到了时候,自然能叫那些吃肥了的大鱼连本带利都吐出来。”
宣珩感受到萧明渊的温柔宠溺。
不自觉就想要腻上去。
他凑上前去,靠在萧明渊怀里,忍不住用小脸儿,轻轻蹭了蹭萧明渊的指尖。
才软着声音向自家萧哥哥求教:“那萧哥哥让林清风如此行事,也是为自保么?”
可是这般“大张旗鼓”,是不是有些太嚣张了......
萧明渊低声同小殿下一句一句温柔教导:“那林清风是外来人,又是东宫临时安排下去的。”
“多少人的眼睛都放在他身上盯着的……”
“倘若他不表现得嚣张跋扈、狂妄自大、愚昧无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一些,旁人哪里知道,我们皇太孙殿下是如何的好糊弄呢?”
只有叫底下那些人完完全全地放下戒心。
那些小鱼小虾背后的“大佛”们,才敢得意忘形。
瞧瞧!
眼下等那林清风收足了贿赂,这些被瞒下的消息,便一丁点儿不落地传到京城里来了。
想必过几日,等巡盐的官员队伍都进了京,那大朝会之上,才是真的热闹呢!
萧明渊看着皇太孙殿下亮晶晶的双眸,认真地听着自己说话,又仔细揣摩的小模样。
心下不由得又是一软。
俯身亲了亲宣珩的额头。
才又低声解释道:“况且,殿下不是说,今年巡盐使们手上的税银,还有一些不足数的么?”
宣珩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有些惊喜的看着萧明渊。
萧明渊一笑:“林清风既然是巡演副使,收上来的银两自然也是税银。”
“到时候若有人问起来,便说林大人在任上心细走访探寻,体察民情,后头不经意发现有些缺漏之处。”
“所以才私底下接见各位盐商,挨家挨户地了解详情,查漏补缺。”
这既是林清风身为巡盐副使的分内之事。
又不必冒十分大的风险,触动两淮大小官员和盐商的利益。
借着受贿敛财的名头,底下的盐商们只会想着免财消灾。
至于那背后之人,怕是正等着林清风送上来这么一个大把柄,好拿捏皇太孙的错处。
不但不会过多阻拦,怕是还要专程添油加醋地,上赶着给林清风送钱财。
只等着林大人将这受贿之名坐实了,到时候才好借着这一阵东风发难呢!
“至于正使那边儿......”
萧明渊笑了笑:“到时候林大人只需要提一句,说一切行动都已经向正使大人请示过。”
“再说这等非常之法,只是为了查漏补缺,将盐税的税银收上来,才是他们的第一要紧之事。”
“他们既没有掀人家的饭碗儿,又不曾出手查询盐税上的缺漏因何而起,已经算是给有些人留情面了。”
“不追究底下责任,正使那处也有平白的功绩可拿,谁还能说什么错处不成?”
皇太孙殿下算是彻底服了。
如此将人戏耍了一圈。
到最后说起来。
怎么还变成,所有人都要感激这占尽便宜的人了?
萧明渊还有话没说完。
盐税上的缺漏太大了。
这两年陛下建造陵寝要银子。
地方上赈灾要银子。
边境开荒,抚恤北边儿新纳入大景朝的边民要银子。
神机营的司造司,扩充军费,南边儿镇压倭寇......
将来自家皇太孙殿下登基,萧明渊还预备开拓海上航线,督造船务和海事局。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要投入大把的银钱进去。
如今盐税上若不渐渐收拢回流一些银钱。
日后小殿下上位,一看国库空空,岂不是又要折腾一番?
杀人见血的事,他的小殿下不大喜欢沾染。
如此,倒不如先用钝刀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割些肉下来。
一样一样填补。
萧明渊轻叹一声。
毕竟日后是自家小殿下当家做主么,他自然是要未雨绸缪,替自家小殿下多操些心的。
第80章
数日之后。
巡盐使入宫述职。
按理来说。
此次巡盐要务, 陛下已经交由皇太孙殿下全权负责。
巡盐使应当先递交文书上报太孙殿下审理。
再由皇太孙殿下领着,在大朝会之上向陛下奏报。
可是这些天以来。
京城上下,都是东宫举荐的巡盐副使——林清风林大人, 在两淮巡盐期间, 肆意贪赃,逼人行贿的不法传闻。
御史台闻风而奏。
弹劾东宫的奏折都要堆满御案了!
更有不少心怀鬼胎之人已经开始造势。
暗地里头,将流言都引到皇太孙殿下的身上。
只是叫人猜不准的, 是宫中陛下的心思。
如今朝野上下为了东宫皇太孙门下官员,在地方之上肆意收受贿赂敛财之事, 已经是物议如沸。
偏偏皇帝似乎不当一回事儿一般, 还是如既往的偏宠东宫那位皇太孙殿下!
不但将所有参奏东宫的奏本, 全都压下不发。
甚至连半分训斥的话, 都未曾传到皇太孙的耳朵里。
眼见着巡盐使一众官员已经入京。
这日大朝会之上, 终于有人忍不住发难。
御史台的张大人, 在朝会之上公然弹劾皇太孙殿下。
并在大殿之上谏言,恳求陛下直接召见巡盐使官员, 亲自上殿觐见。
与皇太孙殿下一起当庭奏对, 辩出个清白来。
一时之间跟风者甚众。
朝中竟然有十之六七的大小官员附议。
诸位在朝听政的皇子们,倒是不曾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地落井下石。
有些还要不阴不阳地替皇太孙殿下辩白几句。
无非就是些“皇太孙殿下还年轻”。
“许是叫底下人给蒙蔽了”。
“还请陛下替皇太孙做主”等等......
诸如此类煽风点火的言语。
不怀好意的心思显而易见。
那些年长都已经得封王位的皇子们。
盯着越过他们这一群年长的叔叔, 站在御阶最前头的皇太孙殿下。
他们这些当叔叔的, 都是几十岁的人了。
为了大景也算是抛头颅洒热血, 年轻的时候也跟着老爷子打过天下流过血。
再次一些的, 母族不是个侯门勋贵, 妻族在朝中的助力也不小。
一个个都自负能耐,堪当储君之位。
原本先太子殿下在的时候,压着他们。
底下的皇子们就算是再有心思,也使不上劲。
本该安分守己下来的。
可太子已经去了, 那同为老爷子的亲儿子,他们自然要咬牙争一争那位置。
偏偏他们在一旁费劲了心思,铆足了劲儿。
却被一个十来岁的,侄子辈的小娃娃压在他们的头上。
老爷子当初偏心太子便罢了!
人家居嫡居长,在朝中上下又有威望,德才兼备是当皇帝的料子。
可是太子长兄死后,再怎么着,陛下也应该看看自己的其他儿子吧!
偏偏老爷子就这么没商没量的,把宣珩立为皇太孙了!
如今为了给自己的宝贝孙子铺路,还要将他们这些当儿子的,全都赶到封地上去!
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京城这样好的风水,和锦衣玉食温柔乡?!
只是,即便是诸位王爷再怎么不服气,也知道自家亲爹是什么脾气。
那是说一不二的主。
真要将人惹恼了。
别说是将他们往封地上赶。
指不定就要像吴王一家子那样,全家被赶到皇陵那山头底下圈一辈子。
故而即便是心里再怎么不服,老爷子没死之前,他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不过眼下难得瞧见老爷子亲自挑的继承人,闹出这么大的丑事。
他们这些当皇叔的,也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宣珩身着皇太孙冕服,静静站在百官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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