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衍走到了窗前,额头抵上了玻璃。窗外是县城的夜色,没有霓虹的侵扰, 只有零星几盏路灯在远处亮着。
月亮悬得很高, 亮得几乎刺眼。
铜海,俞杉风投。
落地窗外暮色沉降, 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在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宽大的黑檀木办公桌泛着哑光,桌面除了一台轻薄的笔记本和一叠待批阅的文件外,还摆着一支钢笔和一杯半满的威士忌。
琥珀色的酒液里,冰球正在缓慢融化, 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鄢忬的衬衫袖口挽至小臂, 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
他微微蹙眉, 指节抵着太阳穴,目光扫过屏幕上滚动的数据。
鄢忬轻咳了几声,眼中带着几分倦意, 眼睑低垂,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 眼底些许红丝浮现。
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脖颈喉结线条随着吞咽酒液的动作滚动。
俞孟辉推门而入的时候, 鄢忬已经挂断了电话。
鄢忬抬手扯松了领带, 修长的手指在深色布料间显得苍白, 指节微微泛着病态的青色
他的呼吸很轻, 带着一丝不稳,仿佛连维持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鄢忬抬眸,神色平淡,语调不缓不急:“俞伯, 有事吗?”
俞孟辉大步走到鄢忬面前,用力拍了拍桌面。
“鄢忬,好歹我也是你的长辈。”他的神色中满是愠怒,语气里也不见平日的恭敬,“你是真的一点不听劝对吧。”
俞孟辉深吸了一口气,鬓角的白发随着他动作晃动,看起来莫名苍老了许多。
“公司的事我早就交代过不用你操心,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俞孟辉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小齐都跟我说了,瑟维林缓释剂对身体的损害很大,鄢忬,听俞伯一句劝,你还年轻,何必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鄢忬,神色里满是焦灼:“那个小孩二十一都不到,比你小十二岁,你们根本不可能!你难道真要学你母亲,痴情到最后换来了一无所有!!!”
“别再吃这个药了,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进医院了。鄢忬,以你的条件,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如果你喜欢干净的学生,也是一抓一大把,没必要为了那个贺衍——”
俞孟辉看到鄢忬忽然沉下去的脸色,话头忽然刹住。
鄢忬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俞伯,我不是母亲。”
俞孟辉的怒容僵在脸上。
鄢忬神色平静:“这药唯一的作用不过是让我保持理智罢了,我不想变成和鄢锡儒那种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畜生。”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下,眼底带上了笑意:“贺衍,他只是恰好,出现在了恰好的时候。”
鄢忬半掀着眼皮,脸上还带着些许病容,但神色中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俞伯,你不用再劝我。如果你能忘了母亲,也不会现在还依旧是一个人。”鄢忬捏了捏太阳穴,“你是这样,母亲是这样,我自然也是这样。”
鄢忬笑了笑,不再多言。
俞孟辉却直接愣在了那里。
第二天,深夜,贺振刚已经熟睡,贺衍打开了房门。
楼梯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鄢忬站直了些许,掩下了神色中的倦意。
夏夜依旧闷热,即便入了深夜,稍微散了点热气,但依旧带着黏稠的暑气。
这个时间段,小区的灯基本上都灭了,蝉鸣也早已歇了,只剩下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鄢忬就站门栋外,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斑驳昏暗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贺衍快步向他走去,轻声开口:“这么晚了,我还想着你今晚可能不会过来了。”
鄢忬浅笑,他并没有接话,只是问道:“你们明天准备几点去扫墓。”
“天亮之后,可能六七点。我爸说他想早点去,后面天就太热了,而且他明天还要工作。”
“好,我知道了。”
贺衍把钥匙递给了鄢忬:“阳光小区这地方你应该知道吧,就在——”
话音未落,鄢忬的脚步踉跄了下,身形忽然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倒向一侧。
贺衍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拽住了他。
鄢忬的额头抵在贺衍的肩膀上,灼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衬衫布料传来,温度烫得惊人。
贺衍的神色变得慌乱:“鄢忬,鄢忬,叔叔,喂——”
鄢忬的呼吸急促而微弱,眉头紧蹙,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
贺衍环顾四周,别说出租车了,连个路过的行人都没有。
贺衍咬了咬牙,将鄢忬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弯腰一托,直接将人背了起来。
附近的诊所已经关了门,最近的医院在一公里以外。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
贺衍的脚步越来越沉,直到远处终于出现医院的红色十字标志,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加快脚步冲了进去。
医生简单检查后,诊断鄢忬是因为高烧才导致的短暂昏迷,给他挂上退烧的点滴便离开了。
贺衍拧紧的眉心微微松开,后背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病床上的鄢忬依旧昏沉着,唇色有些苍白。
点滴瓶里的液体缓慢滴落,在寂静的病房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贺衍望着他,恍惚间竟与记忆中的杨梅霞重叠,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拢,将鄢忬微凉的手紧紧攥在了掌心。
这瓶点滴输完之后,护士将针管收走了。
鄢忬依旧沉睡着,但温度已经降下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贺衍迷迷糊糊地伏在床边睡着了,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半张脸。
鄢忬醒来的时候,窗外仍是浓稠的黑暗。
他蹙了下眉,视线触及床边的人时,忽然愣住了,眼底旋即浮现出点点笑意,温柔而缠眷。
鄢忬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立刻惊醒了贺衍。
“嗯?”贺衍迷迷糊糊地抬头,眼里还蒙着一层水雾,额前翘起几根不听话的发丝。
鄢忬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睡吧,”他的声音沙哑却温柔,“一会儿我叫你。”
贺衍模糊地“唔”了一声,下意识将脸埋进臂弯,却再次握住了鄢忬的那只手,好像怕人突然消失一般。
天刚蒙蒙亮,鄢忬看了眼时间,轻轻唤道:“阿衍,起来吧。”
他轻轻揉了揉贺衍的发顶,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得像小动物的绒毛。
贺衍猛地抬头,眼眶微红,神色还有些恍惚,他愣愣地看着鄢忬,就那么呆在了那里。
鄢忬任由他看着,静静地凝着他,墨绿色的眸中满是温柔的情愫。
过了好一阵,贺衍才缓过神来,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你有必要赶得这么紧吗,就不能等退烧了再来吗?”
鄢忬唇角微扬:“因为我和阿衍一样,也有很多话想和杨阿姨说,想第一时间见到她。”
贺衍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移开了视线,他抿了下唇:“你现在怎么样?”
鄢忬眉眼弯起来:“谢谢阿衍,我已经好了。”
贺衍起身,斜了他一眼:“你最好是。”
贺振刚醒的时候,刚好是早上六点,他准备好去扫墓东西,就敲了敲贺衍的门。
“小衍,起床了,该去看你奶奶了。”贺振刚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听到里面的人回应。
难道这小子自己先离开了?!
贺振刚疑惑地蹙眉,他拧了下门,里面的确没人,但贺衍折好的金元宝还在原处。
贺振刚拿起电话,还没打给贺衍,家里的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了。
“贺衍,你这么早去哪里——”
贺振刚的话被吞进了喉咙,他眼睛下意识睁大,看着贺衍身后的男人。
贺振刚对着贺衍挤了挤眼,随后看向鄢忬:“鄢先生,您也来啦。”
鄢忬点了点头:“我来给杨阿姨扫墓。”
贺振刚领着贺衍走到卧室,悄声说道:“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他也来会来,我什么准备都没有。”
贺衍弯腰将纸箱抱起来,反问了一句:“爸,他是来看奶奶,要我们准备什么?”
贺振刚拍了一下贺衍的头:“你这孩子,鄢先生可是贵客,咱们再怎么也不能没有礼数。”
贺衍垂着眼,也没放在心里地“哦”了一声。
清晨,七点不到,天已经彻底透亮。
罗河县墓园。
贺振刚和贺衍正站在墓前。
鄢忬站在梧桐树下,把空间留给了父子两人,他望着那处,没有跟到前去。
贺振刚缓缓蹲下身,在墓碑前画了一个圈,随后将两人之前叠好的纸钱和元宝点燃,纸钱和元宝被一叠叠投入火中,火舌舔舐着边缘,单薄的纸张被一点点吞噬成灰烬。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音哽了一瞬,随后便压了下去。
贺衍始终沉默,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发白,火光在他的眸中跳动。直到最后一簇火焰熄灭,灰烬被风吹散,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贺振刚烧完纸钱后,看贺衍没有出声也没有要走的样子,知道他还有话想要单独和杨梅霞说,便先离开了。
另一边,贺振刚看到鄢忬站在树下,犹豫片刻,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贺振刚略显局促地打了声招呼:“鄢先生,我得先回去了,一会儿还要上班。”
鄢忬转过身来,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即便他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依然让贺振刚感到无所适从。
贺振刚很是客气地说道:“招待不周,您别见怪。”
鄢忬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依旧落在远处贺衍的身影上,轻轻摇头:“言重了。我今天来,本就是为了杨阿姨。”
即便鄢忬方才言谈温和有礼,贺振刚仍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点了点头,看了眼时间,脚步略显匆忙地转身离开了。
但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鄢忬仍站在原地,身影在斑驳树影中显得格外醒目,但即便是背影都透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贺振刚搓了搓粗糙的手掌,他也不太懂自己的儿子是怎么和这样的人物相处的,但看两人相处的模样,倒像是鄢忬在处处迁就贺衍似的。
夏日清晨,虽然温度还没彻底升起来,但空气已经逐渐闷热。
贺振走出墓园大门,忽然看到一个年轻人正从车上下来,往墓园内走。
这人的个子很高,黑发黑眸,头发微卷,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怀中还抱着一束白菊。
阳光斜斜地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生得极好,眉眼干净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贺振刚愣了一下。
罗河县不是特别大,要真有长成这样的,那肯定跟他儿子一样,全县的人都认识,他肯定也有印象。
不过贺振刚实在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只是感觉他挺眼熟。
贺振刚也没准备搭话,就在他迈步离开的时候,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看起来很有礼貌的样子。
贺振刚回了一个微笑,心里倒是莫名其妙。
这谁啊?难道他真认识?
直到走到工厂,贺振刚忽然瞪大了眼睛,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人名,行水?!
墓园内。
贺衍俯身,跪坐在了墓碑前,他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墓碑上那张照片。
“奶奶,一年了。”他的声音低哑,“三百多天,明明那么长。可我现在想起来,却短得像是昨天……”
“我昨晚梦见您了。”贺衍眼眸弯了下,他尝试笑出来,但失败了。
第124章
贺衍的喉结剧烈滚动着, 他抿了下唇,轻声说道:“我还梦见了鄢忬,我们坐在一起吃饭。”
“可后来, 后来你们都不见了。”
晨风吹散了他未尽的话语。
贺衍死死盯着墓碑上“杨梅霞”三个字, 眼眶红了一圈,睫毛颤得厉害。
他攥紧的拳头抵在了膝盖上, 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仿佛要把所有汹涌的泪意都摁回血肉里。
“我早上醒来了之后,看到了鄢忬,我以为那个梦全都是假的。”贺衍抬手捂住眼睛, 声音碎在了指缝间, “可是奶奶, 你为什么不在呢?”
贺衍静默地站在墓碑前,他下颌线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再多一分力就要折断。
鄢忬站在不远的树下,他凝视着贺衍, 眸光暗沉,眉心皱的厉害。
他无声叹了口气, 缓缓走到了贺衍身边。
手掌轻轻落在对方肩上, 他的声音很轻:“阿衍, 能让我单独跟杨阿姨单独聊聊吗?”
贺衍的喉结滚动了几下, 最终只挤出一个沉闷的“嗯”。
太阳升起,清晨的凉意彻底消散了。
贺琚终于找了杨梅霞的墓碑,只是那里站着的却不是贺衍,而是一个令人无比厌恶的身影。
他的眸色沉了下去, 刚才看到贺振刚离开,他本以为这里只有贺衍,没想到,鄢忬也在这里。
贺琚喉间挤出冷笑,舌尖狠狠抵住了上颚,握着花束的手微微收紧,但脸上却露出近乎脆弱的表情。
贺衍倚靠着粗壮的树干,仰头望着层层叠叠的绿叶出神。斑驳的光影从树叶的间隙洒落,贺衍的大脑放空。
忽然,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瞳孔骤然紧缩。
贺琚缓步走近。
贺衍直起身,目光冷峻地扫过那束白菊,最终定格在贺琚脸上。
贺衍语气冷硬:“今天是奶奶忌日,别在这里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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