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为什么……为什么是奶奶……”
贺衍的呜咽声闷在了鄢忬的肩膀里,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对方颈侧。
这是他第一次见贺衍哭。
即使是他最开始见到贺衍的那次,那种情况下,他也没有落泪。
鄢忬心里钝疼,指尖也跟着发颤。他抿着唇,将贺衍搂得更紧了,手掌抵在了贺衍发顶,轻轻地摩挲。
鄢忬陪着贺衍一起办理了杨梅霞的丧事。
一周后,两个人带着她的骨灰,回到了略阿州。
同样是六月下旬,因为杭书雅的各种运作,郗景提前出狱了,他在监狱里只待了一个半月。
第83章
客厅里的茶几上, 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暗红的漆盒。
贺衍垂着眼睛,声音很闷:“奶奶之前说过,如果她去世了, 她希望能够安葬在罗河县, 和爷爷葬在一起。”
鄢忬墨绿色的眸子望着他,轻声说道:“那我们回去, 回罗河县。”
罗河县。
自从杨梅霞和贺衍都离开这里之后,贺振刚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千篇一律。
周一到周六,早上去工厂上班,中午在工厂门口买一份十二元的盒饭,吃完饭回家睡一会儿, 下午再去上班。晚上下班了, 就找几个酒友喝酒。
周日他不上班, 就在家里摊着。
去年十一月份他接到了贺衍的电话后,提起精神了一段时间。可后来,贺衍的那个手机号就打不通了。
周日上午, 贺振吃完午饭,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呼呼大睡。
炎热的夏季, 只有天花板上的老牌电风扇呼呼转着。
空调遥控器就放在距离沙发不到一米的桌面上,但贺振刚只有晚上才会开。
这个不足五十平米的小房间, 天花板已经全部发霉了, 墙皮一碰就脱皮, 因为夏季的潮热, 水泥地从灰色变成了黑色。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一切都是原来那种糟糕的模样。
贺振刚已经打起了呼噜。
忽然,一串铃声伴随着震动从他口袋里的手机传来,把贺振刚猛地震醒了。
他擦了一把嘴, 看了眼完全陌生的号码,还是别的州的号码,不会又是什么诈骗电话吧。
贺振接通电话,正准备破口大骂,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爸,我一会儿就到家了。”
贺振刚不过就愣了一下,电话就被挂断了。他咂吧了一下嘴,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不对劲啊,那小子的语气怎么那么不对劲。
虽然这么想着,贺振刚还是着急忙慌地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二十分钟后。
贺衍抱着骨灰盒站在老旧的单元门前,手悬在半空,却迟迟没能敲下去。
鄢忬站在他身后半步,手掌无声地搭上他肩膀。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贺振刚打开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被贺衍抱在怀中的那个暗红色的漆面木盒。
“你奶奶没跟着你一起回来啊——”
贺衍打断了他,声音低哑:“奶奶跟着我回来了。”
贺振刚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激灵了一下,瞳孔猛地收缩,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盒子上。
贺衍喉结滚动:“爸,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奶奶。”
贺振刚嘴角抽动几下,目光越过贺衍落在了他身后明显贵气逼人的男人身上,但什么话也没说,最终只是侧身让开了门。
屋内弥漫着潮湿发霉的味道,茶几上散落着贺振刚还没来得及收下去的空酒瓶。
鄢忬看着逼仄的客厅和狭小的房间,喉咙发紧。
贺衍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家里条件一般”,但他竟不知道是这个意思。
玄关处脱漆的鞋柜,上面还有几处后面用木板和钉子加固的痕迹,但看起来更加破烂不堪了。
墙皮剥落的地方已经露出黑色的霉斑,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让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墨绿色的瞳孔沉了下来,他的心脏跳得又重又急,撞得胸腔发疼。
他居然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了将近十八年吗?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贺振刚把茶几上的歪七扭八的空酒瓶子收走,他看了眼贺衍,突然出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别抱着了,放上面吧。”
贺衍抬起了头,压抑的情绪在眼底翻滚,胸口闷疼。
他忽然看到了贺振刚泛红的眼眶,还有他鬓角的白发,怔了一下。
贺振刚看贺衍没动作,就走过去把他怀里的骨灰盒拿了出来,然后轻轻放到了茶几上。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声音无奈又无力:“儿子,你跟我道什么歉呢。要说道歉,最对不起我妈的,其实应该是我。”
贺衍嘴巴张了一下,但半晌也没发出什么声音。
空气潮湿黏热,即使天花板上的风扇开到了最大。
贺衍还是闷出了一身汗。
贺振刚胡乱地揉了揉头发,他看了眼坐在贺衍旁边的鄢忬,明明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服,但坐在那里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贺振刚唇角嗫嚅着,但最终也没敢张口问这是谁。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拿着钱包就往外走:“有客人跟着你一起回来,怎么也不先跟我说一声,我出去买点吃的。”
就在他即将走出门时,忽然又折返了回来,他打开空调,又把遥控器塞到了贺衍手里。
上了年纪的空调开始运作,冷气伴随着咔哧咔哧的声音从出风口里飘出。
大门被关上了。
贺衍目光涣散,表情沉默。
厨房里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哗啦啦的水流声。
贺衍被这声音惊动,他抿了下唇,看了眼手里的遥控器,把它放到了茶几上,随后起身走到厨房。
鄢忬跟在他的后面,看到厨房的模样,眉梢微微蹙起。
厨房只有三四平米,是一个狭窄长方形,基本上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里面堆满了各种东西,有些厨具因为太长时间已经布满了灰尘。
贺衍叹了口气,他拧了几下水龙头,但没什么用,水依旧在哗哗地流着。
他蹲下来,动作熟练地从下面堆着的杂物堆里拉出来一个硬纸盒子,里面放着维修工具和一些金属零件。
贺衍站起来,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估计是阀芯锈死了。”
他的手腕一拧就卸下了生锈的螺母,把替换的阀芯安了上去,“咔嗒”一声轻响,水龙头恢复了安静。
鄢忬看着他的熟练的动作,胸口突然涌上难掩的酸涩感。
贺衍洗了把手,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把工具放回纸箱里,起身时短袖下摆被墙上的挂钩勾住了一角,露出了腰间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他随手抹了把额前的汗,绕过鄢忬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一切的陈设如旧,看得出来,贺振刚大概定期会打扫一遍。他去年离开打工的火锅店的围裙,被贺振刚挂在了门后的架子上。
杨梅霞之前养的那几盆花,被贺振刚搬到了阳台上那里。
只是死了大半,活着的那几盆,叶片也已经发黄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后,贺振刚才回来,但他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拿,只是眼角看着有一点红。
“咱们还是出去吃吧。”贺振刚看向鄢忬,犹豫了下,又看着贺衍说道,“小衍啊,这位是?”
贺衍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他介绍着说道:“这位是鄢忬,之前奶奶刚生病的时候,是他资助过我们,后来碰巧遇见了。”
贺振刚对着鄢忬勉强笑了下:“当年多谢鄢先生了。”
午饭后,三人又回到了老旧的小区。
贺振刚盯着茶几上的暗红色漆盒,低声道:“你奶的要求我知道了,但是合葬得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一会儿去找个师傅挑个好日子。你这些天要是没事,在家里多待几天。”
贺衍嗯了一声。
贺振刚把一串钥匙递给了贺衍:“当初给你买的那一套房,在县城东边的阳光小区,就在你学校附近那里。咱这个小房子也住不了那么多人,你们晚上去那里住吧。”
鄢忬和贺衍是先坐飞机早上到达了市区,然后在市区租了一辆车,开车来到了罗河县。
阳光小区距离贺衍家的老小区有三公里不到,是两年前新建的学区房。
十分钟后,车开到了阳光小区。
贺衍下车的时候,忽然发现贺振刚在微讯里给他转了五千块钱:[新房里没什么东西,你一会儿去附近的超市里自己添一点。]
新房有一百二十多平米,三室一厅一卫。
但并不是贺振刚说的什么都没有,除了没有洗漱用品和床铺被褥,基本上硬装软装都有。
贺衍没有收那笔钱。
五天后,按照杨梅霞的遗愿,她和自己的丈夫合葬了。白事要办席,贺振刚已经先离开去主持下午的丧宴了。
夏日的黄昏像融化的琥珀,整个墓园被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
贺衍站在墓碑前。
墓碑上是杨梅霞照片,那是今年五月份,他们在铜海的时候,贺衍给她拍的照片。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贺衍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眼尾,在眼下洇开一抹潮红。
远处的梧桐树下,鄢忬的烟烧到了指尖。
宽大的梧桐叶在他的头顶摇曳着,叶片的缝隙间漏下了些许细碎的光斑。
他透过散去的白烟看向那个倔强的背影,贺衍站得笔直,夕阳落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仿佛随时会随着蝉鸣一起蒸发在夏日的热意里。
贺衍蹲下身,指尖拂过照片,在低声说些什么。
手机震动,鄢忬掐灭了烟,接通了电话。
“嗯,我最近先不回去——”
他正准备在说什么,却不知道何时贺衍已经走到了跟前。
鄢忬轻怔了下,挂断了电话。
回到小区后。
贺衍忽然开口:“叔叔,我打算多在家里待一阵子,你还有工作要忙,不用一直在这里陪着我。”
鄢忬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沉静地落贺衍身上,温柔又克制。
随后他移开了目光,没让贺衍看见他眼底的晦暗。
客厅的阳台上,两盆茉莉花正沐浴着黄昏的最后一缕光,花骨朵还未绽放。
这是鄢忬从旧房子里搬出来的。
鄢忬伸手轻轻碰了碰发黄的叶片,声音低沉而温和:“杨阿姨临走前,嘱咐我多照顾一下她放在老家的那几盆花。”
“你又不会养花,总不能让她在那边笑话我连这个都没养好吧?”
鄢忬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贺衍根本没办法反驳。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也不想反驳,他希望有人能陪着自己。
鄢忬推掉了自己所有的工作,在这里陪着贺衍待了一个月。
七月中旬,茉莉花开了。
联邦高考的结果也出来了。
贺衍也打算离开了。
离开前的那天下午,贺衍骑着自行车从贺振刚那里回到阳光小区。
就在他准备骑进小区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贺衍贺衍,居然真的是你啊。去年暑假我还见过你,但刚过完暑假你就不来上学了,我以为你怎么了呢,今天终于又见到你了。”
说话的是一个脸上带点雀斑的褐发男生,是贺衍以前的同桌。
贺衍把自行车停到了路边,对着他挥了挥手,脸上带上了点真心的微笑。
两个人走到街边的冰饮店里坐了一会儿。
黄星俊一脸惊喜地看着贺衍:“你报的是姆扎州的大学?”
贺衍点了点头:“铜海大学。”
黄星俊挠了挠头,不过他还是一脸高兴地说道:“我的分数估计上不了那个,不过铜海大学附近的铜海工业大学我肯定能上。”
黄星俊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贺衍离开之后的事:“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咱班的平均分都比不过二班了。只要一有考试,只要成绩下来,老班保准会提你的名字……”
只是听着,就感觉好像回到了那种日常的校园生活。
贺衍静静地听着,唇角挂着一抹难得的浅笑。
明明只过了一年而已,但总感觉这种生活离自己好远了。
黄星俊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话音一顿,眼睛直直望向门口,随后眼睛飞速眨动,低声对着贺衍悄悄说道:“刚才店里进来一个人,一看就是那种超级有钱人,跟电影里的那些老钱一样。”
贺衍顺着他的视线转头。
鄢忬推门而入,他穿着深色的POLO衫,恰到好处的剪裁勾勒出了宽肩窄腰的轮廓。
贺衍脸上浮现一个问号,黄星俊在说什么,他怎么完全没看出来。
鄢忬步伐从容稳定,目光径直越过店里的其他人,落在了角落里贺衍身上。
黄星俊压低声音:“卧槽!你认识?”
贺衍咬着吸管,“嗯”了一声。
鄢忬走到贺衍身边停下,他的视线扫过黄星俊,略微停顿了一下:“你是阿衍的?”
黄星俊咽了口唾沫,瞬间紧张了起来:“您,您好,我是贺衍的同学。”
鄢忬略微点头:“你好。”
随后他微微俯身,在贺衍耳边说道:“走吧,不然赶不上晚上的飞机了。”
卧槽!卧槽!卧槽!黄星俊心里被这两个词刷屏了,他立刻拿出手机,给贺衍连发了一大段话,最后一句是:[兄弟,苟富贵,莫相忘!!!]
贺衍拿出手机一看,眼皮抽了几下,黄星俊还是那种老样子。
窗外,罗河县逐渐远去。
津兴市,福宁小区。
连下了两天大雨,终于迎来了天晴。
阳光把屋内照得通亮,将空气中的浮尘照得纤毫毕现。
只是一切空寂无声,这间房子除了贺衍之外,再也没有杨梅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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