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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近代现代)——贺周周

时间:2025-06-25 07:41:27  作者:贺周周
  更憎恶爱情。
  授人以柄、自寻毁灭的爱情。
  直到此夜,附着在爱情之上的回忆,喧嚣地汹涌来袭,让灵魂再无宁日。
  他才终于明白,那不是失败者的可悲选择。
  不是他甘愿回忆。
  是回忆要他领罪。
  领一份不可修正,更不可能放下的罪。
  他的人生,忽然间,竟只剩下多余的东西。
  深夜十一点,距离兰又嘉入睡不到三个小时。
  寂静的病房里蓦地响起痛苦的哀鸣。
  兰又嘉被爆发痛惊醒,疼得浑身颤栗,汗水淋漓,苍白的唇瓣哆嗦着,溢出零星模糊的字音。
  傅呈钧怎么也辨不清,只能凭直觉抱他去卫生间,同时叫护士进来打止痛针。
  在护士匆匆赶来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兰又嘉弓起身子,吐掉了今晚吃下的所有东西。
  吐过之后,已经痛到痉挛的人习以为常般地按下冲水键,抬头朝他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
  “现在好多了……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护士给他打了止痛针,情况的确很快好转,傅呈钧小心翼翼地将平静下来的病人重新揽进怀里,哄他入眠。
  两个小时后,怀里那具苍白瘦弱的身体,再度陷入无法自抑的颤栗。
  傅呈钧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平静,也只有一会儿。
  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嘉嘉是怎么熬过那些无人陪伴的漫长夜晚的?
  他的身边,始终只有那个盛满安眠药和止痛药的塑料药盒。
  那时对此一无所知的男人,在这晚陷入同样不可自抑的回溯想象。
  多余的东西。
  第二天,陆医生安排的实验性治疗开始了。
  考虑到兰又嘉目前的状态相对虚弱,而且从未接受过抗癌治疗,身体对药物的副作用没有耐受,所以必须慢慢来。
  陆医生说,这已经是最谨慎的药物剂量,主要用于建立耐受。
  可在那些化疗药物沿着血管注入身体之后,当天下午,兰又嘉就发起了高烧。
  他烧得意识不清,没有任何胃口,也没有进食的力气,傅呈钧不敢再喂他吃东西,只能按照医生的建议,尝试注射营养液。
  一袋袋不同成分的冰冷液体缓缓没入这具急需营养支撑的身体。
  病床上的人分明正昏迷,眼眸安静地阖着,任由外界摆布。
  守在病床边的人,恍惚间却看见一个灯火通明的幸福夜晚。
  做了一整桌丰盛晚餐的厨师们已然离开,他坐在桌前,看着熟悉的身影从厨房里快步出来,端上最重要的那道主菜。
  系着围裙的青年弯腰放下手中的瓷盘,献宝似地告诉他:“这是我做的。”
  那是一个模样完美、香味四溢的荷包蛋,散发着刚刚出锅的滚烫热度。
  在餐盘盖被掀开之前,彼时的傅呈钧早有预料,没有对主菜抱有过分隆重的期待。
  他知道兰又嘉不会做饭,最多只会煎个荷包蛋。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才会有那么天真明媚的心。
  规律的滴答声中,营养液用了两个小时全部滴完。
  那顿晚餐芬芳热烈的味道,好像还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
  多余的东西。
  从这天开始,兰又嘉几乎没有再正常进食过。
  各种各样的药物填满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抱怨,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哭过。
  只是在某个被抱去洗漱的清晨,回眸看见枕头上散落的几缕黑发时,有片刻的出神。
  傅呈钧起初没有发现那阵出神,直到帮他洗脸的时候,听见他小声问:“可不可以让人把卫生间的镜子拿走?”
  男人闻言愣了愣,几乎瞬间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
  可兰又嘉的话音比他更快。
  他接着说:“我觉得这个镜子的螺丝有点松了,万一掉下来砸到我怎么办……我不能受伤,会止不住血的,陆医生说我的凝血功能很差。”
  这是个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傅呈钧怔了好几秒,才咽下那些不被需要的话语,哑声应好。
  这间病房里的镜子很快被撤掉了。
  整层楼原本清透光洁的玻璃,也悄然贴上了不算明显的磨砂面,免得反射出太清晰的影像。
  每一日,在清晨的阳光照亮病房之前,傅呈钧都会先把明显的掉发收拾干净。
  每一夜,在兰又嘉蜷进他怀里入睡之后,他都会想起一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孤独留言。
  是兰又嘉接到检验科医生的电话,得知报告出错的那一天。
  是他独自去做检查确认,仍在盼望噩耗不会降临的那一天。
  那天,他给一个打不通的电话发去了好多条消息。
  【呈钧,你在公司吗?】
  【答辩结束了,我好像表现得还不错。】
  【我等一下可不可以过来找你?】
  【早上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是没有打通……】
  【我起床洗漱的时候,发现掉了两根睫毛,有点难过。】
  【我是不是变得难看了?】
  【你还在忙南非那颗钻石的事吗?】
  【昨天忘记问你,它要多久才可以打磨好?切割出的钻石会叫什么名字?】
  【好想快点看见它,一定会很美。】
  【算了,我还是不要去公司烦你了,你肯定在忙。】
  【今天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见你。】
  长长的消息框里,没有一句关于尚未宣判的病痛,却字字都是关于时间和消逝的惶然无措。
  和饱含依恋的爱意。
  那时的傅呈钧分明恰好看见了这些留言,却一直等到手头的工作忙完,才简单地回了一句:明天回来。
  在错过那个悲哀讨要的吻之前,他还错过了一个原本能更早得知的夜晚。
  错过了那颗曾对他毫无保留的心。
  后来的兰又嘉,不再对他提起因化疗掉落的头发,只用一个闪烁其辞的理由,拒绝再看见镜中的自己。
  后来的兰又嘉,没有再对他说过一次疼,只说:不用担心。
  在充满煎熬的抗癌治疗期间,兰又嘉仍会对他露出烂漫的笑容,会依赖他的怀抱入眠,会亲昵地抱怨他做得不够好的事。
  可傅呈钧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些曾经对他毫不设防的恐惧。
  所以即使此刻熟睡的人就在他怀里,是最亲密无间的距离,竟也有遥远如千山万水般的不可逾矩。
  灼热颤栗的呼吸懦弱地拂过病人的发顶。
  傅呈钧仍然不敢亲吻他,也不敢惊扰这份来之不易的睡眠,便只能用很轻的,轻得宛如幻觉的声音,去吻过那张愈发苍白憔悴的脸庞。
  他说:“嘉嘉,你一直都很好看。”
  又问:“以前的你,是不是也这样痛苦过?”
  这样身体相依,灵魂却触不可及的痛苦。
  兰又嘉曾经很想要他的爱,可他的灵魂关着门,冰冷得不肯通融。
  到如今,傅呈钧已不奢望重新得到那份爱——他只希望兰又嘉的病情好转,奇迹慷慨降临,留住这个越来越轻的灵魂。
  饱受病痛折磨的癌症病人,怎么可能不喊疼,也不落泪?
  更何况,他是一个那么怕疼的人。
  这是极不正常的状况。
  傅呈钧担心这种状况会对治疗产生不可预料的负面影响。
  可他始终被关在门外,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他一度想过让宋见风来问个究竟。
  因为兰又嘉对身边每个亲近的人都隐瞒了病情,唯独在宋见风问起的时候,坦然承认了患癌的事。
  宋见风说:“那是因为他觉得我知道这件事后,不会太难过,他把我当作陌生人,才会那么坦诚。”
  即使已经这样回答了他,宋见风还是答应了来医院一趟。
  但没等到他真正出现在兰又嘉面前,有个意外先出现了。
  而傅呈钧也是在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多余的东西,或许不止是泛滥成灾的回忆。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兰又嘉即将第一次接受标准剂量的化疗,这种浓度和成分的药物,不论事后的副作用,光是沿着血管注入身体这一过程,都会带来烧灼般的强烈痛感。
  或许是因为忧心这次治疗能否顺利完成,这天在治疗室里见到的陆医生,脸色很差,神情也有些恍惚。
  进门的那一刻,傅呈钧注意到陆医生的目光正往房间另一侧望去。
  那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穿着病号服,正在接受静脉输液,面孔苍白清瘦。
  这间专为兰又嘉设立的治疗室里,不应该出现其他病人。
  傅呈钧微一蹙眉,正想说些什么,耳畔先划过了一道满含意外的声音。
  兰又嘉认识那个人。
  傅呈钧看见那双近日来总是平静无波的漂亮眼眸蓦地睁大了,透出不加掩饰的茫然。
  茫然却鲜活。
  他看着那个人身上的病号服,声音里满是不敢相信的惊愕。
  他喊他:“……程叔叔?!”
 
 
第92章
  程叔叔。
  这是傅呈钧第一次在兰又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在话音刚刚落地的那一瞬, 他这样想。
  窗外日光依旧,治疗室里有短暂的寂静,似乎每个人都是惊愕的。
  兰又嘉的惊愕最鲜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生病了吗?”
  被他唤作程叔叔的陌生男人, 循声望来后, 则面露怅然叹息。
  “好久不见,嘉嘉。”
  “刚才听陆医生提到下一个病人的时候,我还心怀侥幸,觉得或许是重名——陆医生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今天来找他尝试新疗法。”
  寥寥数语间, 两个许久不见的旧识, 和一场地点最不幸的巧合重逢,已跃然眼前。
  傅呈钧本该这样想的。
  因为他看见兰又嘉的目光里除了惊愕和难以置信,并没有多的东西。
  而那个姓程的陌生男人, 眼神中除去淡淡的叹息, 也只剩宽和温煦的平静。
  所以,对方是曾经同兰又嘉有过交集,但关系并不亲近的一个朋友。
  他本该这样想。
  直到这次化疗正式开始, 傅呈钧看见针尖刺破兰又嘉如今遍布青紫淤痕的脆弱皮肤,药物一点点注入,令他反射般咬紧了牙关。
  今天始终面色郁然的陆医生,像往常那样宽慰他:“尽量忍耐一下,熬过了开头会好很多……”
  兰又嘉没有说话,白着脸点点头。
  旁边仍在接受化疗药物注射的男人却说:“先前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结果我熬了几个小时, 好像还是在开头。”
  兰又嘉闻声一怔,抬眸看他。
  面色苍白的男人笑着说:“来之前怎么都没想到,连输液都能这么疼, 疼得像在往血管里灌鱼刺。”
  同样正被剧痛折磨的兰又嘉颤栗着,依然没有说话。
  傅呈钧却分明看见,那双近日来没有落下过一滴泪的眼睛里,渐渐漫开了朦胧的雾气。
  朦胧、潮湿的雾气。
  让人想起数日之前,一场席卷了整座城市的暴烈台风雨。
  那天的兰又嘉不知为什么淋了雨,全身湿漉漉的,雨水与泪水肆意混作一片。
  即使傅呈钧很快就强硬地将人带去了酒店,也及时地用热水替他洗去了满身寒意,可仍然没能抵御住风寒感冒的侵袭。
  发着高烧的兰又嘉陷入了昏睡,傅呈钧始终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喂他喝水,帮他擦汗,用湿毛巾降温……
  在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里,烧到满脸通红的青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傅呈钧听见他脱口而出:“呈——”
  可在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兰又嘉瞳孔一颤,蓦地收住了话音,最终没有喊他。
  没有喊呈钧,也没有喊傅先生。
  却又哭了。
  未竟的呼唤在空气里戛然而止,只留一缕震颤的余音。
  本就被汗水打湿的鬓边碎发,被更加汹涌的眼泪浸没。
  尚未彻底清醒的人哭得很厉害,眼中雾气朦胧,抽噎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那天的傅呈钧只觉得愕然。
  他不知道兰又嘉在为什么事道歉,以为是生了病神智混乱的缘故,所以很快应声:“没关系,我没有怪你,继续睡吧。”
  在充满包容的安抚声中,兰又嘉似乎真的放下了心,很快满脸是泪地昏睡了过去。
  傅呈钧同样松了口气,拿起放在一旁的湿毛巾,替狼狈不已的青年擦脸。
  他轻轻擦去了那些潮热的泪水,暴烈的台风也一点点过了境,世界重归平静。
  直至这一日,他猝不及防地听见那个陌生的名字。
  程叔叔。
  这不是傅呈钧第一次在兰又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那天发着高烧意识不清的兰又嘉,并不是在喊他。
  他在喊程叔叔。
  在这个日光灼烈的夏日午后,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治疗室里,竟像是弥漫着一场越来越浓的雾气。
  雾气丛中,台风汹涌。
  刺激性极强的药液沿着软管,一滴滴注入脆弱的身体。
  时间缓慢流逝,化疗中的病人渐渐疼得满身是汗。
  傅呈钧本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兰又嘉身边,陪他度过漫长的输液时间,尽可能为他减轻痛苦和煎熬。
  可在看到兰又嘉一言不发地忍着剧烈疼痛,连唇瓣都几乎咬破的时候,他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开口,说临时有点事,要去打个电话。
  接着,他离开了治疗室。
  脚步格外匆匆。
  傅呈钧并没有电话要打,而是径直去了观察间。
  在观察间可以透过监控看到治疗室里的景象,是为了防止意外而设的。
  他猛地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观察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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