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怅然吗?
还是庆幸?
他不确定。
光与影交汇的临界点,铰链转动,房门悄然关上。
当高大冷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公司空气,才慢慢恢复了流动。
有员工从电脑后探出头来,望着那间往日敬而远之的总裁办,跟坐在隔壁的同事窃窃私语:“不会是公司出什么事了吧?”
“怎么可能,虽然半年报还没出,但今年的业绩肯定又创新高了,哪里能有什么事,开香槟庆祝还来不及。”
“但我第一次看到傅总的脸色这么难看……对了,听说他周末没去见法国来的几个高管,是不是又跟老外有分歧了?”
“不知道,他不会在乎这种小事的吧?可能是富安那边出状况了?傅总不是刚在光海待了大半个月嘛。”
透着惊奇和八卦的议论纷纷中,总裁办公室的门被礼节性地敲了敲。
新来公司两个月的总裁助理梁思,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径直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显然是傅总叫他进去的。
人们的目光在那道被再次关上的办公室大门上停留片刻,惊奇很快变成了钦羡。
有人冷不丁地问:“林秘书还会回咱们JA吗?我其实挺想她的。”
“不好说,我感觉可能会调到富安去。”旁边的同事满脸羡慕,“林秘书自己就快要有秘书了,真牛,阶层大跃升哪。”
在大老板身边做秘书或特助的终点,从来都不止是秘书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能力出众、深得傅总信赖的林秘书,在协助处理完富安目前的事之后,很有可能会留在那里,担任其他实职,往后的职业前景更是一片光明坦途。
但这样一来,总裁办外最重要的那个岗位就有了空缺。
傅总始终需要一个用起来最顺手的秘书。
另一张尚有些青涩的脸庞,因此浮现在大家心头。
“梁思是去年才研究生毕业的吧?我记得他来了没多久。”
“是啊,四月底入职的,五月底那会儿差点都要被开了,结果不仅没有,现在还暂代了林秘书的职位。”
“对对,我也记得,当时他差点都要跟我们约离职饭了,自己也没想到,傅总还会用他。”
“有时候就是看命,他运气好,这么年轻,真的算是前途无量了。”
“说起来,我看小梁今天的脸色也不好看,整个人心神不定的,跟他讲话都没听见,还迟到了挺久。”
“没睡好吧?估计周末被傅总叫起来加班了,能力多大责任多大嘛,林秘书也是这么过来的,反正只要他这段时间不出什么岔子,之后肯定是梁秘书了——那可不能再叫小梁了啊!”
只要不犯什么大错,这位唯一一个被傅总给了第二次机会的年轻员工,很快就要升职了。
公司里的每个同事都这么想。
梁思也这么想。
可这一刻,站在空旷冰冷的总裁办公室里,看着上司带着浓重疲惫的脸色,梁思听见自己的声音笃定地说:“没有。”
“除了京医三院,没有查到兰先生在任何其他医院的就诊记录。”
“三院?”傅呈钧蹙了蹙眉,回忆起了什么,“过敏那次去的?”
“是的傅总,三院是离那间餐厅最近的大医院,当时来的救护车就是三院的。”
这一次,不等傅总问报告在哪,梁思很自觉地递上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一叠纸质文件。
“这两天我跑遍了全市所有医院,没有查到任何兰先生的诊疗记录,能显示查询记录是空白的文件,我都整理在这里了。”
“另外,我跟那段时间负责接送兰先生的司机仔细核对过,他没有送兰先生去过任何一家医院,这是他对五月份里每次送兰先生去的地方的记录。”
傅总从来不喜欢单薄的结论,他需要坚实可靠的证据。
而梁思将这个临时接到的紧急任务,完成得尽善尽美。
是林秘书会做到的那种完美。
面色冷冽的男人接过这份分量不轻的文件,一页页翻看过去。
他翻过一家家医院的查询记录、随行司机的工作日志……
最末一页,是一份京医三院出具的血液检查报告。
报告上显示,有一项指标提示血糖偏低,此外一切正常。
每项肿瘤标志物的检测结果,都在参考值范围内,无异常标志。
这是一份很好读懂的血检报告。
傅呈钧翻到这一页后,视线在上面停留了很久。
而站在对面的梁思,看到那一页时,神情异常冷静。
尽职尽责的助理汇报完了自己在周末做的事,接着总结道:“我想,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先生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他异常冷静地撒着谎。
刚刚交给傅总的所有文件都是真实的。
唯独这句话,是假的。
在这个风雨骇然、四处奔波的周末,梁思的确没有在其他任何医院查到兰先生的诊疗记录。
可他记得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惊惶夜晚,耳畔那道蕴着无限爱意的清亮声音:“人只有一颗心,我也只想把它放在一个地方。”
也记得几天后,他给兰先生打电话时,听筒里传出来的旁人话语:“……常用的几种药都在这里了,你看要哪个?有没有去医院查过是为什么吃不下饭啊?”
更有不久之后,保洁员毫无情绪的礼貌回应:“兰先生让我清空他的房间,清理掉所有他用过的东西。”
无数声音在梁思乱糟糟的脑袋里徘徊,与一片空白的诊疗记录隐隐相悖。
他想,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他跑遍了京珠市的每家医院,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
今天早晨,整整两天没睡好觉的梁思,带着连夜汇总好的文件,照常出门上班。
但在踏进公司大楼前的一秒,他忽然停下脚步,动作匆忙地拦住一辆刚送走客人的出租车。
他又去了京珠市第三医院。
其实梁思在接到傅总电话后,赶去的第一家医院,就是三院。
因为这是他明确知道兰先生去过的一家医院。
他有兰又嘉的身份信息,很快想办法拿到了一份血检报告。
是一个月前就亲眼见过的那份报告。
结果一切正常,兰先生很健康。
可那道单薄瘦削的身影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所以这天早晨,纡郁难释的梁思,擅自做了比调取报告更多的事。
他冲动地闯进了那天给兰先生处理食物过敏的科室,问坐在里面的医生:“医生,你们的报告会不会出问题?病人抽血的时候还在过敏,检验结果怎么会这么正常?”
当班医生接过了他递来的报告,扫过上面的患者姓名时,立刻想起了什么,蓦地抬头看他:“你刚去打的报告?可能是系统里没再更新……我记得检验科已经通知过这个病人了啊,让他尽快来复查的。这份报告确实是弄错了,不是他的检测结果,他没跟你说吗?”
此刻坐在科室里的,恰好就是一个月前,为兰又嘉治疗过敏的那个医生。
他认出了神情忽然变得分外惊诧的梁思。
因为当时对方听见他说病人对蛋白过敏的时候,也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惊愕之后,是难以置信的失魂落魄。
见状,医生叹了口气:“过敏没跟你说,报告弄错也没跟你说,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家属啊?唉,你先等等,我后面还有其他病人排着队,我让检验科重新上传一下报告,你去重打一份吧。”
但在这个直叫人摇头的家属转身要走的时候,医生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喊他:“对了,虽然这话可能没什么用,但我真的劝你重视一下病人的身体,一定要带他再去做个详细的检查。”
“详细的检查?”那人停住脚步,惶然无措地望来,“医生,应该检查什么?”
“检查体内到底有没有恶性肿瘤,我记得他报告里有几项标志物的数值非常高。”
“……恶性肿瘤?”
“对,也就是癌症。”
刹那间,一切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异样,都有了最贴切的答案。
癌症。
足以让一个曾经明媚灿烂、热烈付出爱意的人,变得吃不下饭,变得什么都不要了的……癌症。
梁思甚至没能等到走出医院,就惊慌失措地给兰先生打去了电话。
等待这个电话接通的几十秒,是他迄今为止经历过最漫长的几十秒。
幸好,兰先生接了。
“……梁助?”
当梁思听见耳畔响起这道久违的清澈声音时,竟然有一瞬间很想哭。
他忍住那股不明来由的鼻酸泪意,语气急促地说:“兰先生,您是不是生病了?是什么病?为什么不跟傅总说?他一定会找来最好的医生给您治病的!”
听筒里有一瞬短暂的空白。
兰先生再次开口时,那股不明白为什么会接到他电话的茫然已经褪去。
只剩下没有什么波动的平静。
“是胰腺癌。”他说,“治不好的,没必要再麻烦他。”
“胰腺癌?”
梁思并不了解这种不算常见的癌症,本能道:“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很多癌症都可以治愈的!我听说过有特效药,还有什么靶向针——”
兰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很淡:“来不及了,是晚期,这些都没什么用了。”
梁思骤然僵住,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惊人噩耗面前,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好像只剩一句话可问。
“但、但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傅总呢?”
“我本来想告诉他的……”兰先生的话音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现在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你想跟他说的话,也没关系,那是你该做的事。梁助,你找我还有其他事吗?”
在提到自己的命运时,兰先生的情绪始终显得很平静,但梁思仍能听出他声音的颤抖。
一种无法自制的颤抖。
听到这个显然意味着逐客令的问题,梁思连忙道歉:“对不起!您在忙吗?”
那道清澈声音里的颤抖愈发明显了。
“嗯,我身上很疼,要快点回去吃药。”
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劝阻,被这句字字寻常的话尽数消弭。
电话被挂断了。
冰冷规律的机械音响彻耳畔。
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刚打完电话的年轻人忽然垂下头,手掌紧紧捂住了脸,透出带着哽咽的崩溃。
但没有人驻足多看。
在充满了生离死别、追悔莫及的医院,这一幕太过常见。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在人群中站了很久。
周围人潮熙攘,汹涌如风。
沿着电波传来的话语在耳畔盘旋,久久不能消散。
所以梁思只好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什么是他该做的事?
如果那天他被傅总叫进办公室问起这件事的时候,能多做一点,去医院再调一份报告,就会得知先前看到的结果出了错。
如果他打电话去通知兰先生出席大秀的时候,听见听筒里传出的杂音后,能多问一句,为什么吃不下饭。
如果他没有被傅总的那句告诫绊住脚步,有意漠视了那条本该灿烂的生命……
如果那时候傅总就知道兰先生得了癌症,是不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也许身体的绝症真的无药可医。
但至少,会有人陪着兰先生去医院复诊,那份明亮的爱不会彻底枯萎,也就不会那么干脆地抛下自己珍视过的所有东西,一个人离开。
至少,那颗心不会得绝症。
究竟什么是该做的事?
梁思已经完全知道了傅总想让他查的事。
应该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每月给自己发高额薪水的老板。
傅总会那么迫切地让他去查遍全市的医院,一定也发现了什么异样。
所以,他对傅总的上一个判断又出错了。
原来傅总是在乎兰先生的。
甚至可能是爱着对方的。
是包含着残忍惩罚的爱。
也是曾经深陷其中的人最想得到的爱。
可是……
“已经没有意义了。”
梁思恍然惊觉,对如今的兰先生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多余的事。
——“梁思,别再做多余的事。”
这是他从自己至今都捉摸不透的傅总身上,学到的最确定无疑的一件事。
夏日森然炙烤着大地,在一家顶尖奢侈品集团亚太分部担任总裁助理的年轻人,拿着那叠工作需要的文件,走出医院,返回公司。
一路上,他在网上搜索一种初次听闻的恶性癌症,进公司打卡时已经迟到了很久,整个上午都神情恍惚。
但老板比他来得更晚,脸色也比他更难看,身上透出一种罕见的浓郁疲态。
老板一来就叫他去了办公室。
于是助理敲门进去,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报告,汇报自己都做了哪些调查。
“我想,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先生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他面色冷静地说完了自己从中得出的结论,望着面前正在翻看报告的上司,最后一次问:“傅总,您需要我再去查别的吗?”
片刻后,他听见那道很熟悉的回答,在自己异常鲜明的呼吸声里响起。
“不用了。”
男人的声音里有一贯的干脆和冷凝。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结果,压抑至今的神色有短暂的放松,也就没有计较助理的多事,语气称得上温和。
“周末辛苦了,你放两天假,回家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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