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管你自己是否意识到,你都一定会被这种注视改变,被它控制,也被它出卖。”
“有些时候,是不经意地泄露出隐藏的感情。”
“有些时候,会一点点激起始料未及的感情。”
“还有些时候,则滋生出越来越强烈的感情……”
七月五日,晚上八点零七分。
朦胧细雨打湿了车窗,雨刮器匀速规律地扫过挡风玻璃,流光溢彩的夜色在雨滴中折射出昏然光晕。
云县在下雨。
黑色豪车在这座郊区县城里最大的酒店前停下,车门打开,被挺括西裤包裹着的长腿迈出,鞋底毫不犹豫地踏过一片淋漓的地面。
稍显急迫的脚步声一路经过酒店大堂、电梯……最终抵达今夜格外安静的二十三层。
这一层的绝大多数住客,此刻都不在房间里,他们属于同一个剧组,正在参加有人临时组织的聚餐。
但其中一间房的住客,一定不会去参加这场雨夜的聚餐。
而在这个雨夜不请自来的访客,从一千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出发,搭乘最近的航班赶来,一路风尘仆仆,最终停在了这间房的门口。
在抬手敲门的那一刻,男人的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他想起那张脸庞上流露过的歉然与悲伤,愉悦与灿烂,安静与彷徨……
一帧帧被相片定格的静止画面,格外清晰地在他眼前闪烁。
他没能亲眼见证,他错过了很多事,他想知道那些照片里每一种情绪的原因和来历。
可他同样知道,对方不会再回答他这些问题。
异常安静的酒店长廊里,回荡着不肯停息的敲门声。
昏黄的灯光拉长了执着地等在门外的高大身影。
当男人在漫长等待中,听见房间里传出那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时,所有琐碎冗杂的思绪,瞬间被一抹更鲜明的念头所覆盖。
傅呈钧想,外面下雨了。
他向来厌恶井然秩序被打破、原定计划被更改的那些时刻,比如当天空中突然降下一场毫无预警的、绊住他脚步的雨。
可今晚的他只觉得庆幸。
——时隔十二天,这座干燥晴朗、令人本能地想要逃离的冰冷城市,终于又下起了温暖潮湿的雨。
如今,唯有在这一刻……
兰又嘉才不会彻底拒绝他。
第41章
橘色灯光在酒店走廊上映落一道朦胧的影子。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即使雨夜到来的访客, 对于将要看到的那番景象,早已有过心理准备,但此刻仍是呼吸一窒。
前一秒的庆幸陡然消散, 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心慌。
门后的青年穿着睡袍, 宽松舒适的面料包裹着身体,反而衬得袍子里的人异常伶仃,手腕细瘦,脖颈纤长,柔软的黑发末梢湿漉漉的, 不知是沁着汗, 还是水珠。
那双昔日明媚的杏眼同样是湿润的,似乎正望着来人,可眸子里一片空茫。
清澈的瞳孔里已经倒映出了对面的身影, 他分明看见了此刻站在门外的男人, 竟没有一丝反应,没有惊讶,没有欣喜, 也没有厌恶。
他没有任何情绪。
傅呈钧见过灿烂的他,见过脆弱的他,甚至见过崩溃控诉的他。
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兰又嘉。
明明就站在他的眼前,却像是一个透明的幻觉。
透明到令人觉得,即使他伸出手,也无法触碰到对方。
指尖只会穿过无穷无尽的冰冷空气。
“……嘉嘉!”
在这种心惊肉跳的想象中, 门外一贯冷静从容的男人瞳孔一震, 大步迈进房间,带着罕见的急躁,猛地攥住了眼前人的手腕。
指腹瞬间触到一片凉意。
体温偏低。
但仍是真真切切的, 另一个人身上传出的温度。
鲜活的温度。
在确定眼前人不是幻觉的这一刻,傅呈钧才寻回了些许理智。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先前没有控制力气,立刻松开了手,歉然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手指松开的那一刹,青年白皙的手腕上随之浮现出清晰的指印红痕。
应该是痛的。
可他丝毫没有喊疼,依然呆呆地望着来人。
傅呈钧知道他此刻状态不对,目光扫过那双光裸着踩在地毯上的脚,微微一凝。
“你忘了穿鞋,会着凉的。”他低声说,“我抱你去床上。”
话音落地的同时,房门也被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空气。
不等兰又嘉回答,男人已经将他打横抱起,往房间里走去。
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被温暖炽热的怀抱所取代。
“刚才在睡觉吗?我吵醒你了?”
耳畔低沉而温柔的嗓音里,充满了梦一般的关切。
“嘉嘉,你身上哪里不舒服,还是生病了?告诉我,好不好?”
近在咫尺的心跳分外有力,挤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嘈杂雨声。
全身冰凉、失魂落魄的青年渐渐被这个怀抱捂热,终于缓慢地开口:“……我没有生病。”
“好,没有生病。”傅呈钧愈发熟练地应着他的话,“但你身上很凉,要不要去洗个热水澡?”
怀里的人温顺地点了点头,傅呈钧见状松了口气,正要转身走向浴室,就听见他小声说:“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没有生病,是……”
男人的脚步蓦地僵住。
他知道兰又嘉要说什么。
早在两年前,他就亲耳听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天因为他的恶劣和失控,害得兰又嘉在本该愉悦的情事中流了太多眼泪,事后更是跌跌撞撞地跑下床去找止痛药。
可痛得脸色发白的人,吃了药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跟他道歉。
残留着泪痕的脆弱面孔上,努力露出一个重新烂漫起来的笑容。
然后笑着跟他道歉。
这一刻的傅呈钧忽然不敢低头。
不敢去看怀里人的神情,也不敢再听一遍那句满含歉意的解释。
“——是心脏疼,因为想起了小时候。”沙哑滞涩的声线覆盖了另一道很轻的声音,“我知道,我记得的……对不起。”
“嘉嘉,是我的错,不该由你来道歉。”
空气忽然变得很静。
蜷在温暖怀抱里的人眼睫轻颤,好似终于从空茫的混沌里醒来,目光里闪烁着后知后觉的惊讶。
男人为那个早已逝去的雨天道了歉,才敢继续问今天:“前面吃过止痛药了吗?药放在哪?”
“吃过了,可是没有用……止痛药和安眠药,都没有用。”
那道声音依然虚弱得发着抖,但已逐渐变得清明。
闻言,傅呈钧立刻垂眸望去。
正望进那双总算有了情绪的眼睛。
清醒又悲伤的眼睛。
不是心脏疼,是全身都疼。
心脏,腹部,骨头……哪里都在痛。
遍布四肢百骸的,无孔不入的剧烈疼痛。
也不只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
童年,少年,青年……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幸福的时刻。
不会陡然幻灭的,真正被爱的美丽幸福。
可是,没有必要再对眼前的人解释这些了。
太晚了。
兰又嘉这样想。
逐渐恢复理智的青年认出了来人,轻声喊:“傅呈钧。”
他的声音其实很平静,傅呈钧却蓦地一僵。
他知道怀里的人如今对自己的排斥和抗拒。
但他不想松开手,他会想办法说服兰又嘉。
下一秒,正要开口的男人,先听见那道轻而淡的声音。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下雨?”
兰又嘉看着他说:“因为我在雨天的时候最需要你,会忘了要推开你……就像刚才那样。”
傅呈钧一时怔然。
兰又嘉很了解他。
他却好像真的不够了解这个曾经只对他展现灿烂一面的昔日恋人。
爱意不再之后,他竟是如此敏锐又尖利。
“对你来说,感情也像是一笔生意,找到对手最致命的弱点,就能在不浪费时间的前提下,让收益最大化,最高效地达成目的,对不对?”
太过平静的话语飘散在空气里。
傅呈钧哑口无言。
良久,男人才低声道:“……我没有把你当成对手。”
他没有否认其他被说中的部分。
只解释了整句话里最无关紧要的一处用词。
陷在无力挣脱的亲密拥抱里,兰又嘉笑了起来:“可你也没有把我当成爱人。”
爱不是这样的。
爱不是权衡利弊,步步为营。
“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轻声猜测着,“是因为不习惯吗?”
至少,不是因为怜悯。
兰又嘉脑海里倏忽划过了这个念头。
他想,梁助恐怕没有把他得癌症的事告诉自己的老板。
……为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不等傅呈钧说些什么,神色恍惚的青年继续道:“但你会习惯的,你一定能够习惯的。”
“傅呈钧,感情从来不是你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你该把时间拿去做你更在乎的事,那些你做得最好的事……”
“每个人的时间都很珍贵,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我是很害怕下雨,也感激你陪我熬过的那些雨天,但以后,我会努力克服的,克服对你的需要。”
“我也一定能习惯没有你的雨天。”
兰又嘉忍着身体里四处作祟的痛意,尽可能平静地说完了这些话。
分开之后,他其实不恨傅呈钧。
他也是真的爱过对方。
爱过这个令许多人钦羡仰望,光芒夺目的男人。
他从不否认自己曾经付出过的感情,也不否认对方极具侵略性的魅力。
只是,傅呈钧是个成功的商人,是个出色的野心家,甚至是个很好的情人。
唯独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而这并不是傅呈钧的错。
是他的错。
是他明知不可为,还强人所难,非要盼望。
直至大梦终醒,蓦然回首,却已时日无多。
“别再来找我了。”兰又嘉最后说,“别再浪费时间,你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傅呈钧,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没能说完,因为耳畔响起男人低沉滚烫的呼吸。
“是我需要你。”
“嘉嘉,每次下雨的时候,不止是你需要我。”傅呈钧说,“是我也需要你在身边。”
兰又嘉茫然地抬起眼。
他看见那双宝石般深邃的灰绿眼眸,闪烁着浓烈的光芒。
“我在光海长大,那里总是下雨。”男人的声音沉静,漂浮着浅浅流动的回忆气味,“我憎恶那段时光,因此厌恶雨天,也厌恶回溯过去。”
在光海度过的晦暗童年里,常常绵延着潮湿阴郁的雨水。
所以,傅呈钧一直以来都不喜欢雨天,只是谈不上恐惧,也从不将那份反感显露在人前。
这是兰又嘉第一次听男人主动提及自己的曾经。
在被窗户和怀抱隔绝的淅沥雨声里,傅呈钧主动提起了遥远尘封的往昔。
“嘉嘉,今天是我需要你。”他轻声请求着,“等雨停了我就走,好不好?”
“这不是浪费时间,是我不习惯没有你的雨天。”
也提起了触手可及的未来。
“在剧组的日子开心吗?我知道开机仪式和毕业典礼是同一天,我替你去了毕业典礼……嘉嘉,拍完这部戏之后,你想做什么?未来想继续演戏,还是做音乐?”
柔和喑哑的话语,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细网。
细网上闪烁着那些兰又嘉曾经翘首盼望的温柔关切。
也闪烁着更多光芒难辨的东西。
时间,毕业,未来……许多美丽璀璨的词语。
可他得了绝症,与未来绝缘的癌症。
尽管每个医生都劝他要好好治疗。
但他实在怕疼。
向来高高在上的男人放低了姿态,罕见地提及往日避而不谈的往事,心甘情愿地袒露着弱点……傅呈钧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爱吗?
还是因为这种姿态更容易打动人,是最适合用在这一刻的致命手段?
他不知道。
他分不清。
风雪般的冷香与炽热的怀抱一起轻拥着他。
在那抹熟悉的、叫人安心的气味里,本就被疼痛折磨着的兰又嘉几近沉沦。
身体比感情更诚实。
诚实地渴望着此刻就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随着混乱翻涌的思绪,理智和本能的纠缠,兰又嘉一度平复的呼吸重新急促起来。
傅呈钧很快感受到了怀中人难以自制的颤栗,和声音里濒临崩溃的挣扎。
“……我不想影响剧组的正常拍摄,不想传出任何流言。”
青年的额角又渗出了微凉的汗水,语无伦次、竭尽所能地抗拒着那份引诱:“我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梅导说到处都有狗仔,很多人都认识你的,你不能出现在剧组!”
傅呈钧很清楚他的顾虑,立刻道:“没有人看到我过来。”
他不知道兰又嘉为什么突然再度陷入恐惧,此刻来不及弄清这一点,先试着安抚:“嘉嘉,放松下来,不会有人知道我来找过你,你没有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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