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而怯的话语被悬在上方的收音设备清晰捕捉, 被这道目光凝视过的男人蓦地一滞。
一直戴着耳机听同期声的录音师也听见了这句话, 因此成了全场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
“快检查下画面!”
他耳机都来不及摘,懊恼地扫了眼仍高举着挑杆的录音助理,朝摄影师的方向急匆匆道:“前面我看他可能是走神了, 杆子歪了歪,位置稍微有点靠下,你赶紧回看一下——这条可千万不能穿帮啊,不然梅导绝对能弄死我!”
在录音师带着点诙谐的嚷嚷声里,一度缄默至极的片场,终于被重新激活, 一点点恢复了寻常的嘈杂。
从谢雪出现在陈易秋面前的那一刻起, 站在人群边缘旁观的女演员米悦就逐渐瞪大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才收回了不知何时飘去遥远时空的心神,由衷道:“梅导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新人啊?这也太、太……”
“太贴这个角色了。”站在旁边的袁静接过她的话, 语气同样很不平静,喃喃道,“他完全就是谢雪。”
“是啊!”米悦连连点头,压低声音同她窃窃私语,“我之前看剧本的时候,其实一直觉得这人物写得有点脱离现实,压根想不出来谁能演好,但我也没敢跟梅导提——现在回想,幸好没提。”
谢雪是一个十分理想化、甚至是非常夸张的扁平角色,比如只打了个不到一分钟的照面,就对另一个主角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命运的轨迹也因此改变。
所以,这对演员的个人魅力和表现力有着非常高的要求,人设本身并不能为演员增光添彩,反倒要靠演员的灵魂来为角色赋予说服力。
在亲眼目睹令所有人都沉浸其中的这场戏之前,不少看过剧本的人都暗暗觉得,谢雪这个不太立得住的人物会是这部电影的一处遗憾。
原来是因为尚未真正见到他。
——见到兰又嘉。
“他对易秋说钢琴声音很美的时候,我都想替纪老师问他名字,再卸下他身上沉甸甸的报纸包,请他进屋亲手碰一碰钢琴。”
米悦心绪难平地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不,不止是教他学钢琴,我还要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袁静亦有这份感受,而她此刻的心情,却远比不清楚兰又嘉背景的米悦复杂。
片刻后,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梅导挑演员的眼光从来没错过,她看人太准了。”
“对啊,这次更是准到离谱。”米悦随口说,“要不是知道她找谢雪的演员找了很久,我简直以为她是照着嘉嘉写的谢雪。”
她脱口而出这句玩笑话后,自己都愣了愣,神情忽然变得认真了一些。
“其实,我觉得他不是在努力扮演一个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因为整个表演真的太自然了,跟昨天我接触到的、生活里的他很像。”
这个对表演有着极大热忱的女演员,怀着难以言喻的惊奇,对身旁有些私交的女经纪人低声感慨道:“要么是他的演技好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程度,要么,就是他和梅导的运气都太好了。”
“梅导遇到了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将谢雪彻底演活的人,而他也遇到了一个跟自己格外相像的角色。”
说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自觉地开始期待未来:“好眼光加上好运气,这部片子一定会大放光彩……一定会的。”
“不。”耳畔响起男人的沉稳声音时,兰又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用重拍。”
听到纪因泓毫不犹豫的否定时,他面露茫然:“可是我说了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那一段很好,比剧本里更好,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说着,纪因泓本来已经在朝大监方向走过去的脚步顿了顿,侧眸看向还站在原地发愣的人:“过来看回放吧,只要刚才那条没有技术上的问题,就不需要重拍。”
因为无论再重拍多少次,都不可能再拍出比这条更好的效果了。
作为戏中人的纪因泓深知这一点。
在场的其他人恐怕也能看出这一点。
主创们一起围在大监视器检查各个机位的素材时,全场最提心吊胆的,就是录音师和他的助理了。
直到看见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梅戎青面色渐渐和缓,他们才敢悄悄松一口气。
“画面没有问题,声音你检查过了吧?”
录音师连忙道:“回听了好几遍,绝对没问题!”
“那就行。”梅戎青点点头,终于宣布结论,“这条过了,休息一下,准备下一场吧。”
这话一出,人群里霎时掀起了不小的动静。
场工立刻去搬设备挪位置,化妆师也连忙走向等下要出场的演员。
米悦一边任化妆师给自己补妆,一边笑着对兰又嘉说:“第一场戏就一条过,真厉害!而且你这个妆化得真好哎,完全就是少年人的样子,我都不想你卸掉。”
还戴着学生帽的送报少年弯了弯眼睛,应声道:“我也舍不得卸。”
兰又嘉的下一个镜头要换妆造,所以安排在下午,这会儿可以先休息。
在他同米悦闲聊的时候,另一边的纪因泓也在问梅戎青:“你是为了这场戏,才一直把他藏起来的?”
梅戎青刚亲自听完一遍同期声,摘下耳机回答他:“一半一半吧,时间确实也紧,没工夫搞什么剧本围读。”
她说得随意,纪因泓却沉默了几秒,摇摇头道:“不,你根本不打算做任何事先排练,你想要的就是刚才那场戏的效果。”
是满怀迷惘的陈易秋第一次见到门外的谢雪。
也是心有不满的纪因泓第一次见到戏里的兰又嘉。
他们都被那份完全超出想象的纯粹热烈所慑服。
闻言,梅戎青看他一眼,蓦地笑了:“看来我没挑错人,你的确是中生代这批演员里悟性最好的。”
演员是一个创造性的职业,天赋、努力和悟性缺一不可。
“现在应该不担心了吧?”她说,“让袁静也放松点,别怕这怕那的,今天第一场戏的调子都定在这儿了,只要接下来能顺顺利利拍完,明年保准给你拿个影帝大满贯。”
梅戎青当然也清楚这样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一线演员,愿意一次次配合档期变动的真正原因。
可这一刻的纪因泓,却并不关心未来或许唾手可得的最大荣耀。
“我现在相信他是你的主动选择,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演谢雪,但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纪因泓语气很平静地问:“为什么这部戏突然提前了这么多开机,拍摄日程的安排也非常紧,这是他的要求吗?或者……是别人的要求?”
这是他不再怀疑兰又嘉的能力之后,仍然觉得耿耿于怀的地方。
因为这份超出常理的特殊待遇,给整个剧组都带来了不少麻烦,也包括他自己。
听他这么问,梅戎青丝毫没有意外。
她看了眼不远处打扮得灰头土脸却言笑晏晏的少年,淡声道:“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拒绝得分外干脆直接,纪因泓不禁怔了怔。
紧接着,又听见梅戎青说:“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的。”
“在那之前,我只有一个建议,你最好是能听得进去。”
纪因泓下意识问:“什么?”
而她面无表情地说:“用客观和专业的态度对待他,别带什么私人情绪,你和袁静私底下对他有什么意见我不管,但都给我藏在心里,不要用任何方式为难他。”
“否则,对谁都不是件好事——无论是对他,对你,还是对这部电影。”
纪因泓愕然地听完了这段听来几乎像是威胁的“建议”,来不及理清自己的心情,就看见梅戎青转头看向那个人,方才还显得冷厉的声音霎那间温和了许多。
“兰又嘉!过来一下。”
“梅导,怎么了?”
反复检查过那场戏所有素材的梅戎青,把手里的监听耳机给他戴上,先让他听了一遍,然后笑着说:“你刚才演得特别好,从表演到台词,全部都很好,比我的想象更加完美。”
扮成少年模样的新人演员认真听着,小声接话道:“……但是?”
他的话音里透着忐忑和不安,要求严苛的女导演脸上的笑容却更明显了。
“对,是有一个但是。”她说,“但是,只是一个很小的但是。”
“你听同期声的时候发现了吗?陈这个字的发音不太对。”
这场戏的效果堪称完美,梅戎青更是精益求精,将每个点都抠得很细:“你发音的位置要再靠前一点,它是前鼻音,你念得有点像后鼻音了。”
她举了个例子,给他演示这两个非常相近但又有些差异的发音:“比如陈易秋的陈,和前程的程,这两个字之间的区别应该听得出来吧?是陈老师,不是程老师。”
“好在这个错误不是很明显,大部分人都听不出来,你之后注意就行。”
梅戎青的确没把这一点当作什么大问题,神情话音也很宽容,没有半分严厉。
可听见这话的兰又嘉却像是愣住了。
半晌才讷讷道:“我知道了,梅导。”
然后他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纪因泓,格外认真地道了歉:“对不起,纪老师,我不是故意喊错的。”
纪因泓的脑海里仍盘旋着梅戎青那番话,没有细听两人的交谈,微一颔首,本能道:“没事。”
话音落地的同时,一道极轻微的快门按动声在旁边响起。
身为剧照师的宋见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幅画面,伴着一声调侃:“梅导,你跟他们说什么了?怎么把两个主演都说得心事重重的?”
他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只是在瞥过来时,觉得站在梅戎青旁边的两位主演,神情都有些奇异,看起来很有故事感,就下意识摁了快门。
而这个瞬间唯有镜头铭记着,等梅戎青侧眸去看的时候,两人脸上掠过的情绪都已如水波淡去,恢复了平静。
于是她白了宋见风一眼,没好气道:“哪来的心事重重!倒是你,刚才那条镜头里怎么一张照都没拍?那场戏多难得,千载难逢,我还以为你能给我拍出几张神图。”
主动凑上来挨了一通训的剧照师摸了摸鼻子,面露无奈:“没办法,我也是新人嘛,没反应过来……不过,我刚才抓拍到的这张花絮真的挺有意思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机,冷不丁道:“兰又嘉,你要不要看?”
被问到的人不期然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很快垂眸道:“宋先生,我该去卸妆了,晚点再看吧——梅导,我先过去了。”
“行,去吧。”梅戎青处理完了眼前的事,立刻投入到下一场戏里,“米悦,你过来跟老纪对一下词。”
“哎,来了梅导!”
男主角和女配角正在听导演讲戏,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专注沉浸的,这同样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然而,就在他们附近的剧照师,没有再拍下任何一张花絮照。
宋见风望着那道独自离开的单薄背影,良久,神情莫名地勾了勾唇角。
他仍不知道前一刻的纪因泓和兰又嘉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微妙的神情,却知道自己刚才撒了谎。
从少年时代正式拿起相机的那一天起,他就从来没有因为反应不过来,而错过任何一个值得记录的镜头。
他做了十年摄影师,已经养成一种比思考更快速的身体本能。
但就在几十分钟前,从谢雪出现在陈易秋门前的那一刻起,他是真的忘了。
他忘记了手中的这台相机,更忘记自己是个摄影师和剧照师。
人生第一次,宋见风竟连本能都忘了。
或许,是因为那场戏的每一秒都精彩万分,他找不到一个最精彩的瞬间。
或许,是因为那张面孔的鲜活与烂漫,静态的相机根本无法概括,只有流动的视野才能完全铭刻。
他的视线一直停在谢雪身上,不曾移开。
就像当时片场里的任何一个人那样。
但他跟那些人相比,又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非常不一样。
比如,兰又嘉并不反感那些人投来的视线。
却唯独会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这是宋见风刚刚确定的事。
兰又嘉似乎不太想看到他,也不想跟他有什么接触,一直疏离客气地喊他宋先生。
自那次意外偶遇之后,在他面前,那个一贯明媚烂漫的青年,始终是拘束谨慎的。
可这种状态不像是出自对他这个人的讨厌,也不像是因为傅呈钧而生的迁怒。
立在原地出神的宋见风想了很久,试图准确形容对方的态度。
直到一个乍一听毫无根据的词,猛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回避,抗拒,礼貌,紧张……
当它们加在一起,所构成的情绪,分明是害怕。
在陡然想通的这一刻,年轻俊美的摄影师脸上,透出浓浓的惊诧之色,只觉得不可思议。
——兰又嘉居然怕他。
他怎么会怕他?
第40章
六月二十七日, 中午十二点零三分。
宋见霜是第一个接到这通奇怪电话的人。
被铃声吵醒的年轻女生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还来不及看清到底是谁扰人清梦,先听见那一头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很可怕么?”
宋见霜在这道无比熟悉的男声里愣了几秒, 随即瞪大眼睛, 发出难以置信的控诉:“宋见风!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恶!我刚睡下没多久!!”
“……怎么通宵了?”宋见风咦了一声,“抱歉,我还以为你最近都要睡美容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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