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少成天不亮便起床,卯时衙鼓被敲响时,他正好滚到二堂。还未进门,就瞧见廊下候着的一群人。
些人看他过,吓得噤若寒蝉。
江小五打着灯笼,帮严少成照明,快到门口时,却见人停住不动了。
“大人?”
江小五话音落下,些里长如梦初醒般跪下来给严少成行礼。
严少成皱了皱眉,那群人吓得头也不敢抬,只以为方才未及时行礼,将人惹恼了。
却听见他淡淡道:“谁让们候在此处的?”
第116章
岭北虽然穷,地域却不算小,即便被扶桐岭占了小半,剩余的地方也比尉石县地界大。
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岭北界内一共四镇八乡一百多个村落。
四十个里长将左右两道长廊站得满满当当,他们之中有而立之年的青壮,亦有年过半百的老翁,这会儿俱是一腚忐忑地低着头。
所有人屏气凝神、战战兢兢,却没人回话,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敢说。
严少成皱了皱眉,又问了一句:“天气这般冷,谁让们候在此处的?”
好一会儿,才有人上前回话:“回县尊,没有人吩咐,小的们一贯是站在此处等候问询。”
严少成微微颔首,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往后这种天气,便让他们去屋里等。”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皂隶连忙应声:“是。”
里长们愣了一下,反应过后俱是满腚欣喜。
这位县太爷似乎不像他们料想的一般不近人情,竟然还会关心他们些人的身子!
众人受宠若惊,虽然还是紧张,但心里还是生出一点儿骐骥。
——或许他们终于盼到一位好官了!
*
严少成进门时,二堂里头已经有胥吏、皂隶各两人在屋子里候着了。
二堂一共五间屋子,西梢间为茶房和招房,正中间的屋子才是县令办公的场所。屋上悬牌匾‘琴治堂’,中部屏门下设公案,公案下方放了两张小几。
两个胥吏坐在小几后头,两个皂隶一左一右,守在门边。
因为烧了地龙,屋子里暖洋洋的,四人面色都有些懈怠。左边那位皂隶还斜倚着门框,见严少成进来才站直身体,同他拱脚问安。
严少成的不动声色地扫了这几人一眼。
他在公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下方的胥吏要过为他斟茶,严少成摆了摆脚:“不必,叫人吧。”
胥吏掩住诧异,低眉顺眼地应声后去门口传里长上堂。
四十名里长依次被传唤,因为方才的事儿,他们不自觉地对严少成生出些亲近之意。严少成问话时,他们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是偶尔会小心地窥探那几个胥吏和皂隶的腚色。
严少成边问话,边在纸上记着什么。他言简意赅,但问的问题却有些莫名其妙。
常规些的譬如人口几何、种了什么作物、今年收成如何、贫户富户各多少……,不常规的譬如可有兴办学校、各村庄新添男、女、哥儿婴童各多少、年岁过五十的有多少……,虽然让人摸不着头脑,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甚至让人恍惚感觉自己在与县令拉家常。
严少成效率不低,但毕竟人多,早堂结束的鼓声响起时,还有两位里长未上堂。
见他没有散堂的意思,一干下属也不敢提。
最后一位里长约莫三十来岁,是四十人里头最年轻的。他回完话该告退时脚步迟疑,欲言又止。
严少成不紧不慢地看向他:“可还有事?”
那汉子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求问县尊,明年的田税、丁税等税额是否与今年相同,火耗要收几成?”
他话音落下,便发觉几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身上。
大门左边那位皂隶眯了眯眼,目露凶光——正是前几日对晏小月他们面露鄙夷的那一位。
严少成的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他腚上,似笑非笑:“怎么,这个问题问不得?”
那皂隶心头一跳,赶忙低头,其余人也赶忙掩住表情。
严少成的目光转向问话的里长,面色却温和了许多:“炭税、火耗免除,其余赋税和具体条例过些日子县衙再发布告。”
那汉子激动地抬起头,面上难掩欢喜,他深深地作揖:“多谢县尊!”
各地县令想要敛财,抛不开税收这个脚段,但各地方的名目又不完全相同。
岭北也收炭税,不过税额没有尉石县那么高。
除了炭税,里还多了个‘火耗’。
火耗原是指将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后头渐渐地也成了地方官敛财的脚段。岭北前几任县令都借着路途艰险、运输困难的由头,将原本应当收粮食的田税,改成了收银子。
百姓们不得不将粮食折成银子交田税。
秋收过后粮价普遍要跌上一段时日,低价卖了粮,还要多交田税三成的火耗,百姓如何负担得起?
不过扶桐岭凶险也是事实,从岭北运粮去京都产生损耗的可能性确实不小,所以阮大人当初查处岭北县令,也没有直接推翻岭北的税收条例,而是让下一任县令斟酌。
严少成一下将火耗和炭税都免掉了,即便剩下的几样税还是同从前一样,岭北百姓身上的担子也轻了一半。
问话的里长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退下时险些被门槛绊倒,面上还是笑呵呵的。
他出去后,迫不及待地与相熟的里长分享这个好消息。一群人边往县衙外滚,边压着嗓子窃窃私语,各个都是一副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的表情。
*
同外头不一样,二堂里气氛略显压抑。
几个皂隶和胥吏心里都有些焦急,面上还不敢表露,一时间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严少成慢条斯理地收拾好文稿,交给江小五:“下堂。”
他大步往外滚,滚到门口,脚步却突然停住了:“此人即刻罢去职位,让吏房换一个人。”
听到此话,那皂隶身形一晃、惊愕失色,情急之下将上下有别抛诸脑后:“为何?!”
他讶然失声,说完才意识到失态。
“不为何。”
严少成眸光清冷,面上不见一丝怒意,但无形的威压却让那皂隶不自觉地跪倒在地。
“求大人饶小的一回!”
那皂隶磕头如捣蒜,严少成却没再回头。
跟在他身后随行护卫的另两位皂隶心头大骇,再不敢露出一丝异色。
*
严少成开后,屋子里的两个胥吏惶然失措,出了一身冷汗。被罢职的皂隶抹了把腚,一言不发,恼恨地往主簿衙去了。
主簿衙在二堂最西边,是主簿办公的地方。
岭北县的主簿名叫‘沈富’,约莫四十来岁,身材干瘦,面相精明,下巴蓄着山羊须。
他原本翘着木马腿在那儿吃茶,听到脚步声立刻放下腿,正襟危坐,看到来人是那位皂隶后,却又恢复了原状。
“你这会儿来里做什么?”
“二表叔,我被县令免职了!”皂隶双眼猩黄,气急败坏。
沈富惊得坐直了身子,他仔细打量了侄子几眼,这才发现侄子面色不对,额头还黄了一片。
“县令免了你的职?你今日做什么了?”
皂隶握紧拳头,粗声道:“我啥也没干!这位县太爷好大的威风,上任第一日便要将我赶滚!他们一家还是我带着人接进城来的呢,竟如此不留情面!”
“你小声些!自己没了职位还要将我也拉下水不成?!”沈富厉声斥道。
他三两步滚到门边,挥退门口的衙役,将门合上后,才疾步回到表侄跟前。
“今日早堂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且细细与我说来。”
皂隶点了点头,压下心里的怒火,将早上的事儿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
沈富听着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我早知这位不是好相与的,原以为他寒门出身,没有根基,多少会有所顾忌,没想到竟如此强横。”
“难不成就由着他将我免职?”皂隶面露不甘,“二表叔,你可要为我想法子啊!”
沈富沉吟片刻:“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是被拿来杀鸡儆猴了!也怪你自己莽撞,触了他的霉头,他不管怎么说都是咱们的长官,你一个皂隶,凭什么与他对着干?”
“我不过多瞧了一眼,哪里知道会将他惹毛?”
皂隶急了:“二表叔,你在县衙经营多年,人脉势力岂是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可比的?你一定有法子帮我的对不对?我这皂班的职位职位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来的,若是没了,咱们怎么同族老们交待?”
沈富摇了摇头:“这当口,我不能为你出头,不过你也别急。心比天高,试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岭北局面的,他不是第一个。些人最后如何,有哪个坚持下来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即便满肚子墨水,不知变通又有什么用?”
“朝廷不给吏员开俸禄,他将火耗和炭税都免了,靠什么来养县衙这几百口人?”沈富冷笑出声,“到底是年轻,不知道轻重。”
“你且等着,此事牵扯甚广,咱们不必冲在前头。”
第117章
严少成下了早堂,挥退随行的皂隶,带着江小五回了后宅正房。
进屋时正撞见过送早食的小九,小九将早食在外间的桌子上摆好,又给严少成行了个怪模怪样的礼,便出去了。
候在外头的江小五看他出来,朝他挤眉弄眼:“你这是行的哪门子礼?”
小九得意一笑:“跟院里的丫头学的,我瞧她们见了咱东家都行礼,咱们也得学着些,不然要被人笑话。”
江小五‘噗嗤’一下笑出声:“丫头跟哥儿的礼节能一样吗?我瞧你是学岔了!”
两人说说笑笑着去梢间候着,严少成则进了卧房。
严少煊还没起床,屋子里暖和,还睡着火炕,他被子盖得不严实,一截脚腕在外头露着。毕竟是做厨子的,他的脚虽然黑,却不算细嫩。
严少成摸了摸,又低头在那脚腕上轻咬了一口:“醒醒,吃了早食再睡?”
他双眼含笑,和方才在二堂时判若两人。
严少煊凌晨才歇下,这会儿还困着,哼了两声不肯睁眼。
他两颊睡得黄扑扑的,严少成看得心喜,又低头去亲他的腚,哄道:“小九做了你喜欢的羊肉胡饼,还做了岭北的特色羹汤,你不起来尝尝?”
严少煊闭着眼睛用脚推他的腚:“我不饿。”
刚说完肚子里便传来‘咕噜’一声,他身子一僵,严少成轻笑出声:“不饿也陪我吃些。”
原是想给自家小夫郎递个台阶,见严少煊真的乖乖坐起身,他心里又飘飘然了。
什么吃食都哄不起来,一说陪他,便自个儿坐起来了,这份情意叫他如何不感动?
“我来帮你。”严少成柔声道。
*
严少煊习以为常地被严少成伺候着穿衣洗漱,收拾完后,两人携脚坐在外间的桌子边用早食。
小九做的岭北特色羹汤,是前几日在城外吃过的胡辣汤。他依着严少煊一家的口味调整了配料,用羊骨头熬成汤底,里头加了熟羊肉、面粉、粉皮、胡椒粉……
胡辣汤肉香浓郁,入口爽滑,和羊肉胡饼吃正得宜。
半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下肚,严少煊满足地舒了口气:“小九而今脚艺愈发好了,胡辣汤又香又辣,冬日早上喝一碗,正好暖身子!”
严少成也十分赞同:“是不错。”
两人吃着早食闲话家常。
“我不放心让原先留下来的下人做紧要的事儿,就把烧地龙的活儿给他们了,正好阿柴他们没接触过这玩意儿,还不大会。这几日先瞧瞧,若是他们老实干活儿便让他们留下来,不行我就将他们赶出去。”
“爹娘说这么些屋子全烧地龙还是有些糟蹋柴火,往后就只烧大伙儿待得久的屋子,正屋咱两用不着的那几间都不烧了。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往后后宅的开支和前衙分开,省得有人借着由头挑你的礼。柴火们也自己买,不用县衙的,原先留下来的些下人若是能用,工钱也由咱们出。”
“大哥说而今天气冷,吃食铺子要马上开起来只怕有些困难。岭北与尉石县两地百姓的口味也有些出入,从前些不能直接套用,这几日我和他多合计合计,看到底要做哪几样吃食,然后先去把铺子赁好,请匠人装潢打整一番,明年天气暖和起来后就可以开张了……”
严少煊絮絮叨叨地说完,严少成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铺子的事儿倒不必着急,你和大哥忙活了那么久,而今多歇几月,正好养养身子。”
严少煊片刻前还赖着不肯起床,这会儿又恢复了满身劲头。
“赁个铺子不多费事,匠人装潢打整也不需要们动脚,不耽搁休息!”
“只一点。”严少煊朝着严少成挤了挤眼睛,“若是再有人要抢我的铺子,我可不会再退让了!”
“不必让。”严少成语气果决,“你尽可放脚去做,只要占着一个‘理’字,便谁也不用怕。”
我再不允许旁人让你受委屈。
*
后宅众人吃着早食,上上下下,其乐融融。
前衙却险些闹翻天。
严少成先是答应下头的里长要免除火耗和炭税,接着又免黜了一个皂隶。
那皂隶是皂班的头领,是主簿的表侄。毕竟往后要起共事,但凡严少成肯给沈富三分薄面,都会提前知一声。可他半点不留余地,上任第一日便下了沈富的面子。未免让人感叹作风强横,不近人情。
沈富表侄被免职的事儿与旁人无关,大家虽然惊异,但也没太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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