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子依然往家的方向走着,边羽的注意力却像飘到很远的地方去。兴许是飘去那片他从未踏足过的,开满蓝紫色亚麻花的土地。
边至政在他身后继续说的话,就像隔着风声那样模糊:“想当年,至晖为了他,空军部队也不去,和家里人闹翻,谁知道后来他们两个会这样。”
到边羽家门口,边至政不进去了。拍拍边羽的肩,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就要走了。四叔公让边至政留下吃饭,他不肯,借口没睡好,要赶紧回酒店休息。
他才走出去两步,边羽突然叫住他:“二堂伯。”
“啊?”边至政停下脚步,转过头,憔悴沧桑的眼睛看着他。
“我决定了。”边羽用着下定决心之后,坚定的语气,“我会替我爸翻案。不管想尽什么办法。”
第63章
三天后。
家里, 边羽给工作台换了一个新的台面。旧台面积杂着数道刮痕,木面老旧,刻度也不清晰了。
边羽刚学木雕时, 虽然很有天赋,但早期手生,仍是经常出错。老台面上的刮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换上新台面后,边羽本想把旧的扔掉。这天下午,四叔公却先他一步把旧的台面放到仓库里存放。四叔公说,这是边羽第一张用的台面,具有纪念意义。等多年后再看到它, 会很有感触。四叔公在仓库里呆望那块布满沟壑的老台面许久,小声念着:“这好好的日子不过……”大概是在埋怨边羽要去给父亲翻案的事。
四叔公尽管不是在边羽小时候就看着他长大的,但和边羽生活这么多年, 是很了解他的。
边羽不轻易决定做什么事,可一旦决定要做, 天打雷劈都要办成, 谁也改变不了。
四叔公这个人执拗,却明白自己这回拗不过边羽。
新的工作台台面上,边羽放了一块全新未经雕琢的龙眼木胚, 旁边展着昨夜刚绘制好的赫斯提拉女神像的草图。
四叔公从小仓库里出来, 检查了一遍桌上那块木胚:“这块木还可以。可是你接下去还有时间刻吗?”
边羽说:“有空了就刻。”
原本在计划里, 这是他今年的第三件木雕工艺品。现在来看,今年内应该很难刻完了。
下午,边羽要出门,四叔公提醒他,他那条蓝四叶草手链放在台盆旁。是边羽洗手时摘下的,忘记戴回去了。边羽赶时间, 让四叔公把手链帮忙放房间里,就没戴回去。
召觅住在离单位不远的小区。他们单位有宿舍,刚调来这里时,他在宿舍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正逢有人要出租房子,他觉得时机合适,就在附近租了房子住。
小区是两年前建好的动迁安置房,里外都很新,绿化也不错。召觅住在绿化最多的那一栋楼里。
边羽和他约在下午两点见面。
两点整,边羽根据门牌号到他家门口,敲了门之后,才发现墙上有个不起眼的门铃按钮。边羽正要再按门铃时,召觅把门打开了。
“来了?”召觅让他直接进来,“不用脱鞋,这两天刚好要打扫一下。”
边羽唯有穿着鞋进门。
这是一套南向的一室一厅,总的套内面积估计60平左右。客厅青蓝色的窗帘拉了一半,光线很好。角落里摆放着大叶绿植,阳台上种了很多花草,橱柜和桌面都有摆放多肉盆栽。
召觅让边羽到沙发上坐下。边羽刚坐下来,就被茶几上氧气袋装的两条鱼吸引去注意力。
氧气袋里两条乳白色小鱼缓缓游动,看似谁都不干扰对方。
召觅到厨房里,倒了两杯水出来。他看见边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只鱼,隐隐约约在边羽脸上看到一丝孩子观察新鲜小生命般的好奇,不由得嘴角泛起一个笑。他坐在边羽身旁,把两杯水放在茶几上,就放在装鱼的氧气袋旁:“上午在花鸟市场买的。”
“这是什么鱼种?”边羽似乎是见过的,就是不怎么记得起来了。他对水产生物一向了解得不多。
“吻鲈。俗称接吻鱼。”
“接吻鱼?”
“顾名思义,就是两只鱼会接吻。”召觅刚说完,氧气袋里,一条吻鲈游到底了,背转过身往回游,正巧和身后那只碰上。两只鱼面对面对峙了一会儿,嘴唇贴在了一起,“你看。”
边羽眉梢挑了下,确实觉得这种鱼有些特别。
“但是,它们之间的‘接吻’其实不是亲密行为,而是在打斗。两只鱼现在在争地盘。”召觅碰了碰氧气袋,还是没将两只斗得正厉害的鱼分开。
“是这样吗?那它们应该需要大一点的空间吧,这样才不容易斗起来。”边羽四周环顾了一下,“没看到有鱼缸。”
“快递员说下午会送到,但现在还没消息。不过鱼缸也不大。很多人养吻鲈,就是觉得它们的‘接吻’具有观赏性。”召觅解释说,“而且虽然他们是在‘打架’,但是打架方式仅限于嘴唇碰撞,不会给彼此造成伤害。”
“哦。你是突然想养鱼的?”
“也不是。养之前做了很多功课,今天不用上班,就想着今天把这件事做好。”
沙发不是很大,因此他们两个坐得很近。召觅一垂眸,看到边羽穿的宽松的牛仔裤,还有半隐藏在裤筒里的白色运动鞋。这瞬间,边羽在细节上给人的感觉,依然是青春飞扬的。
“那我今天过来,没打扰你吧?”边羽问。
召觅笑了下:“当然不会。我今天没什么事,你不找我,我本来也打算去找你。”
“你找我……是只想找我?还是为什么事情?”
召觅张张嘴,顿了一下,说:“你先说说你的事情吧。”
“你上次跟我说,你有再见过一次那个一直来我家的记者。”边羽问,“你有留他的联系方式吗?”
“有。不过我不能随便暴露他人隐私,如果你有需要,我帮你联系他。”召觅轻而易举地就猜到,“你想问他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边羽点了一下头。
召觅似乎是早就预料到边羽会决定查他父亲的事情,没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他起身到房间里去,拿起充电的手机。他先是打了一个电话给柯记者,对方没接电话,召觅给他留了言。
“给他发消息了。”召觅回到客厅说,“他回复之前,你可以先跟我聊一聊。我也许能帮你分析一下。”
召觅的职业,让他在做事件分析上向来不差。边羽本能地信任了他:“关于我爸那件事,你了解得多吗?”
“几乎全部了解。”召觅约是斟酌了几秒,才用“全部”这个词。
“全部?”边羽着重询问着两个字,心底是闪过一丝讶然的。
召觅点头:“事发地点,事发后官方的一些声明,相关报道,我都看了。”
“这些是在你见过我二堂伯后去了解的,还是?”
“在得知有记者调查你之后。”召觅问,“你会觉得这像是在被我调查,而不开心吗?”
“还好。”边羽说,“我不会有那种感觉。”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微妙的奇怪的情绪。
他确实没想过,召觅会去了解那么多和这个案件相关的事。召觅从没说过,也没显露出来过。
“那就跟我说说你现在的想法吧。”召觅拉开茶几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本,一根笔。
边羽瞥了眼他拿出来的东西:“看起来我像是要被问笔录了。”他口气不像认真的,而像是玩笑,但他向来语调缓而平静,没有很打趣的口吻。寻常人听不出来,但召觅听得出来。
“不一样。问笔录是工作。这个,”召觅扬了下笔记本,“是记录你觉得重要的事情、想法。可以是今天讲的案子,也可以是以后的别的东西。”说完,他看着这简约的黑色外皮,自己不由觉得是否简陋了,“或者我得买个更好点的笔记本?”
“现在先不用了。这一本,就拿来只记录这个案子吧。”
召觅本来想直接开始聊正事了,又见到边羽脚上穿着运动鞋,说:“我预感要聊挺久的,还是给你拿双拖鞋换比较舒服。”他到鞋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一双全新的拖鞋。
一开始他还想聊会儿天可以跟边羽出去走走,做点别的事情,所以没急着让边羽换鞋,现在看来,得先在家里把要紧事办清楚,出去约会只能下次了。
他把拖鞋放到边羽脚边。
边羽脱下运动鞋后,召觅拿起他的鞋子到鞋柜,摆在自己大了两码的鞋靴旁。摆放好后,召觅站着望了会儿。私心觉得,边羽的鞋子和他的放在一起,倒是很搭配。
“好了。我们开始吧。”召觅回到沙发上,掀开笔记本,拿笔记录,“其实这个事件,最重要的应该是当时联合调查组发表的黑匣子的解析报告。”
“那份报告,我有中译版,也有英文原版。虽然是按正规标准写的,但我总觉得整份报告少了点什么。”边羽踩了踩穿好的拖鞋,感觉这拖鞋竟正好合脚。
“是技术系统调查那部分吧?”召觅说,“我看那份报告的时候,也有那种感觉。一到解析飞机系统部分,就有点逻辑上的缺漏。但因为他们使用复杂且难度高的专业术语,普通人很难看得懂。”
边羽说:“是。我当初致电询问过相关人员有关技术解析部分的问题,他们说由于签署了商业保密协议,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技术信息,所以,那部分问题,也不能明写在报告里。”这个托词在当时的环境下,任何人听来都不会觉得有毛病,更不必说那时边羽遭遇如此重大的人生变故,根本没有心思细究旁人话中漏洞。
“所以,黑匣子是很重要的一个关键点。”召觅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一个重要的线索,“除此之外,我看过当年的事故模拟还原动画。我不太理解它们的标准是什么,但在我看来,那个动画表达得不完整。”
边羽昨天才重新看过那个动画,细节记得很清楚:“它还原了事故飞机从遇到雷暴天,到穿越积雨云,再到机腹着地的过程……但是,并没有复原飞机系统每个环节的状态。或者,有些地方复原得不完整。”
“如果人们普遍认为飞机系统没问题,而觉得一切都是机长的责任,那哪怕他们刻意忽略掉飞机系统的一些状态表现,外行人的目光也不会留意到。”召觅说,“并且那个时候,大家心中已经认定‘元凶’,会潜意识地为每个不合理的细节合理化。”
“当时舆论也在影响公众的视野。”边羽回想起当时的舆论环境,许多人看到事故还原动画后,坚持认定每一个步骤都是飞行员做出的错误决策,因此只对当时驾驶飞机的飞行员口诛笔伐。媒体也是如此。
因此,在多重声音的影响下,人们心中都认定了那个“事实”。
边羽以及他的家人是无暇从中找出疑点的,因为第二日,便有媒体针对“家族色盲史”的问题上门追问,虽然媒体出于对边羽爷爷的顾忌,不敢将“家族色盲史”作为锚点渲染报道出去,但仍是有不少小道媒体称边至晖“疑似有隐疾”。
他们当年深陷舆论风波的浪涛中心,边羽是连一丁点儿喘息的空间都没有的,不用说研究那些被编织得天衣无缝的“官方公布资料”了。而其他家里人,包括苦寻真相的边至政等人,则是完全对这些航天、技术的知识一窍不通,更不用想从中找出不合理之处。
直到这两天,边羽重温当年资料,在一个完全冷静和理智的状态下,反复地查阅和思考,才察觉出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当时,不仅是媒体……”边羽忽然又想起一些细节,“他们调查组的人员通过第三方,也向我调查‘家族色盲史’的问题。所以一时间,我和我的家人都认为,兴许我爸的‘操作失误’真的和这个原因有关。这个第三方……甚至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问我有没有色觉问题。”
“有明确的医学报告表明你父亲色觉异常吗?”召觅问。
“他在东京一家机构里做过检查,但是检查完没多久就出这个事了,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检查结果。只有他当时的医生知道。”
召觅默了一瞬,又问:“那你的色觉有问题吗?”
“如果我当年的基因检测结果准确的话……”边羽回答,“我确实存在罕见的色觉问题。并且是基因里携带的。因为是迟发性的,所以18岁之前,它没有暴露出来。”
“这是在正规机构查出来的?”
“私人机构。当年我如果去正规医院,一定会被媒体添油加醋,大肆渲染报道。我只能经我二堂伯的朋友介绍,秘密去私人研究所做筛查。”
“我不认为私人机构的检查报告具备权威性。”召觅冷静地分析道,“而且,你提到,当时调查组的人通过第三方不断向你咨询‘家族色盲史’以及你个人的色觉问题。这一块,有两个疑点。
“第一,没有调查组的正式人员来直接接触你们。哪怕那个第三方是你们双方信任的中间方,行为也不具备代表性。完全可以视作他们私自的一个行为。第二……这个中间方的行为,让我想起一个案子。
“有一个老人,家里值钱的东西经常莫名其妙丢失。每当他发现东西找不到的时候,他儿子就暗示他是老年痴呆,自己把东西卖了都不记得了,并不断带他去医院做检查。
“后来,在老人身上,类似的事情发生很多次。直到老人的女儿回家,发觉异常,才带着老人报警了。
“警察通过监控调查到,偷窃者正是他儿子。而他儿子之所以经常说他老年痴呆症、带他去医院,就是为了让他自我心理暗示。让他以为自己真的记忆出错。”
“煤气灯效应。”边羽知道有很多这类案例,“但是……”
但是,难道他在那么多家私人机构里检测出来的“病”,全都会是假的吗?
49/77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