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至政笑笑不说话,连忙把窗打开,让烟味散出去,再把烟灰缸里的烟头倒进垃圾桶里,盖子盖住了。
四叔公看他在鹭岛休息有几日了,还是这么一副灰扑扑和憔悴的模样,也知道他大概是为查边至晖的案子染上酗烟的坏毛病的,就不再说他什么了。
三个人都坐好后,边至政用再度烧好的热水泡好三杯茶,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放在桌上。
“这些是我新查的,关于那件事的一些资料。”边至政不再多赘述前话了,在四叔公喝茶的时候,直接讲起今天要谈的重点,“当年,至晖走后,申海航空认为他是违背操守去接冼建的私活,就不进行任何赔偿。这件事几乎是盖棺定论,本来我也觉得没问题,但偏偏他们公司出了个有良心的。”
边至政的话讲得很慢,脸上和语气上的倦意掩盖不住。
“至晖走的头一年,我和阿晴每天被不良媒体围着,连工作和生活都被他们影响了。不仅如此,我们有时候还会收到来路不明的恐吓信、威胁信。那时候,申海航空里有个中高层管理来看我们,起初说是出于人道主义,他还是得来慰问一下才合规矩。他还帮我们摆平了几次不良媒体的纠缠。我们刚开始还挺感激的,心想至晖犯了错,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对我们算是很心善了。”说到这里,边至政停顿下来,深叹一口气,“可人太有良心,就会让人觉得他心里有鬼。我做生意时,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越拜菩萨,证明他干的坏事越多。
“我国内的工厂被舆论影响,那一年一个大单子都接不着,眼看快倒闭了,那个人竟然自掏腰包要来帮我,还要帮我找关系让工厂继续运营下去。我觉得太不对劲了,这得是多心善的人才能做到这一步?我就让阿晴找关系去查一下那个人。阿晴当时还没丢工作,领导待她也不错,托人去问才知道,那个人是申海航空负责舆情处理的领导。至晖那件事,他们航司每一条官方发声,都是这个人来管控的。
“当时航司怎么处理至晖这件事,我都有在关注的。一开始,航司在网上连着的两条发声,虽然看着像打太极,但实则都是在庇护至晖,认为飞机失事的原因,最大的问题不是在机长身上。毕竟无论如何,至晖都是他们航司底下的飞行员,哪怕犯天大的错事,他们也不能急着撇清关系,更不能说是至晖的操作有问题。否则等于变相承认是他们自己的内部管理、筛选机制有问题。
“但那两条发声还没挺过两天,就被他们自己删除了。紧接着,网上的舆论从探讨事情真相,变成一边倒地批判至晖操作失误。阿晴也是干媒体的,一眼就看出那是背后有人在操纵舆论。没几天,网络上的舆论彻底定型了——大家都认定是至晖操作失误导致飞机失事。航司被网民逼得再度在网上发声。这次发声,却是说他们航司不容忍有飞行员违反职业操守的行为,他们一向严格要求每一位航司成员要遵守行为准则。舆论立刻便又被引导到批判至晖违反‘职业操守’上。再到后来,各方权威媒体都发了批判性的新闻,这件事算是被钉死了。
“当初航司的态度反差之大,本就让我起疑。加上后来他们负责舆情的这位领导频频来向我们家提供帮助,我就更怀疑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了。”边至政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有一回,我故意引这个、引他们这个管舆情的人到我的工厂里去,骗他说我决定要把厂子卖了,让他帮忙看一下场地和市场估值。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到我厂里之后,我把他拉到起重机上,威胁他,如果他不告诉我至晖那件事的真相,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他最终被吓怕了,才把事实告诉我。他说,在航司为至晖发声的那天晚上,高层收到一通来自美国的电话,要他们立刻撤回已发布在网上的消息,并且得和他们的舆情处理部合作处理这件事。我逼问他,那通来自美国的电话是谁打来的,他一开始不敢说,跟我装糊涂。在我再三的央求、威胁之下,他才告诉了我。”边至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听到答案时,后背的寒凉,“那是事故飞机制造商——波客公司打来的电话。”
第62章
当年821事故的原因, 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航司地勤事故;第二种,机长操作失误;第三种, 飞机制造不合格。
第三种原因是当时人们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波客公司是全球领先的航空航天制造商之一,在飞机制造领域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且长期以来都被视为“安全典范”。
但如果整起事故都和波客公司无关,他们为何会跨国干预当年的舆论?这样做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沉默的时候,他们从打开的窗,听到一楼店长在刷视频的广告。
雄浑的男性波音腔,让边羽不禁回想起大学时期, 上导论课时,投影仪上播放的波客公司所设计的飞机的广告:
“自1916年成立以来,波客公司始终引领航空工业的进步。
我们致力于打造最安全、最可靠的飞机, 服务全球数十亿乘客。
每一次飞行,都是我们对安全承诺的体现。
波客, 百年信赖, 飞向未来!
在风暴中锤炼真金,波客公司引领未来飞行的奇迹!
每一架翱翔蓝天的飞行器,凝聚着无数工程师的智慧和对完美安全的追求。
我们以创新为核心, 以信赖为基石, 为您架起连接世界的坚实桥梁。
风雨过后, 正是飞翔的时刻——波客公司,带您见证无限可能,共同飞向明天!”
那两段广告词现在在他脑海中不断回现,熟悉的嗓音与腔调一遍又一遍滚过记忆留下的轮痕,他从未记得如此的清晰过。
“当时我就知道了,问题肯定出在波客公司身上。”边至政打破沉默, “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有什么用?我没有证据啊。这个被我逼得说真话的人,回去之后立刻离职了,我再也联系不上他。我在国外不停找人调查波客公司,结果都是一无所获。还被人骗了很多钱。人家树大根深,怎么可能让我查得动?”他说到这里时,是有些怨念在身上的,仿佛当年受到的闷气和不甘现在还闷在心里,“后来我的举动也引起了国内申海航空的注意,他们公司应该是把我加入黑名单了,但凡碰到我和阿晴借由去向他们咨询,他们全部不是已读不回就是把我们的电话、微信通通拉黑。我们那几年不停在原地打转,接连碰壁,什么东西都查不出来……”他内心积压的气一下子全涌上来,不由得十分愤慨,拳头捶了一下桌面。
四叔公情绪似乎是被他带动了,低声骂着:“这群人,真是他妈的……”他也不知道该具体骂谁,只知道是有那么一帮没人性的“凶徒”在操控普通人的人生。
边羽低眸沉思了数分钟,语气还算平静:“二堂伯,您接着说吧。”
“我那些年只能托国内的朋友接着帮我查,一有风吹草动,我立刻就回来,但最后钱啊精力啊投了一大堆进去,还是什么线索都捞不着。”边至政抓起桌上被压得瘪瘪的烟盒,应该是很想再掏根烟抽,但碍于四叔公和边羽都在场,就没把烟掏出来,手指抠着烟盒的边角,“直到2年前,临驰资本入股了申海航空,我就想着从临池资本那里找突破口。找了两年……一直到两个礼拜前,真的给我找到了。”边至政抬眼看边羽,“临驰资本的千金申小姐,说跟你有过一面之缘,听完我的经历之后,她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了我一个口子,让我查下去。”
四叔公在这时打了个岔,生气的情绪顿时被一种惊讶和疑惑取代,问边羽道:“什么资本的申小姐?这个人物你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不久前见过一面。”边羽简洁明了地回答完四叔公,示意堂伯接着往下说。
边至政拿起桌上那包厚厚的文件袋,拆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一根录音笔和一叠复印文件:“托那位申小姐的关系,我跟航司里面一位管理对上话。我跟他当时的对话都录在这根录音笔里了,这是转换成文字的文件。我从他口中套出了一个事情,原来当年的事故飞机,是冼建跟申海航空租赁的,他们有湿租协议。四叔你可能不知道湿租协议是什么意思……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至晖是通过航司派遣去为冼建工作的!就是说,至晖根本不是背着航司去接私活,他是合法合规通过航司的流程去做的当时的工作,他根本没违背职业操守!”
四叔公眉弓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是一个说不出震惊和愤怒哪个更明显的神态。
边羽眉头微一皱,依然耐心听着。
边至政接着说:“除此之外,每当我问及那位管理有关事故后黑匣子的解析结果,他都闪烁其词。不过,我还是从他被我套出来的只言片语里猜测……至晖那天根本没有操作问题。他当时遇到恶劣天气时的迫降策略以及操作方式都是正确的,之所以飞机最终会坠毁,归根结底是机身设计的问题。也就是说,责任方根本就是制造飞机的波客公司!
“当年失事地点在海外的小岛上,这个事故地点远跨重洋,加上当时天气恶劣,影响取证,中间可以被做手脚的地方太多了。我一个律师朋友透露,当初虽说是中方与菲律宾方组成了联合调查小组,但是中方在调查的过程中充满多重阻力。这阻力哪来的?我敢断定就是波客公司在背后干预了整个调查。”边至政紧接着继续从文件袋里取出几份资料,“这里面还有一些我搜集的新闻……在至晖那件事情之后,波客公司被控告的案例里,有两个指控就和飞机设计的安全隐患有关。
“2018年和2019年,他们因自动飞行系统控制缺陷导致两起空难,被遇难者们的家属联合告上法庭。那些家属指控波客公司有意隐瞒系统风险,将利润置于安全之上。
“另一个案例,就发生在今年年初。他们公司设计的飞机发生舱门脱落事故,被指控持续忽视安全隐患。这些指控,都被波客公司进行多方面干预,舆论风向也被他们牢牢把控。你们看,他们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四叔公的眼神里蕴藏着的愤怒,如随时会迸出火星。他知道这件事背后像罗生门一般复杂,也知道真相绝不是当年定性的那样。但当这些现实的依据真正地摆到他面前,他还是不可遏制地震怒起来。但想到背后牵连甚广的体系,他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的神色,那不止是愤怒,还有深深的一层无奈。
边羽的眉头紧紧地锁着,眼眸里是茶水的倒影,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思考着什么。
片刻安静,边至政深深地呼吸,盯着边羽的双眼说:“小羽,申海航空我们要起诉,波客公司我们也要起诉。”
边羽抬眸望了一眼他二堂伯,一言不发。如果边至政刚才的推论完全符合真相,那么作为名誉被损害者边至晖的独子,边羽替亡父申诉那实属常理。可事件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证据。
一个道德败坏的案子,大家都清楚幕后的主谋,也清楚其操纵手法,可是没有证据,一切说辞都没用。
四叔公的怒气在听到边至政最后的主张之后,逐渐地安定下去,眼神也清醒起来。比起怒火,更多的是无奈了:“至政,你这些年实在是很辛苦。你讲的这些……我说句不好听,都已经过去了。人走了就是走了,真相怎么样只有当时走掉的那些人才清楚。但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生活啊。你为了查到你手上的这些东西,吃这么多苦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小羽陪你做这个事情,他会怎么样?
“他接下来人生所有的时间,都得花在找当年的证据和打官司上。他会被那些媒体给吞了,他会每天走在路上都要看路边是不是有人要冲过来拍他,回家还得面对一大堆别人寄来的威胁他、恐吓他的死老鼠、死猫。他会面临比你还要多一百倍、一万倍的困难,到时候晚年我走了,你也走得比他早,他人生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他以后一辈子难道都要这样过?”
听到四叔公的这番话,边至政意外地没有情绪激动地喊着“四叔”,只是定定地望着角落出神。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掏出一根烟,点燃了抽起来。烟雾在三个人之间缭绕:“四叔,你说的我都明白。我本意是想让小羽恢复本名,能在阳光下不受干扰地活着。可要是小羽为这件事,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去……”他摇了摇头,“确实是太不值了。但这条路,我走到这里,已经没得选了。我还是得坚持走下去的。我不当为小羽,也当为了我自己和我女儿阿晴。我当初没想过要为这个案子付出这么多的,一开始只是想着,花点钱查一查,万一查出个真相来呢?可是后面我的投入越来越多,我女儿阿晴为了支持我,连工作也丢了……是,我就是轴上了,我接下来就算是不为任何人,我也得走完这条路。”
边羽虽然是他们口中的主角,却始终没给出回应。在边羽看来,要处理一件线索与多方背景势力这么复杂和庞大的案子,仅靠情感是没用的。他认定一件事情之后,就会全身心投入去做,并一定要将那件事做出来为止,所以他需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始终在这些人里面保持最极致的清醒,用最清醒的态度去思考每一个环节。客观的,不带感情的,有条有理的。
边至政低声喃喃地讲着:“我外孙现在7岁了,喜欢玩飞机模型,和小羽小时候一样。他说以后要当飞行员……我看着他,感触良多啊。当年的至晖,当年的小羽……”
唯独这句话,让边羽内心稍微有情感地触动了一下。他脑中能想象到一个小孩玩飞机模型的场景,大概是和他小时候坐在地毯上拼凑飞机模型的画面是一样的。
“好了,今天先这样吧。”四叔公站起来,“先回去吧,再好好想想。”
边至政迟缓地点了一下头,站起来时,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步伐都蹒跚了起来。
离开平心茶社,走在路上,边至政烟一根接一根点。他没再跟边羽讲关于案子的事情了,茫茫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提到:“两年前,我在白俄罗斯见过柳德米拉。”
这句话来得特别的突然,不止是边羽,连四叔公的步伐都停顿了一下。
边羽怔怔地看着边至政。
四叔公惊讶了一会儿,问:“你怎么会见到她?”
“那年我缺钱,帮朋友去乌克兰进樟子松。因为货款转不进来,我不得不从白俄罗斯的明斯克那里走一圈。那会儿是二一年,这两个地方还没起冲突,一切还好说。”边至政烟粘在嘴唇上,抬眼望天,回想当时那个场景,“我去明斯克的银行,看到一个女人从银行里走出来。她穿一件黑衣服,头也用黑色的那种头巾裹着。她脸虽然有点老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了。我就喊她的名字,先是喊‘柳德米拉’,用中文喊的。她很惊讶,回头看了我一下,却很快就假装不认识我,低头匆匆走了。我追上去,再怎么喊‘柳德米拉’她都不转头了,我再喊全名‘柳德米拉·林琼’,她脚步停了一下,最后还是跑走了。”把烟从嘴上拿下来,边至政说,“我没跟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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