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比喻,尧争没说出来。
边羽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到六点:“我还以为是我迟到了,你提前来找我。”
“一半对一半不对。”尧争说,“你没迟到,但我确实想提前找你。”
前台远远跟边羽说,咖啡好了。边羽到前台拿了咖啡,跟尧争说:“走吧。去餐厅。”
这是一家做马来西亚菜的餐厅。
服务生给他们安排的包厢是朝南的。
包厢有落地窗,窗外是东湖公馆附带的花园,苦楝花在树上旺盛地开着。
夏天天暗得晚,现在仍有些亮。苦楝树下路过了衣着不俗的一家四口,年幼的妹妹指着玻璃窗后的边羽,奶声奶气地:“你们看那个是不是边羽啊?”
年长的姐姐瞪大眼睛看:“好像是哦……”
父母用手将两个孩子拢回来,小声教导他们别这样,很没礼貌。余光也忍不住瞧了那位网上流传的“天颜之子”几眼。
服务生连忙把窗帘拉下来,不断点头弯腰:“不好意思。”
服务生离开包厢时,将门带上。
包厢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边羽手里捧着热的美式咖啡。在这炎热的季节里,他依然喜欢喝热咖啡的:“你今天刚到申海?”
“两个小时前到的。”尧争说。
“刚接手那么大一个集团,应该很忙吧。”
“再忙也有时间来看你。”尧争说,“不过吃完这顿饭就得走了。”
边羽喝了一口咖啡:“时间这么赶,何必这么折腾?”
“想见你啊。”尧争说。
边羽低了低头,尧争看不到他的表情。
服务员端进来两杯马来拉茶。
尧争望着边羽手上的咖啡,又看向两杯马来拉茶:“你还喝得下吗?”
边羽直接拿过自己的那杯拉茶:“当然喝得下。美式不占胃。”
“我是怕你待会儿会不停想上厕所。”
“公馆里又不是没厕所。”
尧争笑了一下。能跟边羽这么见面说两句话,他似乎觉得大老远飞来也很值得。他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没接过那杯马来拉茶喝。
边羽问:“你那杯怎么不喝?”
“我觉得会不好喝。”尧争说,“因为是店家送的。”
边羽有些不认可地说:“你凡事都是看价格的吗?”
“那你喝起来觉得口味怎么样?”尧争反问。
边羽喝了一口:“还不错。仔细品尝,能尝到鲜奶味。”
“那喝快点,就跟普通的奶茶没两样了吧。”
“你喝慢点不就行了?”边羽用搅拌棍轻搅拌着这杯拉茶。
尧争说:“我做事都是讲时间效率的,哪能什么都慢慢喝?”
“哦,时间那么贵的你,特意花几个小时来申海跟我吃一顿饭,然后又回去。能得到什么?”边羽喝着拉茶,眼神睨了他一眼。
尧争说:“看你一眼就是赚到,你可以数数我看你几眼了。”
边羽轻笑一声:“我不知道是我的一面贵,还是你的时间其实也没那么贵。”
尧争真是摸不懂他。轻易能被路边“小哈巴狗”逗笑,在他面前却那么高傲。
“那就讲些有用的吧。”尧争拿过那杯马来拉茶,听他的话,慢慢品尝了一口,“你还记得我们那个约定吗?”
边羽反应了一下:“指我还得为你工作两次的那件事?”
尧争点了点头:“现在要你做第二次工作。”
“这次要我做什么?”
“有一个问题我很想知道。”尧争盯着他的双眼,“你回答我,算第二次工作。”
这么“轻松”的工作,大概换谁都不会有意见。边羽没说话,在等尧争的提问。
第91章
见边羽同意这个条件, 尧争迟了一秒,才开口问:“这些年,你为什么没有再做一次色盲基因检测?头两年是因为有记者盯着你, 后来呢?”
边羽想过他会问的问题,但没想到会问这个,着实是怔了一下。
边羽内心有答案,而且是很肯定的答案。眼皮垂下,盯着手中店家送的廉价马来拉茶,他眸中闪过一丝忧惋。
“因为我不敢。”藏在心里多年未让人知晓的秘密,边羽现在敞开来了。
他有害怕的东西, 不是没有。
“我确实没百分百相信私人机构。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在当年那种情况下,他没任何时间去思考和自己相关的事情, “我的眼睛明确出现过问题,而我奶奶也确实有色盲基因。所以哪怕后来有机会了, 我也不敢去验证那个结果。”边羽声音变得有点低, “如果我不知道真正的结果,我心里就有一线希望。”
边羽从没跟人说过这么多。
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坦然接受命运的、勇敢的人。然而今天尧争透过这副顽强的外壳,看到里面那个怯生的、脆弱的, 需要人保护的少年。
“你还想再飞行。”尧争语气肯定。
边羽的沉默即是答案。
尧争望着边羽垂眸时, 流露出的那怯生少年般的模样。心中荡起一丝怜爱。他声音轻缓了一些:“还想再飞行, 你就得去找那个答案。”
边羽抬了一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眸低垂:“我一个人没有勇气。”
尧争的目光游离在他身上:“你当然不会一个人。但是,”他眸色微变晦暗,“你心里希望谁陪你找这个答案?”
咚咚两声敲门响,服务员来上菜了。
等服务员一盘盘将菜摆好了走后, 尧争没有开启新话题,依然想听边羽的回答。
“你的问题超纲了。”边羽此时从那忧思、怯生的状态中抽出来了,那个脆弱的少年,再度被他藏回去,“这件事,只有等官司结束以后,我才会考虑。”
不管是再去做检测也好,还是思考谁陪他去找这个答案,都不是他现在能够考虑得出来的。
他依然没有获得那份勇气——孤独的人生被另一个人介入的勇气。
他一直在想,大家都错了,被他的外表迷惑,他其实不是一个胆大的人,连直面正规医院检测的结果都不敢,又怎么真的有胆量直面不确定的余生呢?
从美满到破碎,从幸福到不幸。这样的转变,他26岁以前就完整经历过一遍。未来的人生,他还能再经得起跌宕起伏吗?边羽自己都不敢肯定。
“我也有好奇的事。”边羽不想永远被尧争的节奏带着走,同时也想绕过这个话题,“第三次工作,你会让我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尧争思索了一会儿,“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吧。我之前说,当你为我做完这三次工作,我会满足你一个条件。你到时候会对我提什么要求?”
边羽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母亲的影子。
“找到家人。”边羽说。
“帮你找到家人?”
“帮我四叔公找到家人。”
尧争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
“我四叔公有一个榫卯盒子,除了他谁都打不开。但其实,我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边羽缓缓说来,“是他年轻时在东北娶的妻子的照片。他年轻时在东北被人栽赃,坐了几年冤枉牢。出来以后,再没见过他妻子。几个月前,我去牢里看了他的干孙子沉汶滨——就是那个砸坏了六面菩萨的人。”
那尊六面菩萨。
尧争想起他和边羽认识的机缘,就是因为这尊被毁坏的六面菩萨。
“沉汶滨告诉我,原来四叔公的妻子,在四叔公坐牢后不久生下了他的女儿。她带着女儿改嫁到黑河去,没几年便过世了。”边羽说,“四叔公的妻子虽然不在了,但他女儿还在这世上。要是能知道自己女儿的消息,哪怕不去相认,他也算完成一个愿望。”
“所以,你想对我提的要求就是,帮你四叔公打听到他女儿的下落?”
边羽点了点头:“他这把年纪,说直接点,没多少年日子,在的时候,尽量不留遗憾。”
边羽仍旧如此,第一时间考虑的是身边人的事情,不是自己的。
尧争若有所思:“这个要求,我确实没想到。”
“无所不能的尧先生办不到?”
尧争摇了一下头:“办到这件事不难。我没想到的是——我一直以为,你想找的人,是你在白俄罗斯的那位母亲。”
当这句话从尧争口中说出来后,边羽的神情在脸上凝滞住。
尧争看见他眼中的讶然。
尧争知道他妈妈在白俄罗斯。在翻查边至晖案子的线索时,关于边至晖那位夫人柳德米拉的信息,他自然也得查得清清楚楚。
边羽初中的时候,他的母亲柳德米拉和边至晖离婚。柳德米拉离开了这里,回到白俄罗斯去。
此后几年,柳德米拉回来看过边羽两次。每次都是看过一眼,匆匆离开。
边羽高中毕业以后,她再没有出现过,也再没跟这里的人有过任何联系。
边羽的惊讶,不是惊讶于尧争知道这件事,而是一种突然被人提到母亲的无措。
这份无措在他脸上,变化成了惊讶。
“这样吧。我让人带你的四叔公去找他女儿,这是你为我完成三次工作后,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先实现给你,当作预支承诺。”尧争拉回他的注意力。静了一静,他接着说,“庭审结束后,你陪我去白俄罗斯。这就是你第三次工作内容。”
他伸出手,慢慢覆在边羽的手背上:“我想见你妈妈。”
边羽愣怔许久,随后他的神色逐渐缓和了,眼中的神色有动容与激动,也有些许凄然。
“你不希望我拜访你的家人?”尧争握着他的手问。
边羽没回答,只是良久后说:“那里现在随时会打仗。”
“你怕吗?”
边羽摇了一下头。
“那就行了。” 尧争的声音很低,语速很柔和,“到时候,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拜访她,由你来决定。”
晚饭过后,边羽送尧争到大门口。
“就到这里吧。我的车在外面了。”尧争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边羽。
苦楝花簌簌落着,花瓣掉落在边羽柔软的发丝上。
在尧争眼中,边羽是如此地适合永远生活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永远的自由。
尧争轻拨掉他头顶的花瓣,什么话都没说,慢慢转身离开之后,眼神与余光才从边羽身上抽离。
尧争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边羽转过身。苦楝树下,那个双手插着口袋的人影,从凄凄蓝夜里走出来。
走到边羽面前,召觅问:“他走了?”
边羽看看他走出来的地方,偏了偏头:“你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不超过五分钟。”召觅的双眼被夜色覆住,暗得叫人看不清。
片刻,边羽才点点头,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嗯。”
“那我们也走吧。”
他们走在花园小径上,往回去的方向走。
“这个官司结束后,我可能得去一趟白俄罗斯。”边羽主动向他说起这个事情,“去见我妈妈。”
“能延迟几个月去吗?到时候我有时间,我想办法带你去。”召觅说。在官司刚结束的第一时间,他要做的收尾工作绝对是最多的,没法抽出一丝时间来。
“我想尽快去见她。”逐渐回味过来后,边羽心里居然有点期盼起这件事,“你到时候,专心忙你的事情。”
召觅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说:“那好。”
沉默片刻,边羽主动关心地问:“到时候,你是不是会升职?或者有什么变迁?”
召觅不想瞒着他。边羽没问,他也会主动说:“会有不同的选择给我。我不知道怎么选。”他问边羽,“你希望我怎么选?”
随着职业的升迁,也会有更多人生道路的选择。是坚定守护平凡朴素的正义,还是成为维护家族统治利益的门阀。或者,尽可能游走在两者之间。
召觅还在迷茫中。
他是珍惜平凡的,尤其是能够与边羽一起在鹭岛,左右不过两步路就能见到的日子。
但那样的平凡,他没有资格去拥有。
如果他狠一点,选择后者,那他的人生将没有阻碍。诸如带边羽去白俄罗斯找他的母亲,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能做。其他人都做不了。其他人也靠近不了边羽。
可是这真的是他希望见到或边羽希望看到的样子吗?
“我不太懂。”边羽说。他想了有一会儿,才轻声跟召觅说,“但我希望你继续当个正直善良的警察。我更喜欢那样的你。”
安静的空气荡在两个人之间。
几分钟后,召觅回答他:“好。”
2023年10月。终审日。
边羽的步子不急不缓,带着一点沉重。
走到法庭门口时,召觅喊住了他。
边羽停下脚步,看着召觅,呼吸尚是平稳的,但大脑却有点空荡。
“这个结不是很好。”召觅靠近他,双手整理边羽的领带。
边羽现在人有点愣,只能抬起下巴,尽量方便他整理。
召觅给边羽重新打了一个领带结,整理好他的领带后,拍拍他的背:“走吧。”
审判庭内,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沉压压的。
法官声音清晰而冷静:“本院认为,被告波客公司发布之报道,未尽查证义务,造成原告边羽及其亡父边至晖声誉严重受损……一审判决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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