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雨还在下。媒体闪光灯打在法院灰白色墙体上。
两个小时后,雨逐渐停下了。天空云开雾散,一轮刺目的太阳烈烈照着大地。
边羽的亲眷是最先走出法院的,他们脸上有如春风般欣喜的神色。记者急忙上前去问结果。
不出半个小时。
手机屏幕上,热搜第一:#边羽名誉案宣判胜诉#
边羽走出法院时,被突如其来的阳光扎得有点睁不开眼。
站在台阶上的他,淡金色的发丝和白皙的皮肤,被照耀得如圣子般发着光。
良久,他才把眼睛全睁开。抬起头,静静望着蓝天。
跨越了两个季节的,漫长的雨季结束了。
边羽头顶的天空,出现了极大的太阳。今年以来,阳光从没这么艳盛过。
边羽凝望天空,而召觅站在台阶下凝望边羽,在等着他。
他们之后还有很多场仗要打。波客当庭上诉后的二审,还有之后对波客公司的刑事起诉。
道路还没走完。但至少,他们第一仗打赢了。
笼罩边羽多年的云雾,散开了。
第92章
月底, 边羽回到鹭岛四叔公的家中。
四叔公见边羽回来,没心情激动地询问打官司的细节,也没置办“庆祝宴”。对他来说, 边羽只是外出干完了一桩事回来。他就像往常接待边羽回家那样,平淡地给他接风洗尘。
只是边羽发现,家里多了很多和他有关的报纸、杂志的剪裁。四叔公见他回来了,默不作声地将那些登着边羽照片的刊物都收到了房间里去。
没两日,尧争登门拜访。
尧争的拜访并不突然,早前他就在手机上跟边羽说好了,他手下的人已经找到四叔公的女儿, 带边羽出发去白俄罗斯之前,总得亲自来告诉四叔公这个消息。
他上门时,身后的助理, 手中拎着大袋小袋,珍贵的补品、颈椎按摩仪、名牌烟酒。总之什么“上档次”的都带。
边羽开门看到这一幕, 蓦地惊愣。
就是上门说个找到四叔公女儿的事情, 竟然拿了这么多东西?旁人看到,还以为他是来开超市的。
助理看着愣住的边羽一脸苦笑。边羽不知道,要不是助理拦着, 尧争可能连家电都要带几件来。
虽然商业上的事情很成熟老练, 但在拜访“喜欢的人的长辈”这种事情上, 尧争是第一次,难免不懂把握尺寸。
进到屋里,尧争见到四叔公,平静地问候道:“您好。”
四叔公看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面料昂贵的西装,不由眼睛瞪了瞪。他一眼就能看出, 这身行头,可比之前来的那个姓“方”的瞧着有钱得多。
助理把大袋小袋的东西放桌上,也跟着问候了一声“老人家好”。四叔公好半晌回过神来,点点头回应他们。
四叔公找个借口把边羽拉到厨房里去。他本来是想要先问外面那个人是什么情况,话出口,竟然是先问:“诶,小召呢?这么久没回来?”
“还在申海处理后续的公事。”边羽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四叔公悄么声儿地问外头的情况:“这个,追你的?”
边羽语塞了会儿,说:“他来不是为这种事情。”
“我看着就像。烟、酒,你知道拿这种东西来代表什么吗?算了算了,你就像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四叔公脑子乱成一团了,自顾自讲些胡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人看着就坏。”
边羽长叹了口气,说:“这是当初买六面菩萨的客户。”
四叔公瞪瞪眼:“原来是他啊……那更坏了!得做了多大亏心事,才要买这么一尊一顶六的菩萨啊?”
四叔公就这么揣着“他是个坏人”的心思回到客厅里,聊天时的话语之间,也一直在试探对方做的“生意”。直到,尧争让助理把四叔公他女儿的照片拿了出来。
看到照片中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人,四叔公愣神很久。
不知过去多久,四叔公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孩子。
他瞬间激动得说不出话,张嘴吱吱啊啊的。边羽和他生活这几年,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
好一会儿之后,四叔公钉耙似的手捂住眼睛,掉下好几串眼泪。
“这怎么找到的啊?”四叔公嗓音嘶哑,几个词说得破了音。
尧争的助理跟他解说:“我们找到了一位技术专家,让他用老人家您和您夫人的相片,拟合了一张你们女儿的样貌。然后,用爬虫技术在网上爬到大量可获取的公开照片,包括博客、空间、微博等地方。其中有一张照片和您女儿样貌的拟合照匹配到了。”
四叔公听不大懂技术类的东西,只是“哦”、“哦”地点着头。
“她在延吉。今年已经47岁了。”尧争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边羽,接着说道,“她最近在忙着给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外孙女举办婚礼。”
四叔公脸上露出一个激动到了极致之后,极其难看的笑,眼泪继续掉着。
这个下午,他看着这张照片又哭又笑的。
等他情绪稳定了些后,尧争才跟他说,他已经提前联系过他女儿了,他女儿很愿意见他。但是最近因为操办子女婚礼一事,抽不开身。四叔公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跟随他安排的人前往延吉。说不定还能赶上外孙女的婚礼。
四叔公激动极了,立马回到房间里收拾好行李,就想马上出发。他身体上的所有毛病,此刻全部都不是毛病了。
他现在看尧争,又觉得他一整个是个大好人了。
这是天大的好人啊。
边羽本来还想劝四叔公歇一晚再走,但四叔公等不及,知道尧争的私人飞机最快傍晚就能起飞后,迫不及待就想要出发去机场候着了。
边羽拦不住他,只能让他去了。
助理带着四叔公去坐车,房子里便只剩尧争跟边羽。
尧争似乎对边羽住的地方很感兴趣,在客厅里走了一圈,看看屋顶,又看看外面的庭院。
“你的房间在哪?”他问边羽。
“楼上。”边羽知道他想去看,直接率先上楼,带他去。
上楼后,尧争看到了边羽的房间,和他一直以来想象中的差不多。
房间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整洁。靠窗的书桌上,摆放了几本书和一个灯管装饰的飞机模型。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属于边羽的香味。
“椅子只有一张,你坐吧。”边羽指着椅子说。
“那你呢?”尧争问。
“我坐床上。”边羽在床边坐下了。
尧争单手将椅子拎到他面前,坐在椅子上。
“你是不是还得去忙?”边羽问。
空间很小,他们坐得又近,跟正对着挨着讲话似的。边羽不由得身体又往后挪了一下。
尧争眼神瞥着他的动作,说:“我这一整个月的时间都给你。”他椅子也往前动了一点,将边羽跟他拉开的距离又拉近,“我们要去明斯克啊。”
边羽的心被触动了一下,手指微微一颤:“她在明斯克?”
“嗯。”
边羽没继续往下问了。他很能体会到刚才四叔公见到女儿照片时的心情,但不一样的是,四叔公会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的家人,会表现得那么的明确。但边羽不敢知道得更多。
因为他不清楚,母亲是不是真的愿意见到自己。
“你别怕。你的境遇至少不会比我差。”尧争见他神色犹疑不定,安慰道。
边羽不懂他说的“境遇”是什么,只是听着这个安慰轻点了一下头。随后,又有些好奇地看着尧争。
尧争问:“你想知道我过去的事情吗?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你说吧。”边羽突然发现,他其实还没好好地了解过尧争。
“我儿时的记忆一直在漂泊。6岁以前,我跟姑姑一家在香港生活,6岁到12岁,我和他们住在杭州。之后,我又跟随我姑姑一家辗转去多个城市做生意。在我记忆里,除了我姑姑以外,就没有别的亲人。”尧争细细跟边羽说道,“后来,我姑姑跟我讲了我的身世。”
边羽睁大眼睛望着他,耐心地听着。
“我姑姑和我的籍贯应该是在东北。我奶奶在旧中国时期是性工作者,新中国成立后,她被教化,成为了纺织厂的女工。到我父母亲那一辈,遇到大下岗。我奶奶又亲眼看着我母亲迫于生活压力成为性工作者。而我父亲,则因为抢劫未遂而被送进监狱。这些事发生时,我一岁。”默了一瞬,尧争才又开口,“奶奶因为年纪大了,无法抚养我,将我送到在广州打工的姑姑和姑父手中。我的姑姑成为我的养母,我的姑父成为我的养父。”
边羽想到尧争曾说的,差点杀了自己养父的事情。也在听到尧争的身世之后,心里默默明白,为什么尧争当时会说,召觅是他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7岁那年差点杀死的养父,其实就是我的姑父。”尧争说到此处,目光变得有些阴寒,“他当年和我姑姑是在广州打工时认识的,后来自己出去做生意。生意有时好有时坏。生意好的时候,他对我们很好,会给我们钱花,我从来不拿他的钱。因我知道,生意差的时候,他就会虐待拿过他钱的人。7岁那年,我差点用烛台打死他。自那以后,他不止一次想杀了我。
“但后来,他事业越做越大,发现身边能信任的人只有我。他唯一的儿子,在12岁那年被他罚在雨里跪了6个小时,得肺炎死了。他靠黑产起家,身边的人都想他死,这样才能吞并他的那块蛋糕。只有我能帮他,同时我又很能干。所以,逐渐,我接手了他的工作。又慢慢的,接手他的产业。”
“所以,雾鹰集团,其实是你姑父的?”边羽问。
尧争摇了一下头:“不全是。那也是他从自己的恩人手里抢来的。”
澳门那些产业复杂的发家史,堪比香港黄金年代拍的那些电影。一时半会儿,谁都说不清。
“但现在,整个雾鹰都是你的。”边羽说。
尧争眼眸微垂:“我姑父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可能是早年酗酒过度留下的后遗症,他脑袋里的血管几乎一大半都堵住了。他对下面的人很残暴,大家早就不服他了。我确实恨他,但我挤掉他,让雾鹰到我手上,是顺应大家的心意。也不全是报复。”沉默了许久,他眸中的寒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风暴中走出来的人那般的冷静,“我的前半生,大概就是这样。当然还有很多不好的事情我不想说,你要是想知道,以后慢慢告诉你。”
“你的人生很多彩。”边羽大概是今天才真的看清眼前的男人,“你的勇气,也比我大得多。”
“未必吧。”尧争微一笑,“我从小到大见过太多的黑暗。我一直认为,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傲慢自私、野蛮粗鄙、带动物性的。你能力很强,你有很多选择的机会,也有选择走任何一条道路的资本。可你没有这么做,因为你总是为他人着想。”他用带着欣赏性的目光凝视边羽,“放弃荣耀,比选择往前要有勇气得多。我觉得,你比我强大。”
“我不觉得我有你说得那么好。”
“那我怎么会被你吸引?”
这句话把边羽反问住了。
不是还在聊黑暗成长史吗?怎么尧争能突然又把话题扯到这种东西上?
边羽真是佩服他随时随地能把话题转到调情上的能力。
边羽绝对不想迎合他,从床上站起来:“好了,我的房间你也看够了,我们下去吧。”
他想往外走,却突然被一个力道拉住。
尧争猛地将边羽拉到怀中,边羽不得不被迫跌坐到他腿上。
边羽瞪大眼睛:“你——”
他刚想说一些什么出来,尧争就搂住他,下巴放在他的肩上,靠着他的耳侧低声说:“就这样抱一会儿吧。还是说,你想到这张床上去抱?”
“……”边羽再次被他的无耻程度震惊住了。
不过好在,尧争只是规矩抱着他而已。
边羽慢慢也在他怀里放松了下来,对方的胸膛很宽,边羽身体靠着的时候,不由得会感到很舒适。
房间里的空气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微风像在叹息。
良久,尧争说了一句很小声的,他听不清的话。
“我是这样厌恶这个世界,又是这样的喜欢你。”
第93章
2023年, 11月初。澳门。
尧争带边羽坐在候机楼的办公休息区,指节敲着桌面,指纹一下一下地激活桌面的全息航图。
红线部分是中国境内空管暂时冻结的航段, 蓝色闪点显示他申请的飞行代号正被军方系统拦截。
机长从外面快步走进来,脸上满是焦灼:“现在不只是批不下来——但白俄现在就是情况特殊。一秒一变,什么临时情况都会有。”
白俄罗斯现在局势紧张,已被多个国家列为“高风险空域”。在中国境内,私人飞机出境必须通过军民两套空管系统报备,且出境时还需海关、移民局、情报系统备案。如果目的地是“战备国家”,更要进安全预警通报系统。
尧争之前颇花了些心思, 把当中的关节都打通了,没想到临行还是发生变故。
边羽眼眸微有点失落,但很快振作起来:“风险这么大, 要不还是算了吧?”
“不能算了。”尧争跟机长说,“你再试一次。飞行代号‘羽-97’, 看它有没有反应。”
“没这个编号, 根本没录进去。”
尧争皱眉思考。如果实在无法审批下来,他就得想其他方案。目前乘坐正常商务航班,最快的一班, 需要通过俄罗斯转机。时间上耽误功夫不说, 那地方现在是战争状态, 更不安全。或者,得从哈萨克斯坦调转飞机。只是得再多花些功夫。
然而,就在这时,桌面上的蓝色点骤然转为绿色,一条清晰航线从澳门划过新疆、穿越天山、直抵明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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