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县令对耿耀笑道:“贤侄无需自责,说说你的谋算,我们一同合计合计。”
主薄道:“朝廷已经不顾我们了,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耿耀从怀里掏出舆图,几人纷纷起身,未喊小厮仆人,自动手移动了桌子到中央。
耿耀手指在舆图上移动,随之道:“这次黑齿来势汹汹,朝廷得到消息都已破了八城,现在直指国都,如今事关大景存亡,镇北王和安王的兵马一定会来。”
“再有就是西北的吴思鲁的五万灭流寇的兵马,也是听调来国都护驾退敌,这三路兵马是大景仅存重兵,齐聚而来,可退黑齿。”
吴思鲁是将才,镇北王和安王虽各怀鬼胎,此时却不敢不尽心。
见几人听着不语,耿耀继续道:“我们只要坚持到他们来,可以一保。”
纪县令心如擂鼓,嗓子口发干,他问:“多久?”
耿耀指尖落在一处:“最快的应该是镇北王,按照我的估计,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
纪县令艰难道:“现在延徐镇已破,黑齿围在阳武城下,你觉得他们能撑多久?”
耿耀:“阳武城乃是养马墙,加上前后所调军营之兵,只要将领得当,十日应该能撑到,但是不会超过十五日。”
二十五减去十日,还余下十五日。
王千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阳武城上万兵马在你口中只能撑十日,那我们这一百多人,还撑个娘娘的棺材板。”
听闻云丰县百姓一天只能走二十多里路,王千总又是直喊娘:“为何不是我们去守云丰县?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县百姓都不用动?”
说完他越想越对,还嘿嘿乐了出来,觉得自己终于长了脑子。
耿耀道:“宁安县离封洛府城近。”
如果朝廷顾忌百姓,就不会直接放弃两县百姓,云丰县离的太远,中间又有青龙山等处。
三路援军到时候察觉国都暂时无恙,心里的鬼胎自然又会升起,要是先到的一路安营扎寨养兵蓄锐,等着其他两路来到,亦或是等着黑齿拔营过去,那对两县百姓来说......
云丰县没有宁安县保险,这也是孙县令愿意带着这么多老弱百姓奔来的原因。
从老弱病残中挑选可用之人,布置城防,派人去接应云丰县百姓,再有云丰县百姓来到后的衣食住行......
桩桩件件化为一把利刃悬在众人头上。
云丰县八千人走到宁安县,耿耀估算的时间绰绰有,哪怕是一天二十里路也足够,不妨艰难前行的百姓刚过青龙山,远处传来消息......
阳武城,降了......
——
封洛府城楼重兵把手,各个把弓拉到满月,那箭之所向,是城下二十多万百姓。
衣衫破烂的人绝望的怒吼,嘶哑的咆哮,可换不了那扇城门开启。
二十万百姓聚集在城外,封洛府里无人敢放这么多百姓进城。
劝着让百姓回去,哄骗着说镇北王,安王,西北军,三路援兵已在路上,这就是真话都没人信。
他们不想走,他们就想离那皇帝老儿近点再近点,皇帝定是死不了的,他们就算是爬到皇帝眼皮子底下,也能求得一线生机。
那童谣说了,只有去了暖房才能活,就算是贴着城墙根也能活。
莫不是都当他们老百姓是傻的,你瞧瞧,这城楼是何样,你瞧瞧这处城楼上的士兵是何样。
重兵重甲,还架着那什么东西,百姓们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字,但知道能把石头抛的老远,砸的敌人头破血流的。
你再瞧瞧他们的县城,他们的云丰县和宁安县城楼上空空的,没兵没将没人的,哪里有这里安稳。
回去怎能行,回去了谁管他们?
当利刃扬空,当箭矢射在脚下,震慑中诱以粥灶,城外这才渐渐安稳下来。
只是,当阳武城不战而降的消息传来,那股对着城门的蜂拥再次而来,从城楼往下看,只觉得人命如蝼蚁。
封洛府府衙内
知府赵宗维枯枯坐在书房,脊背发凉。
在他面前,跪着一重甲小将。
城外二十万百姓,奏到国都,国都不语。
再奏,无消息。
再奏,无消息。
再奏,无回章无文书,只有轻而又轻,重之又重的四字:自行决断。
声音是轻而又轻。
罪孽是重之又重。
如此境地,赵宗维身为封洛府的知府,汗毛都是发颤的。
朝堂是何意思他怎会猜不出来,可那是二十万百姓,史书上这骂名谁来背?
现如今境地,他如何做才能遵循了上意,又拂去了身上这骂名?
再一个,敌军退后他如何全身而退?
“大人,城外已乱了起来。”守城的小将又催了一遍:“还请大人快快定夺。”
赵宗维:“此事交由你们将军定夺。”
“将军跌了一跤撞到头,昏迷不醒,还望大人说句话,我等才知如何对城下......”
是称为百姓吗?还是称为流寇呢?
赵宗维想哭却流不出泪来,谁都知道这事的烫手。
此时后悔晚矣,谁让是他奏到了国都,谁让那隐晦的圣意来到了他手中。
手腕微动,掩住了发颤的手,吐出四字:“射杀威慑。”
那佩了重甲的小将忙应是,随后疾步而去。
茶盏落在腿上,落在了大红官袍上,烫的赵宗维红了眼眶。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好官,府中贪了数不清的民脂民膏,但在二十万百姓性命面前,也吓的软了腿。
又一人疾步而来,是赵宗维的谋士,他走到赵宗维身侧,低声道:“大人,耿把总的夫郎求见。”
赵宗维衣袖扫过腿上茶水,已恢复肃穆神情,皱眉道:“哪个耿把总?”
谋士回:“耿耀,宁安县的把总。”
见他还是未想起来,又补了句:“回生传,天赐良缘,情痴夫郎,有信之家......”
如此一说赵宗维便想起来了,按了按发疼的脑子,烦躁道:“一个哥儿,这个档口求见我?想死了不成...”
谋士道:“他说可解大人之困。”
赵宗维猛的看他,谋士摇摇头:“我不知他何法,但如今大人四处无路,不如见上一见。”
一抹斜阳倾洒,彦遥跟着小厮走入院子,他穿了一袭白衣,肩头是黑色厚重披风。
白色压了黑色的凌厉,黑色压了白色的娇柔,两者中和竟相得益彰。
哪怕是兵临城下,瞧见这哥儿俊美容貌,心情也会好上几分。
只是他身侧跟着的一个女子面容恐怖如罗刹,无端坏了景色。
纪县令夫郎带着金宝住到了彦家的院子,彦遥今日留了秋雨,带了哑婶,旁人觉得哑婶这容貌坏了景色,也正是彦遥之目的。
他今日来,并不是来争奇斗艳的。
彦遥进入书房,对着赵宗维跪下拜道:“彦遥参加大人。”
赵宗维:“起。”不等彦遥起身,他就问道:“城外的人,听说你有法子?”
彦遥起身垂眸,道:“是。”
“说说看。”
“他们是两县之人,最好的法子,是让他们回两县去。”
若不是牵扯到自身,赵宗维定是哈哈大笑,此时却怒的一拍桌子:“他们若是肯回去,我还等你来说?你夫君不过一个七品不入流的把总,现在你都敢戏耍到本官头上?”
“来人,直接拉出去砍了。”门外的人应声而入。
他不是此等冲动之人,可他自己都活不了,一个弄不好就要满门抄斩,遗臭万年,多一个彦遥又如何。
彦遥袖中的手虚握着,心里紧张不已,面上却未露出丝毫惧意,淡淡一笑道:“大人,彦遥既然说了这话,自然是有法子让他们乖乖回去的。”
话说完住了口,笑意却未散,仿佛赵宗维说要砍的人不是他。
第54章
片刻后, 等着押彦遥出去的两人退出书房。
彦遥这才收了笑,正色道:“二十万百姓的性命谁都担不起,阳武城已降, 阳武城和封洛城中间就只有云丰县和宁安县, 此时两县都无人,黑齿一马平川如过无人之境, 不消片刻就能兵临封洛府城外。”
“不知大人可有十足把握守住封洛府城二十日, 若是守不到......”
“大胆。”赵宗维猛地提声制住他的话。
彦遥赔罪了两句, 继续道:“大人不妨转念一想, 若是大人调度得当,便是有功无过, 封洛府城的兵无需你动, 只是城外百姓而已, 他们原就是大人的心头大患不是?”
城楼射下利箭, 射杀了百余人, 暂时逼退想要用血肉之躯撞城门的百姓。
有人丢了性命, 有人头破血流,也有怕死的人偷偷躲在后面。
算上夫郎肚子里的孩子,李大柱有一家四口,和相熟的人聚在一处互相照应着。
那夫郎悄悄塞给他一个面疙瘩,李大柱又推了回去。
两县之人逃命都带了口粮,现如今倒也没到缺吃的地步, 只是往后如何还不得知, 吃食是立命的根本, 都是紧紧裤腰不敢多吃。
就算怀里揣着米面,城门前清汤寡水的“粥”还是被人抢空。
有人来通告,说这次涌城门该他了。
李大柱忙点头如捣蒜的应着, 说再和夫郎说几句话。
等人走后,大着肚子抱着孩子的夫郎吓出眼泪:“大柱,莫去。”
李大柱压低声音道:“不去不行,人家为求活命往前冲,我这不去就是叛徒,除非咱们一家回云丰县去。”
“那就回去。”
李大柱迟疑:“那咱再看看,别怕,我跑慢点。”
家人托付在后面,李大柱找了个棍子,跟着往前走,他答应了夫郎跑慢点,可这人挤人,他不动后面的人就已经涌着他往前了,慢了还没到城门就被人踩死了。
临近城门,有人壮胆喊:“我们要进城,我们要活着...我们爹娘妻儿要活着......”
李大柱跟着喊:“活着,我夫郎孩子要活着......”
他一辈子没来过封洛府,听说繁华极了,原想着和夫郎好好卖面,到时候攒了银钱,夫郎肚子里的孩子也出生了,一家四口坐上马车,好好的来逛逛,见见世面。
他还和自家夫郎玩笑说,听说封洛府的城墙又高又厚,城门也比宁安县厚很多,到时候领着他摸摸城墙根,摸摸城门钉。
只是未曾想过,封洛府是来了,繁华不繁华却未见过,城门也摸不了,只能用头去撞。
一人一音,喊的杂乱,可听起来却能震动天上浮云,城楼上的箭又对了下来,那掷石头的勺子也对了下来,似是最后的威慑,若在妄动,就不要再祈求他们手下留情。
李大柱骤然停住脚,他无父母帮衬,他大儿四岁,夫郎肚子里还有一个,他不想死,他死了夫郎可怎么活。
如他一般停住脚的人不在少数。
有人吼着他们怕死,有人推着他们往前,有人终是怕的承受不住,转身往回跑。
乱了,终究是乱了...
再一次乱了。
忽而,城门开启,一辆马车疾驰而出,随后那城门快速合拢,好似慢一息就能溜进去一个害虫一般的百姓。
一清瘦哥儿立在鞍座位,胳膊死死抱住马车框。
他容貌倾城如日月,此刻却只有狼狈不堪。
他声嘶力竭的高喊:“我是宁安县情痴夫郎彦遥,我夫君耿耀正在宁安县守护城池百姓。”
“我是宁安县情痴夫郎彦遥,我夫君耿耀正在宁安县守护城池百姓。”
“我是宁安县情痴夫郎彦遥,我夫君耿耀正在宁安县守护城池百姓。”
借说书先生的《回生传》,两县百姓无人不知道他和耿耀名号,哪怕没看过戏,也知道名字。
待四周安静下来,他才喊后面的话。
“两县二十万百姓,封洛府城装不下,男儿若回县城守着,爹娘妻儿夫郎可留此处。”
他还想把这话喊两遍,赶车的耿武先一步开了嗓。
人群骚动,这话一点点往后传。
城楼之上唰的两声,犹如遮天蔽日般的暗了下,仰头看,是左右两侧重甲士兵高竖两面黑布红字的旗帜。
那旗帜被风吹的哗哗作响,李大柱都不知道今日风竟然如此大。
黑旗上各有三个大字,用红笔书写的。
李大柱不认识字,但听到了身边人说,一面是宁安县,一面是云丰县。
宁安县啊,他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融入他血液的地方,此刻红的那么鲜艳,让人一瞧就心窝发暖。
“大家听我说……”
谁不为父母妻儿夫郎活着,是软肋是盔甲,彦遥许了他们父母妻儿夫郎的活命,也就稳住了人,有了喘口气的机会。
可是不行……耿耀还在宁安县,守着那个空城。
城楼上,所站之人大多官服锦衣。
把人全放进城是绝无可能的事,彦遥给的法子就是,男儿回去,老弱幼小留下。
其中有孕者和五岁以下的孩子可入城。
当然,不愿孩子进城也可,如此小的孩子,谁也不愿送到看不见的地方。
有孕者进城知府未曾多说,但孩子进城一事,彦遥颇费了一番口舌。
自己会吃喝的孩子还好,那婴孩谁人照顾,麻烦至极。
彦遥一力担了下来,只需知府安排一处地方,再允他从城外带些有奶的妇人和哥儿进来,其他绝不麻烦知府。
有人意动,有人做了决断,只是家中无怀孕者和五岁孩子的,再次有了骚乱之状。
彦遥看向城楼,知府看向一侧,随后抱着油布,木头,粮食的士兵向前一步,做投掷状。
封洛府保城下百姓冻不死饿不死。
可如此一来,这和在宁安县有何区别,宁安县破,封洛府外的亲人依旧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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