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剩下一个人的心跳声。
雾星河直到身体僵硬酸疼地不行,才悄悄从薄被里钻出来,少年满头满脸的水珠,让人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
江川已经五天没回家了。
江奶奶中午吃饭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在念叨江川的不懂事,可是邻市那边的汽修店,突然提早要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生气的是这么大的事情,江川走之前也不说一声,家里提前给他准备好的被褥和生活用品全都没拿。
还得麻烦余晖再托人送过去。
一应生活用品都被放在余晖叫来的面包车上,江奶奶说了几句话表达了谢意,就回屋忙活去了。
留下雾星河和余晖站在车边说话。
余晖问:“我听说你跟班主任请假了?”
雾星河点头,“嗯,老师说晚几天去报道也没关系。”
余晖低头点了根烟,“行,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了,喊我一声,我号码江奶奶那儿有。”
雾星河摇摇头,语气温和而坚定,“不用了,我东西也不多,自己去学校就行。”
余晖看了他一眼,既然东西不多自己也能去,那为何一直迟迟不去上学?
还是想等的那个人没来吧。
他叹气,“算了,你也不小了,都是上高中的男孩子了,你自己决定就行。”
说完,余晖就跨上那辆亮红色的机车,准备离开。
雾星河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这辆车上,心底忽然一紧,没忍住就问了句,“我哥他……这几天还在酒吧住吗?”
余晖点头,动作利索地扣上头盔,“这几天都在。”
五天前,江川突然跑到酒吧来找他,说想在落日酒吧里待几天,晚上也不回去了。
余晖第一反应是江川跟家人吵架了?
可转念一想,江川早就过了青春叛逆期,而且他这么多年也从没跟老太太吵过嘴,那就是跟他那个捡回来的漂亮小弟弟闹矛盾了。
他问过几次,可是江川什么也不跟他说,问多了他还烦地不行,冲他发火。
这可不常见。
余晖认识江川这些年,就连他有时候比赛输了,或者在酒吧里碰到个别不长眼的混子都没这么生气过,以及这么情绪化过。
看来这次是很大的矛盾了。
不过说到底,余晖不是那种爱操心的人,他也知道江川不是个任性出格的人,于是就没掺和。
反正酒吧里房间够多,随便住。
少年人的有些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总要经历过某些阵痛才会成长。
可话虽这么说,这都整整五天了,邻市那边的朋友也不停打电话来催,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雾星河,我大了你十几岁,要是再大点你都得管我叫叔了。”
余晖看着面前安静的少年,以年长几岁的口吻道:“你余叔活了这么多年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几句话解释不清的误会。”
雾星河和他目光对视,嘴唇微抿,想说什么又停了下来。
余晖拍拍他肩膀,“所以……不管是你们谁先犯了错,低个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别等到感情真散了,才后悔当初。”
这话余晖不仅是对雾星河这么说,他这几天对江川也没少这么劝过,他把江川当自己弟弟看,也把江川当作年少时期的自己看。
可惜少年人哪儿都好,就是脾气倔。
江川左耳朵听完,右耳朵出。
一连五天,活得像一朵阴暗生长的蘑菇一样,躲在墙角里独自发霉。
不吃不喝,胡子拉碴,像被夺走了魂魄。
余晖从包子铺回来后,一上楼就看见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楼梯口站着两人在聊天。
“川子这状态不对啊。”
“很不对。”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问晖哥他也说不知道,要不你去问问江蘑菇呗。”
“我哪儿问得出来,不过我倒是有个想法……”
“说来听听。”
“他这副死样子像极了我被前任戴绿帽分手后的惨样。”
“……”
余晖也有些无语,上前轰走了闲聊的两人。
角落里阴暗发芽的蘑菇见他回来,稍微支楞了一下脑袋,过了会儿不知道又想到什么,又缩回去了。
余晖暗自翻了个白眼,突然丢出个炸弹。
“你家那小孩儿来看你了,就在楼下。”
“扑通!”一声。
江川直接从沙发上一头栽到地上,随即又腾地一下站起身,脸上表情极度复杂,似乎又想扒着栏杆往下看,又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真……真的啊,那你别……你别让他上来了。”江川有些结巴地朝余晖说,示意他让人回家吧。
“就说我有点事。”
余晖:“……”
他顿时更加无语了,两个毛都还没长齐的臭小鬼,一天天学人家闹什么矛盾,还玩离家出走,幼不幼稚。
“假的,我骗你的。”
江川一愣。
余晖无奈道:“雾星河在家里呆得好好地,下周一就去学校报道了。”
“噢……那就好。”
江川顿时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好像心底反而在期待着谁来,对方却没有来的淡淡失望。
余晖看见后摇摇头,算了,懒得管。
自生自灭吧。
唉……
还是年轻,还是青春啊!
然而被他评价为“青春”的十九岁少年,身上却没有一点青春的朝气蓬勃,他周身被一股郁闷和阴沉环绕着。
自打那晚,他从家里落荒而逃后,江川就陷入了一滩摆脱不掉的黑暗泥沼,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那副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他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
他起初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那显然是真的。
后来他怀疑雾星河是不是被别人带坏了。
可思来想去,雾星河的交际圈很小,就连同班同学都没见他跟谁关系好过,不存在被什么人带坏的可能性。
那难道是不小心看到了什么?
可是……
按理来说,雾星河今年都十六岁了,已经是个发育正常的男孩子,有那种行为是很正常的,至于他那件黑色短裤,也许是不小心拿错了也说不定。
就算他们两个的尺寸相差有些大,短裤大小也不一样,拿错的可能性更是小,但那也可能是他拿来擦桃子汁的,毕竟弄脏了床单也不好。
怪难洗的,这是好习惯。
反而是他的反应有些太大了!
他那么一惊一乍的,搞得好像雾星河真的对他有某种说不出口的隐秘想法一样,而他还搞笑地跑出来躲着不回家,这不是扯嘛!
本来没有什么,青春期很正常的一件事情,就这么被他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对,没错。
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所以只要他现在就动身去邻市,然后在一个月后趁着休息时间回来一趟,装作不知情,这样事情就能顺利翻页了。
他相信雾星河到时候应该也会把那件事给忘了,他们谁都不再提,以后就还是好兄弟。
可是,那就只能是好兄弟了吧。
不会再有其他……
“服了,能不能别想了!”
江川低吼一声,脑袋里刚刚梳理好的思绪,再一次开岔,他绝望地蹲在墙角,双手抱头,又开始继续种蘑菇。
少年埋在膝盖大腿间的脸上全是纠结。
明明有什么答案即将呼之欲出,却又隔着一层坚不可摧的薄膜,刀枪难破。
他还太小了,对感情懵懵懂懂。
而他作为年长了他几岁的人,不能就这么自私地把人带向那条崎岖坎坷的道路上,他不能……
他真的不能那么做……
他甚至身上还背着家里的巨额债务,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还清,他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就被绑在这座小城镇里。
可他还年轻。
学习好,家世好,性格好,什么都好。
他会去大城市上学、生活和工作,他会站在耀眼的灯光下和无数人爱慕的眼神中,他会变得成熟俊朗,他会拥有一份小城镇出身的汽车维修工人,想都不敢想的光鲜亮丽的幸福未来。
他愿意陪着对方去任何地方,也很想陪着他去看山看水看云雾,看日出日落。
但是怎么能以那样的身份呢?
不合格的啊……
“江哥,楼下有人找!”
江川:“……”
他沉浸在自己的黑暗中,烦恼地将头发揉乱。
“江哥,有人找!”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刚才在楼下喊他的声音出现在他背后,“你家那个漂亮小孩儿来找你了,应该是有什么事儿,你见不见?”
还真来了。
江川没转身,依旧蹲在墙角种蘑菇。
他此刻神情麻木、双眼无神,这几天的苦思冥想已经快要耗尽他全部的精力了,他像是打算用这种方式,将脑袋里的另一道声音耗死,似乎这样就能做出决定了。
他声音沙哑艰涩,透出一股濒死般的挣扎,“……就说,我不在吧。”
身后的人叹了口气,显然习惯了他的状态,没多问什么就转身下楼了,然后再也没上来过。
·
原本晴朗的榆城,在半小时前忽然阴云密布。
天空暗下来,狂风大作,灰黑色的大片乌云在昭示着接下来将有一场大暴雨。
这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场暴雨。
呼啸的风和随风摇曳的树枝,也再为这场轰轰烈烈、热情似火的夏日盛景送行。
酒吧里渐渐热闹起来。
天一黑,落日酒吧就准备开始营业了,有些习惯早来的客人,此刻已经坐在吧台边独自小酌起来,偶尔和认识的人随口聊着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音响里播放出舒缓的音乐,是乐队在测试设备。
楼上抱头蹲在墙角的人,也站起身活动着两条因为蹲久了,变得酸麻刺疼的腿和脚,他站在原地久久不敢走动,等着那股麻劲儿褪去。
忽然,他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摔在地上。
江川:“……谁在地上乱放酒瓶。”
刚说完,他才发现那是自己乱放的,沙发周围的地上,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堆他这几天喝空的酒瓶,有十几瓶,可他还是没醉的感觉。
江川手撑在地上,艰难地想爬起来,却失败了。
他干脆躺在地板上不动了,面朝天花板,耳朵里听着音响喇叭飘出来的歌颂伟大爱情的乐曲。
听了一会儿,他心脏突然没由来得抽疼了一下。
他没当回事。
几秒钟后,心脏再次快速地跳起来。
这次的抽疼感加重了。
“……为什么,会听到有人在喊我。”
心脏传来的不适感,让江川有些恍惚地坐起身,他扭头望向四周,二楼此刻很安静。
一楼的音乐声也是极其舒缓的纯音乐,但却让他感到一股恐惧般的心悸,过快跳动地频率让江川有些慌神,仿佛将要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悲剧。
他一只手抓着心脏位置,另一只手扶着墙壁站起身。
江川慢慢走向楼梯口,随后脚步逐渐由慢走变成了快走,又从走路变成了奔跑!
不对,这种感觉很不对!
他一下楼就在人群里搜找着什么,看到刚才上楼的那个人后,就跑过去一把拽住对方,有些莫名其妙又着急地问:
“雾星河刚刚有没有跟你说他要去哪儿?或者他有没有跟谁走?!”
那个人先是惊讶江川居然下来了,后是被他问的一愣,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说完你不在后就进来了。”
“你再想想!”
少年突然暴怒起来,随后语气又变为哀求,“麻烦你……再想想,你再想想……”
“好吧,我想想……”
那个人挠挠头,只好仔细回想着当时的画面,他有些不确定道:“当时外面应该就我们两个人,除了……马路对面好像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嘶,你这么一说,那个车牌我好像……”
好像还有点眼熟。
“诶,江川你去哪呢?!”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江川一阵风般跑了出去。
路过余晖时,他随手就扯了对方身上的车钥匙,等余晖追出去时,只看见红色机车的背影和一地尾气。
“卧槽,江川!”
酒吧门口差点被他撞飞的胡冬冬,一脸懵逼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问余晖:“他这么着急干嘛呢?!”
余晖皱眉,“不知道。”
他扔给胡冬冬另一把车钥匙,“你追上去看看,让他别冲动。”
事关兄弟,胡冬冬想也没想拿了车钥匙就走。
可他车技没江川好,追了很久才在一处被两辆货车挡住的路口,截到了江川。
胡冬冬扯着嗓子使劲儿喊:“你去哪呢?骑那么快还不戴头盔,你不要命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川扭头去看他,整张脸惨白惨白,头发被风吹得伏倒在后脑勺,他嘴唇颤动道:“……冬子,你现在就去报警。”
“你说什么?”
胡冬冬下意识惊了,他不敢置信道:“你……你犯什么事儿了?!”
江川:“别问那么多,你现在就去报警,一定!务必!我不管你用什么借口,你必须帮我把警|察带到那片废弃的厂房,我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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