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想将云雀从袍中露出半边身体。
“祭司大人,您要养它吗?”白医师憨憨道。
贾想绕过萧敖,往门外走去,闹了一场,屋外夕阳西下,余晖落了他一身。
“我一直都在养。”
贾想轻描淡写地回答。
萧敖很快领悟到其背后之意,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又恍然大悟地看向莫尔纳。
莫尔纳还是一副委委屈屈的小媳妇样儿。
萧敖过来人似的,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莫尔纳的肩——不冤,兄弟不冤,男同是这样的,不冤。
白医师抱着婴孩,笑眯眯道:“我抱着乡明出去透透风,你俩帮我看看门面。”
寻思着圆月祭典还需要一段时间,身心俱惫的萧敖也乐得空闲,便爽快地应了下来。
回想起北川一行中悍然起义的白乡明,萧敖不禁对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产生了好奇心。
“哎,叔,我想逗逗小乡明,成不?”
熟料,白医师把怀中的婴孩抱得更加紧实:“孩子生着病,就不劳烦了。”
萧敖颔首,以示理解,他目送着白医师抱着婴孩远去,与路过的西沙人挨个打招呼,唉声叹气地蹲在门口。
莫尔纳走到他身边,从他们这个方向,很难望到神殿,只能看见白医师越走越细的背影。
“白医师是不是往神殿走去了?”莫尔纳指着那一条瘦长的线。
萧敖猛地惊醒。
“不对。”
萧敖细思极恐。
白乡明说自己在三十多年前去往围镇。
可现在的诡境,重现了三十多年前的历史,可历史中,白乡明还在襁褓之中。
萧敖站起身,大喊道:“完蛋了。”
莫尔纳自然而然地歪着头,盯着萧敖,似乎早有所料的模样。
萧敖扯起莫尔纳:“快,追上去,不对劲。”
一抬头,那条细长的线,早早被橙光吞没。
第79章
西沙入了夜, 褪尽白日的酷烈灼烧,只余下无垠沙海,在硕大银盘般的圆月下铺开, 泛着冷冽的微光。
夜风不再滚烫, 带着干燥的寒意,卷起细碎的沙粒,在神殿圆柱间呜咽盘旋。
圆月祭典是一件神圣庄严的仪式,唯有神殿侍从能够紧随阵法,居民则要在屋中点燃一盏沙灯, 一家人蹲守其侧, 默默祈福。
就在肃穆神殿的中央, 咎言海整理着月衣, 月衣中躺着昏睡不醒的咎语山,她身前站着贾想,他垂眸捧着云雀,一行人寂静无言。
月光格外明亮,殿内却颇为暗沉, 得了指令的侍从举着火把,点燃了神殿中的油灯。
油灯亮起, 不是寻常取暖的橘红,火焰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幽蓝色,仿若要与月色融为一体。
数条火舌跳跃不定, 几乎不发出噼啪声,只有一种低沉的、仿佛大地呼吸般的嗡鸣。
人影幢幢。
咎言海沉默着, 脸庞在摇曳的火光与清冷的月华交织下,显得格外深邃。
她凝视着手里如沙般滑落的月衣,眼神如头顶的星辰, 古老而沉静。没有喧哗,没有交谈,只有风绕过石柱、掠过衣袍的单调声响,以及那幽蓝火焰无声的嗡鸣。
“祭司大人。”有侍从急匆匆赶来,见神侍与祭司正在打理月衣,即刻垂下头,不敢直视。
哪怕咎言海要越级取代他,贾想对外的身份仍是祭司,拥有最大的话语权。
他颔首问:“有什么事吗?”
侍从欲言又止,望了眼咎言海。
贾想点了点下巴:“但说无妨。”
侍从道:“有两位神徒立于神殿外,恳请谒见您。”
贾想挑眉,便知那二人是谁,他思索片刻,道:“你让那位瞧着傻气的进来即可。”
侍从应声答是,不敢耽搁仪式,匆匆离去。
咎言海将月衣彻底整理好,色泽被月光照得流光溢彩,暗处花纹随之浮动,贾想忽然了悟为何西沙将此布唤为月衣。
“祭司大人,还需您回避一下。”咎言海指了指神台上的神像。
既然要让咎语山替换了神像,那么神台上这座与贾想复刻黏贴的神像便万万不可留,至于销毁方法,不便于贾想呈现。
掌心中的小云雀却先于贾想叫嚷了起来,不过声音听着更像是撒娇。
那尊神像与贾想生得相似,惹得小云雀有了精神气,就不住地望着那一尊神像,却是不敢细细看真正的主人。
不曾想过祝千龄还有今日这般娇俏的时候,可惜不是猫儿,若是猫儿,逗弄起来更有一番滋味。
贾想心情愉悦地戳了戳云雀的脑袋,似是能透过其躯壳,戳中隐藏的魂魄,然而想到云雀对他这般亲昵,是包含了不敢教他深思的悖伦之情,又是一阵头疼。
好歹,西沙封印有了保全的苗头,祝千龄化为云雀,豆大的身躯惹不出什么祸端,贾想欣欣然地捧着恢复些许活力的小祝千龄,来到神殿之外。
不过几步之外,贾想便瞧见前方走来两道身影,恰是侍从与萧敖。
被侍从领着的萧敖尤为急躁,他时不时张望前方,见了贾想,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一把扯住对方,手足比唇舌还要快一步地张扬起来。
侍从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萧敖便彻底憋不住气:“闻人,神像不是山姐!”
贾想一愣,似是无法理解萧敖的话,见他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安抚道:“慢慢说,什么意思?”
萧敖焦急地转来转去,似乎在斟酌如何与贾想细细道来,余光瞥见贾想手心里的云雀,恍然大悟。
“祝千龄,山姐伤成那样是不是你做的妖?”萧敖怼着祝千龄,云雀嘤了一声,飞也似的窜到贾想心口。
贾想率先心疼,将祝千龄护在心口,颇为怪罪道:“祝千龄揭开封印一事我会问罪,然而咎语山重伤一事,确与祝千龄无关。”
见萧敖一脸不可置信,贾想犹豫稍许,决心将疑虑一一道出。
“你觉得祝踏歌为人如何?”
萧敖不清楚贾想为何忽然跳转到此问,他呆愣地回了一句:“挺好的,华国式教育体系校长,主打一个不管事但形式流程多。”
然而贾想面容严肃,提及祝踏歌时眼神复杂,萧敖熟悉贾想的性情,乍一看心中警铃大作。
细细想来,祝千龄这般凄惨,作为亲生父亲的祝踏歌却丝毫不作为,哪里像是不知情的局外人?
总不可能是贾想与之争风吃醋吧。
萧敖歪了歪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难不成幕后黑手不是你家小孩,而是他亲爹?”
云雀顿时不满地支棱起头颅,萧敖这番话似是对祝千龄造成了极大的冒犯,他恨不得扑棱着受伤的羽翼,啄萧敖两口。
好在贾想比他还要不高兴,义正言辞地否决道:“岁安没有这个爹。”
萧敖举起双手:“好了不扯这个了,都被你扯远了,想啊,你还记得白乡明吗?”
贾想颔首:“北川起义……”
萧敖打断贾想的发言,道:“他说过自己是西沙人士。”
“确实如此……”
话音未落,贾想蓦然瞠大双眸,即刻明了萧敖所言为何。
可是时间对不上。
此诡境重现了二十二年前的光景,白乡明却直言自己是三十余年前去往北川谋生,在此地怎么可能是个婴孩?
“也许是同名同姓?”贾想猜测道。
思及白医师那一张秀气非常的脸,与白乡明那张胡茬乱飞但仍可见优越骨相的面容一对比,不知是否直觉作祟,贾想惊异地发觉二者的眉眼竟有三分相似,一时间毛骨悚然。
果然,祝踏歌所说的那个故事绝非空穴来风,也并非冗赘之言,祝踏歌是在暗示他,有人通过月衣实现了时间穿梭。
可那段故事中,只有月衣中的人时间流转,而非月衣外的时间倒转。
除非,白乡明同样欺骗了贾想,他是在二十二年前去往的北川,从而发现了围镇灵晶,而非三十余年前随着北川灵矿散发出的生机,去往异国他乡寻找一捧供自己生长的土壤。
贾想果断地否认道:“不可能是白乡明。”
萧敖挠了挠后脑勺,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组织话语的能力,只能拉住贾想,急切地往神殿内部走去。
“那且不论,说另一个,我方才在路上查阅了山姐在原著……”萧敖一顿,犹豫地瞅了眼云雀,云雀只是将自己裹成球团,缩在贾想怀中,“山姐的死劫,就发生在西沙封印被解此事中。”
原著中,咎语山死于西沙封印被解,与此行所发生的一一对应。
然而,身为闻人想的贾想都不曾顺应结局死去,说不定咎语山也能有一线生机呢?萧敖是这般想,脚下步伐走得更快了。
可贾想说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可应你所说,若是白乡明取代了神像,遁入月衣,这才是真正的历史,那咎语山呢?咎语山怎么活?”
若曾现历史中,白乡明被当做神像裹入月衣之中,而咎语山挺过了彼时的惨重伤势,那倒也没得说。
可现如今,咎语山不止是在诡境中濒死重伤,在诡境之外亦是伤痕累累,就如同化身云雀的祝千龄一般,身上的疤痕很是醒目,精神气也是蔫蔫的。
然而为了西沙封印的稳固,若是白乡明才是真正被置于月衣的人选,那为了西沙封印,咎语山离开月衣,只有死路一条。
萧敖绝望地张着嘴,步伐亦逐渐停歇,他开始愿意相信那个婴孩不过是与白乡明同名同姓的巧合,可白医师被夕阳吞噬的身影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为何不让他看看婴孩?
萧敖努力回忆着有关婴孩的一切,越是细思,身上的鸡皮疙瘩便此起彼伏地浮现,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想啊,你有没有仔细看看那个小婴儿?”萧敖咽了咽口水,“那个婴儿,还活着吗?”
贾想一顿,在那间喧哗的屋中,婴儿啼哭比起闹剧微不足道,所有人都忽略了白医师的态度。
如今想来,白医师确实古怪。
咎语山的伤寻常人看一眼,都知晓此子里鬼门关只有半步远,为何身为医者的白医师却不闻不问,还去关照一只来路不明的小云雀。
蓄谋已久。
萧敖心头陡然生出一股悲凉,他口不择言问:“想啊,你其实已经应验了原本的结局,不过你的身份和咎语山不一样,才能存活。”
贾想清楚萧敖的话外之音——咎语山必死无疑。
这一场圆月祭典举行下去,咎语山可得一线生机,然而原著却说,咎语山在西沙封印被解一事中,再也不会在那些固定的文字中鲜活了。
历史真相究竟是什么?
萧敖想起咎语山抓住他的手腕,艰难道:“没用的。”
没用的,咎言海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不言而喻。
这一切,都要归咎于何人?
萧敖垂落在腿侧的手紧握成拳。
“我们能做些什么?”贾想无奈地摇头,“神像是咎语山还是婴孩都无关紧要,我们从未影响过走势,无论结果如何,只要祭典如当初一般完成,西沙封印便固若金汤。”
“不一样。”萧敖否决。
“什么意思?”贾想将掌心的祝千龄含得更紧。
萧敖斩钉截铁道:“杀了祝千龄。”
贾想停下脚步,缓缓抬头。
“杀了祝千龄,”萧敖咬牙,死死盯着那一只云雀,云雀极通人性地端坐着,回视着萧敖,“杀了他,西沙封印无论结果如何,都有一线转机,哪怕咎语山会死。”
贾想指尖轻轻抚摸着云雀的尾羽,多年前潜藏在心的危机终于被人触动,然而触动的人却是他的好友萧敖,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是穿越者又如何呢?所有人再怎么努力,都要走上原著的既定道路。
闻人想会死于北川政变,萧敖会走上祝千龄的对立面,祝千龄会万劫不复。
萧敖知晓贾想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他不愿再心软:“诡境结束,你把祝千龄交给我。”
贾想仍默不作声,掌心的云雀用头蹭了蹭他的指腹,有点痒,柔软的触感,像极了幼时朝他撒娇的祝千龄。
“如果我不愿意呢?”贾想轻声反驳。
二人行进的步伐随着话语落下,恰恰停靠在神殿内室之中。
奇异的蓝光惹得二人不约而同地抬首,望向神台。
神台上的神像裹着一层深色的布料,被咎言海轻轻平放,她双手紧握,站在那里。
咎言海身形高挑,她换上一身厚重的赭色长袍,袍子边缘绣着繁复的、仿佛流动沙痕般的银色纹路,月光渗透过神殿缝隙,清晰地勾勒出咎言海的侧影。
银辉之下,那身瘦影仿佛有暗光流转。
此刻,咎言海手中含着一捧流沙,正全神贯注地布阵。
萧敖呢喃:“这是……”
她的动作缓慢、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韵律。
手心细沙凝聚成一条线,她以沙为笔,以脚下洁净的沙地为纸,见贾想来到此地,也未曾停下手中的动作。
神殿中幽蓝火焰栩栩纷飞,贾想抬首,望了一眼天悬明月。
一轮遮天蔽地的圆月,被沙地托着,包裹着整座神殿。
月衣暗纹光彩涌动。
萧敖想上前一探究竟,却被贾想阻拦。
“你看地上。”贾想抬了抬下巴。
偌大的神殿,地面上撒着一条条白沙,每一点落下的位置都尤其巧妙,经过持沙者的深思熟虑,彼此呼应,放眼望去,一个巨大、复杂、充满美感的图案在二人眼中逐渐勾勒成形。
萧敖被震撼地说不出话来,纠结的心思越发缠绵,他盯着神台上的月衣,咬着唇。
“闻人想,”萧敖紧盯着贾想手心的云雀,“你当初为什么要收留祝千龄?”
问话一出,约莫是萧敖觉得自己也很荒诞,自嘲一笑:“你那么包庇他,咎语山怎么办?西沙怎么办?东岛怎么办?四境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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