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意生垂着眼,手指机械地摩挲着粥碗的边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嗯。”
裴兆没再追问,只是往他盘子里又多放了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
宋意生盯着牛奶表面上浮着那层薄薄的奶皮,突然开口:“裴兆。”
“嗯?”
“我......”他顿了顿,忽然感觉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我想搬回去了。”
裴兆低头切盘里煎蛋的动作一顿,刀叉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警察那边有消息了?”
“没......”宋意生摇头,“就是觉得,总住在你这儿......不合适。”
裴兆放下刀叉,隔着餐桌望过来。
那目光太过直接,让宋意生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周末吧。”裴兆最终开口,语气平静,“周末我开车帮你搬。”
“不用麻烦你,我自己......”
“不麻烦。”裴兆打断他,“跟我总不至于像个陌生人那么客气。”
宋意生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宋意生仓促地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完,逃也似的出了门。
身后那道目光如影随形,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沉甸甸地追着他的脚步。
.
设计室里弥漫着油墨和咖啡混合的气味,打印机正在吐出最新的CAD图纸,宋意生捏着红笔,在施工图上标注吊顶龙骨的间距。
办公室门被“咣当”一声撞开,程岸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正撞见宋意生对着节点图上一处被放大的阴影皱眉头:“宋儿!”
“怎么了?这么着急。”宋意生伸手压住差点被风掀飞的硫酸纸,一抬头就看见程岸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
“有线索了!”程岸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桌前,扬着手里的文件夹“啪”的一声磕在宋意生肘边,“城西印刷厂。”
他压着办公桌倾身凑近,又刻意放低声音:“刚打听到个消息,城西那个印刷厂,最近接了不少咱们竞品的单子,我觉得有可能和泄密的事情有关。”
“可靠吗?”宋意生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角。
“八九不离十吧。”程岸随手翻了翻刚刚被他扔在桌上的文件,“听说他们神神秘秘的,非要在夜里赶工,我现在正在托朋友,看看能不能把厂里的监控搞过来。”
宋意生放下红笔,目光在两份并排的文件间来回扫视。
即使是这种微小的希望,在这个时候,也能让他压在心里的大石块稍微减轻几分。
“继续查。”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查清楚最近三个月进出过印刷厂的所有人员名单,特别是能接触到版本方案的。”
“再把物流单、人员出入记录、还有行政部的对接邮件都拉出来。”
“明白!”
程岸的手机嗡嗡一响,他没有锁屏的习惯,消息直接弹在屏幕界面。
宋意生低头时恰好看见屏幕上裴兆的名字一闪而过。
程岸慌张地按灭屏幕,把手机收进兜里,转身要走。
几步就到了大门口,离开前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折返回来。
“对了......”他挠了挠头,“这消息来得有点巧,我朋友也是喝酒时候随口提的......可能不太全面,但我觉得值得跟。”
宋意生看了他一眼。
程岸笑得假装随意坦荡,但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实在把他出卖得干干净净。
·
与此同时,“生息”酒吧二层,裴兆站办公室窗前,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指尖摩挲着手里杯垫边缘的毛边。
这张印着宋意生毕业设计的杯垫他已经用了很多年,可即使是日日小心收着,米白色的吸水层依然免不了细微的氧化泛黄,像是他再怎么做也无能为力的挣扎。
手机在掌心震动,裴兆冷着脸接通,电话那头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裴总,监控录像搞到了,按照您说的日期,重点排查了前后三天的记录。”
裴兆接收后简单地倍速拖了一遍,直到看到一个带着帽兜的人在夜色里搬着纸箱走向货车,放大箱角露出图纸的材质排版,与宋意生给酒吧项目所使用的风格别无二致。
裴兆捏着鼠标的手微微用力,塑料边缘在掌心留下一道的压痕。
他犹豫两秒,接着拨通了程岸的号码:“程总监,我偶然想起,城西印刷厂我好像还有个朋友,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帮你们联系一下。”
......
雨声愈发绵密,挂掉电话后,裴兆望着窗外的雨幕,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
.
下班时,雨下得更大了。
春季的帝市总是这样,连绵的雨把整座城泡在淡青色的茶汤里,连钢筋水泥都泛着潮气。
宋意生站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内,望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轮廓。
雨在台阶下汇成细流,倒映着对面商场的霓虹招牌。
公司大楼的休息区恰好播到那首孙燕姿的《雨天》,前奏响起的瞬间,宋意生望着窗外城市的街景,记忆忽然被拉回五年前。
那时候也是一年的梅雨季,他和裴兆在宿舍楼下躲雨,裴兆把外套披在他头上,自己却站在雨里笑,发梢滴下的水顺着脖颈滑进领口,自己淋得湿透,却依然说:“宋宋怕冷,我不怕。”
“嗡嗡......”
手机在兜里震动,拉回他发散的思绪,宋意生掏出来看,锁屏上跳出一条裴兆发来的新消息:“我在你公司楼下,一起吃晚饭?”
“地下车库B2,老位置。”
第12章
吃过晚饭回到家,宋意生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他站在客房中央,望着地板上半开的行李箱,又一次用指尖缓缓蹭起箱边那道明显的划痕。
本来只是计划临时在裴兆这借住几天,谁想到连日的暴雨混合着各类突发状况,让他一住就是大半个月。
吸顶灯散落的光线融化在房间里,宋意生深吸了口气,开始慢吞吞地动起来。
衣物、文件,一件件折叠整齐,妥善放好,甚至连充电线都要绕成工整的圈,然后再塞进行李箱角落的边缘处。
宋意生有条不紊地,力求把箱子收拾到严丝合缝,直到他的手触到行李箱的隔层,一个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微微发皱的封口硌上他指尖。
宋意生顿了下,轻轻摩挲着那个位置,犹豫一会儿还是抽出来。
信封是他当年随手从裴兆书桌上顺走的,边缘的火漆印都已经剥落,几张褪色的电影票根从微敞的封口里面滑出来,票面上的日期全都褪了色,而纸张却被人保存得干净又平整。
光束里飘摇的浮尘落在宋意生的手背上,他盯着票根上自己用马克笔圈出的台词:“Hope is a good thing,maybe the best of things,and no good thing ever dies.”
票面上,本是用花体打印的字母已经被他反复摩擦得有些模糊,马克笔的墨水洇开一片,蓝黑色晕染成浅灰,像场下过就散的雨。
宋意生早就已经不敢再碰这些文字,像是怕有朝一日它们会因为自己的贪心而被磨穿屏障,让他从此变得一无所有。
薄薄的纸片被指腹捏出一道弯褶,宋意生听见自己紧张的吞咽声。
可手指却像是陡然生出了自己的意识,还在轻轻蹭着纸张的背面。
粗糙的纹路磨得他指尖发麻,他却把票根贴得更紧,而那些被时光磨得褪色的文字,突然烫得像块烧红的铁,仿佛要在他早就千疮百孔的心口烙下新的印记。
这是他和裴兆分手时唯一没舍得扔的“违禁品”,偷偷塞在行李箱最内层的夹缝,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
房门上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叩响,宋意生听见裴兆的声音在门外问:“吃点橙子吗,刚剥好的。”
他彼时正攥着信封和电影票想要放回去,手忙脚乱间,一张票根飘忽掉在了地上。
他刚弯腰,指腹触到票角,木门便“吱呀”一声向里推开。
裴兆端着个浅绿色的瓷盘,盘里的橙子瓣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果肉上还凝着新鲜的汁水。
他的目光在宋意生泛红的指尖上停了两秒,又落在那只半开的行李箱上,沉默地望向并不算尖锐的金属拉链。
“都收拾好了?”裴兆停在原地没动,看着宋意生低头整理袖口,真丝布料在他指间皱成一团。
“施工队明天就能进场,我......”宋意生答非所问。
话停在半途反应过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裴兆的目光停留在宋意生慌乱的脸上,看着他吞吞吐吐。
行李箱的缝隙间露出牛皮色的纸角,裴兆盯着那个被宋意生欲盖弥彰的影子,脚步顿了顿。
但他却只是牵动唇角浅浅抿了下,随后把果盘搁在桌上。
“忙完记得吃。”裴兆的声音很轻,又一次叮嘱,“别熬太晚。”
门合上的轻响像一声未叹完的气。
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碗里的橙子,在逐渐暗下来的室内里泛起温润的光。
宋意生望着裴兆离去的背影,手指紧紧捏着那张电影票根,直到指尖都用力到发白。
藏在箱底的信封边角还翘在外面,宋意生只感觉心跳在耳边敲得厉害,思绪一片混乱,让他只能盯着桌上的那碟橙子瓣发呆。
裴兆看见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是大海上疯狂叫嚣的风,在他的耳畔久久挥之不去。
那些他以为早就埋好的往事,这会儿全被裴兆的一个眼神、一句话给勾了出来,活像春天里冒头的笋尖,任凭多少风雨都抵挡不住,越拔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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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宋意生刚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程岸鸠占鹊巢地霸占了自己的皮转椅,翘起脚尖点地,对着电脑屏幕挠眉头。
持续了一整晚的紧绷感在看到程岸这幅样子时不扫自破,那人瞥见他进来,也不客气,立马朝他勾了勾手指,道:“宋儿,快来看!又有发现!”
屏幕上定格着一段监控画面,深灰色外套的男人正低头跟着穿印刷车间工服的背影,帽兜压得极低,却还是能让人从身形对上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程岸随手拿起桌上的钢笔,金属笔帽在指缝间溜溜打转:“昨天我去印刷厂拿了最近的监控资料,你猜我发现了谁?”
宋意生凑近屏幕,看见画面中的人影,后颈一阵发紧。
“罗锦?”宋意生皱眉,手指在桌沿上敲了敲,“他怎么会出现在那?”
自打他踏进这个行业起,罗锦就是他甩不掉的老对手,两家公司从老板到基层都横竖看不顺眼,即使是在各种设计场合碰上面,也连个敷衍的笑脸都欠奉,活像结了几辈的梁子。
宋意生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放空:“咱们跟印刷厂的合作一直捂得很严,按理说除了项目组的核心成员,连行政部都没几个人知道。”
程岸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很快就调出了另一屏资料:“更巧的是,当我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发现就在那周三的下午,罗锦和我们公司的一个实习生有过接触,地点正是他们公司楼下的咖啡店。”
“周明宇。”程岸的指腹点击屏幕上标出的地图,“正好也参与了这次初稿的整理工作,隶属于项目组组内人员。”
宋意生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盯着屏幕上重叠的线路与时间,当即开口道:“查他,把他接触过的所有文件记录调出来。再查罗锦近三个月内的所有行程,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
“嗻!”程岸应了声。刚要动作,就见宋意生指尖一扬,突然抬手制止:“等等。”
他眯起眼:“但也别只查他一个人,在证据落地前,从快递到保洁,只要跟项目组沾边的,全部排查。按无罪推定来,一个一个过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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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泄密事件可能涉及公司内部人员,宋意生刻意避开在公司与程岸公开讨论,只怕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他一整天都被这段监控录像搞得心神不宁,直到下班后,揣着所有泄密资料匆匆赶回家,一回去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裴兆中途来敲了两次门,头一回端着温好的南瓜粥,问宋意生要不要垫垫肚子,第二次捧了碗炖好的梨,结果连门都没进去。
隔着门板,宋意生头也没抬,朝裴兆遥遥喊了一声:“我还不饿,你先吃吧,别等我了。”
裴兆等了又等,眼看着时针走过七,触碰八,越过九,将将就要到十点正中。
他终于忍无可忍,直接端着托盘推开门,这才发现宋意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枕着设计稿睡着了。
......
半梦半醒间,宋意生感觉有温热的指尖拂过他的发梢,那触感太过熟悉,以至于让他睡得更熟。
直到那双手不再满足于在他的头顶游走,而是轻轻地戳了戳他颊侧。
他睁开眼,抬头正对上裴兆的视线。
只见他半蹲着身子,台灯的暖光从旁边漫上来,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在忙什么?”裴兆的声音很轻,紧接着自然地拉过椅子坐下,修长的手指已经翻开了桌上的设计图,“让我看看?”
宋意生早就知道他在这件事里暗中出过的力,索性也没多加阻拦。
他看着裴兆拿起设计稿,指尖划过图纸上被红笔圈烂的细节,忽然顿在某处结构线。
那是宋意生标志性的结构处理手法,连转折的角度都带着他特有的风格,此刻图纸上的仿冒笔触却太刻意,收笔时多抖了半道,倒像学他笔法却没吃透的徒弟。
“你们公司内部有鬼。”裴兆开口,指尖划过图纸上的细节,“能模仿到这个程度,不仅看过你的设计图,八成还是你亲手带过的人。”
宋意生呼吸一滞。
程岸提到的那个实习生和监控里罗锦的身影同时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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