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见邱茗眼中有疑问,索性自顾自介绍起来,“我不是母亲亲生的,小时候在寺庙里长大,那时太子哥哥经常来寺里祈福,见我没人要就认了义妹,说他们兄弟几个,只有贤姐姐是女儿家,多个妹妹多个伴,我开始也不答应啦,宫里规矩多,哪有外面自在,可是贤姐姐对我好,我也不想辜负她,于是想着进宫陪她。”
原来是这样。
六公主并非皇家血脉邱茗还是第一次听说,怪不得性子比普通宫内女子烈得多,看来是太子失势后,担心这个口无遮拦的妹妹会惹事,才将她交给韶华公主照顾。
“别想多啦,”六公主拍了他的肩膀安慰道,“那些人都是逞口舌之快,你就当他们放屁,下次再有人欺负你,本公主帮你骂回去。”
邱茗哭笑不得,他怎好意思让人小姑娘替自己出头,那他身为男儿身倒真是没用了。
夜晚一盏灯火照得室内敞亮,邱茗盯着手下的信很久,六公主的笑颜在眼前浮现。
宫铃的声音缓缓落入耳畔,听得人心里生暖。
回忆交织,小时候自己在街里玩,被其他小孩欺负抢了沈繁给他从外地稍回的礼物,一向脾气温和的姐姐知道后,给那帮小孩屁股上一人踹了一脚。
栩栩夜下,桃树上点点花苞清香四溢,难以忘怀的眉眼。
一时恍神,他以为,那个处处护他、宠他的姐姐又回来了。
落笔生根,墨汁散开,他轻轻唤了声,“常安。”
“少君,什么事?”
“把这封信送出去。”
常安接过,信封的一角粘了片树叶,点了点头,忽而趴上桌,歪脑袋瞧他。
“少君有开心事?”
“有吗?”邱茗淡淡抬眸。
“有啊,”小孩乐道,“你笑起来更好看了。”
“瞎说什么,快去吧。”
小孩应了句,蹦蹦跳跳跑开。
邱茗站起身,拢了披肩走到屋外,明月高悬,繁星璀璨,宛如银河垂落天际。
四周寂静,他默默走到院中,算准了方位一刀断血刃打向屋顶。
啪嗒一声,击碎瓦片。
“既然来了,为何不下来坐坐。”
第39章
容风闷声跳下房檐, 跪下身,姿态非常拘谨,“副史大人……”
“起来吧, 你盯我也不是一两天了。”邱茗甩了手腕, 对于家中潜伏的“外人”,他并没有厌恶或不安。
自从淮州回京后, 夏衍官复原职, 身为羽林军少将, 费神整顿了手下那群撒丫子近一个月的下属。
领头的不在,士兵们自有了一套逍遥放纵的说辞,吃酒谈天, 偶尔兴头上揣几颗银两去仙乐坊听姑娘唱曲。除了夏衍亲近的几人比较老实,其他从众者好几次险些闹出动静, 颜纪桥答应帮人照看几日,谁曾想几日成了一个多月, 更没想到大内禁军如此不服管教,气得大理寺少卿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于是乎,等夏大公子春风满面从南部愉快归京之时, 手中淮州名酒红布头尚未启封, 就在尘土飞扬的练兵场上,被颜纪桥拿剑追了半个时辰。
碍于友人面子,加之宫内禁军确实懈怠, 夏衍响指一打,给弄上了整顿修炼的把式, 当年雁云边军家法如法炮制过了个遍。清闲近两月,下属们哪里见过这阵仗,不出一时半刻哀嚎声遍地。边关没去过, 边关的苦是一点没少吃。
几次三番折腾,练兵场上风生水起,夏衍自然没空去纠缠行书院的副史大人。
虽说人到不了,可心跟长了钩子似的放不下,于是容风时不时上人家家屋顶查看情况。
邱茗不傻,之前不是没被盯过,只是这点事无关痛痒,他也懒得再和人干起仗来,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容风:“副史大人,兖州势力不稳,皇帝虽未有发话,但大臣们为此争论不休,眼下上京局势复杂,公子也是担心您的安全,还请您别责怪他。”
“我知道,”邱茗语气毫无起伏,淡淡道,“我有事找他,有劳你带个话。”
容风愣住。
此前,无论是遇见什么情况,邱茗从未主动提出联系夏衍。
见人不动,邱茗补了句,“是关于太子殿下。”
上京南坊的人睡得早,夜晚静得惹人困倦。细碎竹影摆动下,邱茗坐在窗后的交椅上,幽微的烛火照着他如雪般的脸,一只漂亮的乌鸦正埋头蹭着他的掌心。
北境的鸟果然和中原不一样。戕乌羽毛光亮漆黑,水灵灵的圆眼睛如一颗硕大的玛瑙。
毛茸茸的家伙着实惹人怜爱,邱茗捡了点种子和花生洒在桌上,戕乌兴奋地呱呱叫了两声,三两下叨得干净。
“你叫阿松?”邱茗轻笑,仿佛长夜里百无聊赖下无声地自问自答,“他倒是会起名字,姑娘家居然叫这个。”
戕乌并不介意,肉嘟嘟暖烘烘的肚子贴着他的手腕滚了滚,发出呜呜的声音,咕噜着眼睛,小脑袋偏头朝他看了又看。
“喜欢这个?”
素闻乌鸦喜欢珠光珍宝之类亮闪闪的物件,不想小家伙眼睛还挺尖。
邱茗摘了挽在发后的桃木簪,墨色的头发如瀑布倾下,簪头两片粉色的花瓣素雅装点,金丝接了翡翠,逗弄地递给戕乌啄了啄。
金丝缠线做饰品,里面参了头发,发丝相缠,表心上人两情相悦,这是江州的习惯。而这支桃木簪是他能带出的,为数不多的念想。
手中的鸟咬了口翡翠没叼下来,邱茗弯起的唇角温柔又怀念,“抱歉,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不能给你。”
戕乌湿漉漉的大葡萄眼满是委屈,宠物随主人,小模样和夏衍倒真有几分相似。无奈,他只能再给小家伙添了把玉米。
谁知刚洒下去,窗户啪一声被强风刮开,一人影骤然俯在身后,裹着久违的寒气。
“吃这么好?又是酒又是肉,小爷我都没这般待遇。”夏衍冷得如冰窖,手烦躁一挥,戕乌当即扑腾出去数米,呱呱吵个不停。
“有人从不走寻常路,我有什么办法?”邱茗阖眼,“上次踹门,这次又翻窗户,我家的围栏墙垣是摆设吗?”
“知道是摆设还敢住?你好歹当了几年官,怎么置办房子这么不上心,佣人不请就算了,连侍卫都不带,真出点事你能应付得来?”
“上京地产大多为权贵私有,我位低,不比夏公子身份尊贵,而且,除了你,没人敢明目张胆闯我的宅子。”
“抬举我呢?最近不安全,难保有人趁天黑找事,你一个人不好对付,不如搬到我那里去。”夏衍玩起人的头发,发丝撩动后,衣领口露出柔美似雪的脖颈,馋得人心痒,正望得出神,突然手给戕乌啄了下,肉上留了个红坑。
阿松被莫名其妙赶走很是生气,大展双翼和主人招呼起了架势,一人一鸟谁都不想落下风。
“去去去,没你的事!”
“呱呱呱!”
“来劲儿了是吧!长翅膀飞得快了不起啊!”
还真有人吃鸟的醋,邱茗被逗笑了,垂眸收拾了桌上的碎渣,“和那帮人演空城计,你玩不过的,下狱的时候就有人妄图钻空子,若是被发现羽林军家里藏内卫,他们参你一百条理由都嫌少,再说,不是有容风吗?”
“我不怕有人寻仇,就让那小子跟着你吧,他以前受过暗卫训练,大宋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可能是为了不让屋子打扫起来麻烦,亦或是夏衍想教训戕乌又不忍心真动手的样子过于荒诞,邱茗忍了好久,终于轻咳一声,手指点了点桌子。
“说正事吧,今夜找你来,是想和你聊聊,如何帮太子殿下出东宫。”
夏衍一惊,没反应过来,被鸟毛茸茸的肚子撞了满面,含了一嘴羽毛呸了好几口,那头阿松愤愤不平地飞出窗外,这场“大战”方才草草落幕。
“这是皇帝的意思?”
“你怎会这么问?”邱茗很意外,坐在对面的人直起了身,夏衍的脸上在一瞬欣喜后,更多的是担忧。
“明面上行书院不参与党争,现在这种情况,你选择帮太子殿下,若没有皇帝默许,她老人家会对你的立场起疑心吧。”
“起疑心如何?她老人家这般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她有意治我的罪,也不会那么快动手,卖太子殿下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你真这么想?”夏衍狐疑地看着他。“你有事别瞒我,前日你去见韶华殿下,她的请求你都没答应,今日为何又想通了?”
“我说,因为你,你信吗?”
夏衍一怔。
邱茗笑了笑,眼前六公主微笑的面容恍惚闪过,放弃了逗人的心思,坦言道:“皇帝多疑,无论我选择什么都未必得她全部信任,既然如此,我为何不为自己想条生路?”
晚急风起,吹得灯展抖了抖。夏衍微蹙眉头,他知道邱茗的话意味着什么。
很奇怪,好像每当自己情动至深之时,现实总会给他泼一盆冷水,捅着心窝告诉他:喜欢的人,在未来活不久。
他紧握桌角,躁动与不安拧成锁,手上爆出青筋。
对于自身生死存亡的问题,邱茗反而看得很淡,他借烛火燃了一只线香,深入铜制的香炉中引燃檀木。隐秘清雅的味道,随着升起的一缕青烟肆意蔓延,让人心静。
点香人含了双眸,深沉的眉眼化如水,笑得那般不合时宜,平静道:“我答应过你会帮太子殿下,临了了,你怎么就怕了?”
“太子殿下于我恩重如山,当年救命之恩今生不忘,我想看他继承大统,为他平定天下,他对我很重要,但是……”半句话梗在喉咙,夏衍横了嘴角,撇过脸去。
“你也对我很重要。”
“担心我?”邱茗搓灭线香,言语依旧温和,“欲谋得储君之位必会涉险,想扶他正位少不了流血,你我都是朝中人,这样的事,咱还见得少吗?”
夏衍眉睫垂下,颇有隐忍,“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让你做到明面上,张楠也很多年不当人,想拉行书院下马的大臣太多,万一你被他们抓住把柄,我怕,我会来不及救你。”
“有些事总有人要做,六部派系模糊,大多是上面老家伙架着,形势不明朗不会主动表态,御史台在陛下眼里算半个摆设,行书院求张楠也不如提头给他实际,所以,你出了南坊,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邱茗轻轻铲平炉底的香灰,雪白松软的香灰被他堆成了小山,笑得一丝欣慰又有一丝悲凉,“那些手段我太熟了,别人做不来。”
“我承认行书院在情报和执行上无人能敌,可是暗中人不会坐以待毙,我们的行动被窥探,他们若想整出动作比我们容易得多,要是有个万一,你有什么退路?”
“不是有你吗?”邱茗展颜一笑,“如果只是让陛下答应解太子禁足,肯定有人坐不住,正因他们监视我的行踪,算计我那么多次,眼下有机会,我得好好看看,究竟是哪些人活够了。”
夏衍心头一颤,看着对方撵动香铲,仿佛在香灰中搅动一场风云,诡谲难测,怕是掀起的大浪不止说服皇帝点头那么简单。
只有短短一瞬,那眼底冰冷的寒意骤然跃起,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你想试探他们?”
“对。”
“你能办到试出害你的人同时放太子出东宫?”夏衍看向他,眼神难以琢磨,“你是准备搞大动静。”
“越大越好,”邱茗泰然自若,完全不像他说出的话那样阴郁,“大到能和反叛齐名,惊动圣驾,大到朝内外众臣不安,实现这个想法,我需要羽林军配合。”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拒不拒绝是你的权利,全看你怎么想,”邱茗抬眸,目光极其玩味,如伺机猎杀目标的猎手,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有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可我偏把他们的头摁在棺材前,让他们连泪带血全给我吐出来。”
夏衍看着他,说不出是惊异还是害怕,邱茗总是能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只见眼前人一改须臾间的凌冽,支着脑袋,薄唇莞尔。
“如何,想玩吗?”
久居宫墙内近十年,安稳的生活令人麻木。尽管深知其中险象环生,知道可能会搭进去性命,可夏衍如笼中鸟一般困了太久,搅弄朝堂,刀剑浴血,如同行走在悬崖边,这样刺激的事令他兴奋难耐,握紧腰间剑,问。
“你有什么计划?”
第40章
铜炉镂空雕花的间隙里, 袅袅轻烟渐渐没了踪迹。香灰中的檀香烧了大半,点香的人早已放下香铲,忘了打理。
屋内香味悠长, 邱茗的声音随之起伏, 两人不像在策划一场惊天密谋,静得反倒像寻常茶余饭后的聊天。
只是双方心照不宣, 平静之下, 风雨欲来。冰凉的剑身仿佛孤寂许久, 夏衍即使再强装镇定,也按耐不住炽热的心狂跳不止,浑身血液奔腾。
“这种计划只有你敢想出来, ”夏衍笑道,“我没什么可挑剔的, 只是有件事,我想和你说清楚。”
“你讲。”邱茗喝了口茶。
“羽林军里肯听我调配的人不多, 我的手下虽未经战场,但路勇他们几个都是有血性的汉子,为太子谋事, 铲除朝中作祟的奸邪, 他们不会拒绝,”夏衍坚定道,眼里转而闪过丝不忍, “可这次因我一己之私害弟兄们卷入事端,这不是一军将帅该有的行为。”
“羽林军是皇家卫队, 如果你不想用军中头衔,我可以设计,你们不必直接参与其中。”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夏衍笑意更明显了,“我的下属,这么多年,他们跟随我,信任我,对此无以为报,我能帮你,无论事成与否,旁人怎么诋毁我都无所谓,可是他们,还希望你有办法周旋,至少事成后,我不想他们被抓把柄,沦为权利斗争的棋子。”
棋子,吗?邱茗闭了闭眼。
夏衍虽然不满十五便被皇帝指名加入羽林军,可骨子里依然翻腾着驰骋疆场的英气,那股韧劲是深宫怎么囚也囚不住的。战场上的人重义气是好事,但同时也容易成为软肋被人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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