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闹哄哄的人群,邱茗垂下睫毛,相较那边的热闹,他这里倒清净的多,不知为何,明明是阳光普照的春三月,心中空荡荡的。
季春的和风吹过,带了些许落寞,树荫掩下,光影交界,一明一暗。
无声叹了口气。
自己和他,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发呆呢?”
熟悉的声音令他慕然回神,眼前男子黑色的骏马英姿勃发,高束的发冠,玄铁耳钉在光照下更加耀眼,正笑着瞧他。
须臾间,邱茗竟有些怔忡。
“应付那帮人太麻烦,我烦得慌。”夏衍乐道,“他们都回去了,难得有空,走,带你跑马去。”
“哎?等一下。”
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手穿过阴翳将他拉进阳光,一把揽过他的腰抱上马鞍,环在怀中。
“走喽!”夏衍心情大好,脚后跟一磕,马嘶叫一声绝尘而去。
时辰不早了,参加春猎的人走了大半,少有人留在山林中,风声在耳边呼啸,邱茗抓着人胸口的衣服,层层叠叠的树林阳光斜照,零零碎碎。
春来渐暖,树木葱郁,风中三两只燕雀鸣叫,被马蹄声惊动,刹那间飞没了踪影。
“去哪?”
“带你看好东西。”
夏衍神神秘秘道,探近对方的眉眼,手里缰绳忍不住大力一拽。
飞速穿过树林,眼见前方是万丈断崖,邱茗一惊。
“你想做什么!”
骑马人没有停下的意思,双目炯炯有神,摁住他的肩膀,咧了嘴角。
“抓稳了。”
马头高扬,越来越细碎的步子临近悬崖处全力飞驰而出,踏云飞跃,如长鹰当空,嘶鸣声响彻天地。
邱茗紧张地闭上眼,只感觉身体一空,被人紧紧抱住,不知过了多久。
“看看吧。”
那人揉了他的头发,披风帽沿脱下,一道暖光晃过,轻柔但不失力道。
邱茗缓缓睁开眼,春风忽冷,猝然为之一震。
身处众山之巅,夕阳斜下,远近高低的群峰在云海中连绵不绝,金色的光芒宛如浸入水波,万籁光晕,泼了彩墨般染尽了世界,似梦似幻,美如仙境。
上京地处大宋偏北确实有山峦环绕,为龙脉盘踞汇聚地,但来京城五年,邱茗从未想过,阴气缭绕、官僚压抑的神都竟还有这样美的光景。
“好看吗?”
温柔的霞光给怀里人如雪的脸庞添染了些许气色。
邱茗轻靠在人怀中,激荡的心情稍有平复,星眸震颤,凝视浮出云朵万丈暮色,笑得怅然。
“好看……”
夏衍下巴磕蹭了发顶,悄声道:“那多看会。”
时间仿佛静止了般,凝在云彩中,不曾流动。
落霞烟云,渐渐隐在群山中,渐寻渐暗的天际生出点点繁星。
“听说兖北的大漠晚霞最美,你见过吗?”
“见过。”夏衍答道,“很久之前见过。”
曾几何时,遥远模糊的记忆里,他见过夜月升前,夕阳西下,落暮交错时漫天的星斗,是兖塞北州独有的绝景。
“有机会,带你去兖北看。”
“好啊。”茗眉眼深深,环着他的胳膊收紧,他不经意间握住了夏衍的手腕。
指腹下熟悉的脉象,原本温柔憧憬的眸色暗了下去,眼底酸涩。
“夏衍……”
“嗯?”
“没什么。”
话堵在了喉咙口,等春猎即将结束之时,朝野内外必会发生巨变。
敌人是谁?会有什么行动?
温暖包裹下,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怦怦跳动,他闭了闭眼,在心底安慰道。
快好了,等我。
夏衍,你会没事的。
第43章
邱茗站在殿外, 犹豫了很久才推门进入。
坐落在山脚下的猎宫规模不大,庑殿顶交错,如飞鸟展翅。窗棱格内, 碗碟声清脆, 阵阵欢笑声不断。
春猎为期半月,因可猎的动物太少, 日子过了大半, 没事干的时候很多人便闲下来吃酒谈天。久未出东宫的太子自然成为众人编排的重点, 无论忠心与否,不妨碍在场的有人心怀鬼胎。既然出了宫便省去了宫内繁冗复杂的礼仪,吃酒的宾客三两聚集, 聊得热火朝天。
“今年陛下性情颇好,把圈养多年的马都放出来给大家溜溜。”
“那是, 给大伙们开了眼了。”旁人帮腔道,“可惜马也分三六九等, 中原的不成气候,若是兖州烈马,倒有几分价值。”
“养马尚可行军打仗, 养乱吠的狗, 倒不知陛下有多少好心情。”颜纪桥嘴角一横,根本不正眼看嚼舌根的人。
桌那头喝大了的世家公子满脸横肉,听闻此言, 翻了三白眼叫嚷,“少卿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有本事抓我回大理寺去?”
“还不是看他爹的面子,有本事,你下辈子也投个好爹。”
旁人一通嘲笑, 颜纪桥攥紧拳头,手背暴出青筋,强按下掀桌子的怒火,抬眼见邱茗正看向自己,及其厌烦地抓过酒杯一口闷下。
邱茗进入时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随手晃了酒杯,余光扫过殿中。
殿中台上,一位衣着华丽的男子安静端坐,与欢闹喧嚣的众人格格不入。男子黄粱色中单外衬赤黑色玄衣,俊秀的面容流露深沉与疲惫,眉眼同韶华公主有几分相似,只是鼻梁上多挂了只单边眼镜[1]。
只一瞬间,邱茗便心下了然。
这位,就是大宋的太子殿下。
此时,太子无视台下热闹的宾客,正小声与夏衍说什么。
山上采风,山下吃酒,不知谁来了兴致,跃起高举酒杯,大声道:“春猎游记,又有太子殿下做东,诸位何不借此雅兴,赋诗几首?”
“赋诗多没意思,你们这帮读书人尽整繁文缛节。”将军模样的人讥讽,“不如老子的刀实在。”
“哎?怎么说话的?咱曲大人当年可是淮州出了名的读书人,您不给点面子?”身旁人起哄,说得刑部尚书红了脸,忙摆手说不是。
“李将军,”颜纪桥一杯子磕下,酒水飞溅,哼笑一声,“在座的都是世家名门,不分文武。”
“就是啊,陛下重武也重文,前几日打猎你们占尽风头,怎不让我们也热闹热闹?”
“往年三月春京中怀兰亭诗会,盛况大家有目共睹。”另一年轻人附和,斜眼瞥见几位模样娇媚的女官正笑盈盈地瞧着自己,脸一热,顿时更起劲了,“今年春暖,此为祥瑞之兆,太子殿下又亲临秦灵峰,在下提议,以春字为飞花令给殿下助兴。”
转眼向太子拱手作揖,“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缓缓抬起眼,不见任何情绪,轻笑说:“多谢抬爱,本王未出宫已久,不知兴诗赋词规矩,不如有意者去殿后露台,可见奇山风光,诸位也可尽兴。”
“好,就这么办!”说话人得意忘形,招呼着向殿外走。
殿后的露台空间只能容纳十余人,老臣和武将没有兴趣纷纷告退,一众年轻人调笑着姑娘们,各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有颜纪桥和夏衍两人默默对视一眼。
高架的露台苍穹为顶,阴山半角,高耸入云的山峰,燕雀翔飞,磅礴的气势,扣人心弦。
太子咳嗽了声对众人道:“诸位,赋诗难免单调,听闻夏将军令弟擅焚香,不知可否请他来焚上一木,即可熏雅氛围,也可醒酒。”
“殿下都开口了,我们怎好意思推辞。”
“就是啊,焚香、品茗,若是有花,四雅齐聚,眼下茶水都有了,香怎能缺?”
“夏望舒,请吧。”太子眼神复杂地打量了他一番,身侧夏衍冲他点了点头。
邱茗缓步走上露台,正襟跪坐下,欠身行礼。
“多谢殿下,在下献丑了。”
素雅的衣衫翩然飘落,如游离在山下的倩影。
一喝酒的人噗嗤一声酒水呛了出来,双颊涨红,瞪大眼盯了片刻,“夏将军,没听说你有个妹妹啊?”
“怕是喝多了,醉的吧!别又像昨天那样想拉人姑娘的手,丢人现眼,哈哈哈。”
“眼瞎,那是人堂弟!”
一众起哄人笑得开怀,邱茗面不改色,倒是夏衍无声无息捏住剑柄,脸色极为难看。
宣纸铺开,台下人有的酒酿不离口,越喝越醉,豪情挥笔,有的紧咬笔杆苦思冥想,再三斟酌后写下两字。
台上,邱茗从容地的铺开布垫,铜制的香筷、灰压、香勺、香铲、羽扫等依次整齐摆开。香炉中白色的香灰搅散后轻轻按压平整,卷云形的香篆拓下,香勺盛满沉香木撒下,褐色的碎末尽数填满纹路。
太子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的动作,轻挥手,遣散了身边人。夏衍并不放心,可见邱茗的眼神,只得遵命离开。
“你是阿衍的堂弟?”
“殿下以为呢?”邱茗没抬头,香铲敲打柄篆,叮当的声音回响。
“阿衍自小跟在我身边,除了位远方表叔,不曾听闻他还有在世的亲人。”太子目光迟疑,抬手倒了茶递过去。
“殿下对他视如己出,不是亲人可比拟的。”邱茗未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季常林那孩子不会说假话,但是夏公子,你我第一次见面,难道有什么话不便直言吗?”
“殿下多虑,只是夏将军于我有恩,我们私下结为兄弟,碍于在下位卑,便未和殿下提过。”
“是吗?”太子眉梢一跳,看着香炉中祥云翻飞的图案定型,一支线香星火引燃,青烟幽幽,冷笑一声,“敢问夏公子,手腕上为何缠绷带?是想掩藏什么痕迹吗?”
邱茗顿了顿,起香瞬间手腕上一阵刺痛,抿了唇笑道:“不过是从前旧伤,疤痕可怖,亮出来不好看,心想眼见不悦,于是缠上了绷带而已,殿下不也一样吗?”
一丈之隔的距离,他清楚地看到太子掌中隐约显现的老茧,那是常年策马握剑留下的。
谁还记得,太子魏亓,多少年前也曾是堰塞边境鲜衣怒马的少年。
透过镜片,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久别沙场,一些旧痕,殿下也不想留下的吧。”
太子长叹一声,闭上眼,“沙场早与我无关了,本王现在东宫废人一个,还谈什么家国,不过这只眼睛和打仗没有关系。”
说着,修长的手指轻敲镜片,“是阿贤小时候不小心拿玉坠砸的,视力有损,不得不戴。”
“韶华殿下也是关心殿下的,不然也不会如此忧心殿下安危。”
“阿贤提过你,”太子揉过太阳穴,眉头紧蹙,“但殊不知,副史大人如此大费周章,是否又想参我对朝不忠,再我关十年半载?”
线香燃烧的末端被死死掐灭在指尖,灼烧的剧痛刺入肉中,邱茗眸色幽深,挂在唇边笑意未减。
“不曾轻言,只请殿下相信,在下此番冒然前来,不会做对殿下不利的事。”
太子慕然抬眼,焚香者姿态轻盈,笑容温婉,与阴暗狠厉著称的行书院完全搭不上任何关系。蝶翼般的睫毛煽动,沉声道。
“殿下,失礼了。”
嘭一声,一只箭赫然扎在桌案中,太子眉尾颤动,猛地后撤挥出剑防御。
“有刺客!护驾!”
羽林军破门而入,台下人尖叫着抱头鼠窜,掀翻桌椅乱作一团。
夏衍眼底冷光乍闪,拔出剑,一跃上台。
“羽林军!保护太子殿下!”
而后一脚踏上红柱,翻身上屋檐追去。
路勇一身御甲持剑引向屋内,“殿下快些进屋吧。”
“有什么怕的。”太子格外镇定,双目甚至透着杀气,“本王也是拿过刀的,区区小卒,不足为惧。”
“太子殿下,”邱茗上前一步,“山林间多是隐蔽之处,难保失手后会再发难,还是请殿下尽快移驾。”
太子瞥了他一眼,随羽林军快步进入屋内。
屋外躁动的人群一哄而散,只剩羽林军层层把守房门。环顾四壁,老旧的屏风上闲云飞野鹤,破败的黄帐垂下,猎宫偏殿远不及正殿华丽。
殿中人背对而战,不屑道:“本王有羽林军护驾,副史大人跟来,是想做什么?”
“殿下不带贴身侍卫,多个人,总好过殿下独自一人面对。”
“本王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一般刺客能伤我几分?”太子不悦,看着眼前这面如雪色,浑身上下散着病气的年轻人,不解道,“你们行书院的本事,本王不想领教,困得日子久了,平日甚少有人招惹,有夏衍就足够了。”
“那如果,他不在呢?”
邱茗气语森森,双眸寒如冰窖,撕裂了春日的温暖,冷得人不寒而栗。
“殿下明知我的来意,还允许我接近,想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吧。”
“你……放肆!”太子气得发抖,拔剑指向人怒不可遏,“本王再落魄也是大宋皇子!岂能受你们行书院威胁!”
“恕臣直言,威胁殿下并无太大用处,”邱茗手指夹了断血刃,刀片寒光骇人,步步紧逼,“但若殿下受伤,皇帝可能有不同的想法。”
“你……胆敢刺架……你和张楠也一样,你们行书院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弹劾大臣、算计储君,皇帝不会放过你们的!”
对人的谩骂邱茗充耳不闻,再往前一步,剑即将贯穿他的胸膛,轻叹一声,“殿下何必心急,等行书院倒台那日,再处死我,也不迟……”
刹那间一箭步冲上,太子腕一抖挺直剑身,谁知邱茗侧身偏过,剑划破衣襟,一手刀直击太子背部给人打了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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