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师醉怎么会知道,太子遇刺之事?
夜色降临,神都城酣睡,唯有东南角的帅府孤零零闪着烛火,忽然间扫帚、布条乱飞,惊得深巷犬吠声骤然停止。
夏衍还未进院门便听见两小孩聒噪的吵闹。
冉芷挥舞拳头大声抗议,“哪有春天熏艾草的!你存心想把我家房子点了!”
常安丝毫不落下风,王八拳抡得比谁都高,叫唤着,“我家少君招蚊子!惊蛰过了虫子多,我熏一点碍你什么事了!”
“熏这熏那!房间给你弄得没法睡觉了!你家少君不是制香吗!怎么教你的!”
“不许说我家少君不是!看招!”
呼啦一把艾草软绵绵砸在冉芷头上,转眼见夏衍走进院子,泪汪汪的少年满头挂了枯草,立马扯住主子的衣袖委屈道。
“公子!你看他,尽欺负我!”
“乱说!明明是你欠打!”
“又吵?也不看看时辰,等着街坊邻里告我的状不成?”夏衍摸了少年的头顶,薅下了几条艾草枝,将两小孩拉开,“熏艾能躯蚊虫也能调息,不过常安,熏多了也对身体不好。”
常安小脑袋一别,嘟起嘴,哦了一声。
夏衍打量着小孩,欣喜又意外,勾起眼角问:“他来了?”
“有……没有!”常安快速捂嘴,小脸涨得通红,放出两声,“没来!少君说他没来!”
真是越描越黑,连撒谎都不会。夏衍忍不住暗笑,一手指过去弹了个脑瓜崩,痛得小孩吱哇乱叫。
“哎呦!你坏!不讲理!我要告诉少君去!”
“告,最好早点去,”夏衍一点不嫌事大,大踏步进屋,不忘挥手打趣小孩,“不然他又要喂蚊子了。”
推门入室,屋内漆黑一片,夏衍捏下巴琢磨了片刻,啧了声冲屋里喊,“别藏了,知道你来了。”
空荡荡的声音回响,无人响应。
“不出来是吧?行,小爷去别屋睡,您自便。”
两步迈出,嗖一声风声刮过,黑暗中清亮的月影骤然来袭,如蒸腾升起的雾色,裹得人猝不及防,冰冷的刀刃抵在喉咙,夏衍搂上紧实的腰杆轻笑。
“真是稀奇,副史大人夜里造访,好大的架势。”
“闭嘴……”
邱茗不偏不倚跳进人怀里,收了刀刃埋头蹭入颈窝,用力吸了几口。
本抱着调笑的心思,夏衍为哄人上手揉了两把,忽然察觉不对劲。
他习惯了邱茗浑身冰凉,也习惯了这人的气虚体弱,日渐转暖的气温,想来有时候抱着很解暑,可是此时此刻,怀里人依偎在胸口,肩膀止不住发出细碎的颤栗,抖得像只受了惊得猫。
夏衍皱起眉,轻拍人背部,疑惑问:“怎么了?”
“.…..”
“什么事吓着了?”
“没……”
深邃的眼眸沉得如一潭死水,柔软带着香气的发丝翩然略过,一声呢喃后再没了声响。
问了几遍邱茗自始至终未有半句回应,跟着了魔般紧紧抱着他不撒手,夏衍没法子,只能先把人送上床。
刚半推半就放下,邱茗迅速扯过被褥缩成了一团,整个人蒙在被子里。
雕花窗桕镂空的间隙透过月光,梨花木的桌椅摆在不远处,暗里幽香,桌上青白玉瓷的茶盏刚沏了杯姜茶。
太了解这人什么事都不愿宣之于口的性子,夏衍也不强求,若非危急时刻,他不会强行问出个答案。只是他屋的床本就不大,被邱茗这么一缩便更没了睡人的位置。
“你先睡,我出去。”
“不要。”被窝里猛地伸出手扯住衣摆,凝在夜下,犹豫半晌,一微颤的声音飘来。
“别走……”
“好,”夏衍温声俯下身,顺过背脊,“我睡地上,不走。”
团成团的被褥沉默良久,心想应是同意了。
夜色愈浓,明亮的月色照得一方室内格外敞亮,邱茗大睁着眼,双目无神地望着床顶,如今被熟悉的味道包裹无法缓解分毫恐惧。
皇帝,太子,张楠也,俊阳侯……
太多名字涌入脑海,震得他脑袋发嗡。
帝王枕侧的云雨之欢,张楠也将最不堪、最残忍的一面在他面前撕毁,血淋淋地展现给他看,那人的话语再次响起。
骤然间,心口一滞,喉咙发紧。
倍受蹂躏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手攀上他的身体,无情地撕扯他的衣服,束缚他的手脚。邱茗猛地坐起身,冷汗浸湿鬓角,大喘着气,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慌乱喊了人的名字。
“夏衍!”
第47章
冰凉的指尖被烫到了, 迅速缩回,意外被一把攥住。
“我在。”
夏衍不知何时坐到了床边,牵过手贴在胸口, 无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月落, 我在。”
床上人眸色宛若湍急的流水,在落石击起千层浪后刹那间归于沉寂, 独留了茫然若失, 飘忽不定。
只有触碰到夏衍的瞬间, 他才有重返人间的真实感。邱茗上手揽住人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堵上对方的嘴唇。
如站在悬崖边的人窥视深渊,深渊亦要将他拉入其中。良心的谴责与煎熬, 必定通向死局的未来。
他受够了。
此刻,他只想握住眼前一瞬的温暖, 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想活着, 能当一个有血有心的人去活着。去感受春日阳光明媚,甚至冬夜霜临雪寒。
舌尖温热的气息流转,力度大到夏衍一度恍神, 尽力用最轻柔的抚摸回应, 可对方觉得不够,一把拉下身,焦躁地扒开衣襟。
“月落?别这样。”夏衍微蹙眉掰过手腕, 可邱茗充耳不闻,胳膊更使劲了, “宋子期说你最近身子不好,不能……”
“抱我……”颤抖的言语似命令更似祈求,迅速截断了人的话, “夏衍,抱我……”
再没人管他,他会崩溃。
他太冷了。
就像小时候跪在雪里,无助地看着家人破碎的遗骸,落雪覆满大地,荒草摇曳,夜月孤影,他在雪中走了很久,冻到四肢失去知觉。
他想叫喊,可干哑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想哭,手胡乱蹭过脸,却意识到,挖空了的心天寒地冻下流不出一滴热泪。
面对怀里人不断战栗的肩膀,像极了啜泣,夏衍深叹了口气,低头吻了冰凉的鬓角。
“我轻点。”
有力的臂膀环过身,不断的索吻下,他终于找到了熟悉的安全感,卸下了所有防备,在迷乱与放肆的情绪里,一发不可收拾。
身体里一阵高过一阵的痛,他却欲求不满,竭尽所能张开手去迎合,似乎只有如此,他才能寻到一丝自己活过的证明。
胸口一片炽热的火刚离开,寒冷顺着间隙涌入,邱茗猛地将人勾下抱紧。
他做过好多脏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对不起好多人,尤其是季常林。
张楠也疯了般的话语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无时无刻提醒他:
内卫,是要下地狱的人。
寒意上涌,邱茗穆然闭紧眼,混乱中揉搓对方的头发,呢喃的声音卑微到了骨子里。
“夏衍,别离开我……”
不想在寒夜里徘徊,不想在泥泞中受折磨,黑暗腐蚀了骨血,糟践了灵魂。
夏衍,我错事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人,我的手洗不干净了,但是,可不可以抱抱我?
别丢下我。
别不要我。
求你了……
“弄疼了?怎么哭了?”夏衍担心地抚过他的头发。
“我没哭……”
一股温热淌过眼角,邱茗咬紧牙,喉咙梗塞,再次高仰头含住了唇瓣。
漫漫长夜,余温褪去后,半蜷缩的人平静了许多,浑身覆了层薄薄的汗水,空洞的双目不知看向哪里。
除细碎的耳语外,夏衍一直未有多余的动响,温存一场,剩下的只是枕着胳膊,静静按揉对方的腰。邱茗的腰很细,细到能触到皮肉下有棱角的髋骨,却不似女子的柔弱,多了几分紧实。
“我让容风烧了水,带你去洗一下?”
邱茗缩进被子,不吭声。
“再闷就憋死了,气不畅还想往里钻,”夏衍半强迫半哄地拉下被子,“怎么样,好点了吗?”
半晌,缩成团的人模糊地嗯了一声。邱茗嗓子发干,想喝水但浑身发软不愿起身,吞了口唾沫,把脸埋进枕头,阙了眼。
“今日巡城南的时候碰见元振了,还是碎嘴皮子,什么都爱打听,春猎发生的事连内阁首辅和太傅都不敢过问,他一内侍监的人,手够得倒挺远。”[1-3]
“……”
“他说,太子殿下已解了东宫禁足,不日即可凭意愿活动,”夏衍声线悠悠,吻了脖颈,轻描淡写地讲述着,“殿下想见你。”
“既已出东宫,何必见我。”半梦半醒的人含混道。
“如果不是你闹出这么大动静,陛下未必能找到理由放人,你就别推辞了。”
“……”
“不见可是抗旨哦。”
“那又怎样?”邱茗慕然睁眼,眸低一片清澈,“我不去,殿下还能杀了我不成?”
“唉……我可不许。”一吻落下,窗外的夜色动了动。
“五年了,你知道吗?东宫养的鸟都死光了,谁人能想到太子殿下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夏衍俯下身,细言咬了耳垂。
“见见吧,殿下会接受你的。”
庭院中,青石砖地,精心修剪的翠绿灌木后伸出三两大芭蕉叶,争先恐后簇拥着石灯笼,伴着山石流水,锦鲤跳动,自成一小片观景。路过长街的侍女,朱嫩的红唇含苞待放,向来者屈膝欠身。
“走吧,殿下应该在等着了。”夏衍朝人后背推了推。
邱茗望着寂寥的宫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踌躇了片刻才追上人的脚步。
东宫正殿中,手中的茶盏未扣上盖便知有人造访。
“来了。”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邱茗跪下身叩拜行礼。
夏衍略施礼后站在殿侧,不料太子摆了摆手,“阿衍,我和副史大人有话讲,你回避一下。”
“殿下?”夏衍有些疑惑,“他初次前来,可能不熟礼数,若是。”
“行书院的人还能懂礼数?”太子挑眉,打断了他,语气如冰,“若是真如副史大人这般懂礼数,我朝还愁不臣之人,患不忠之心?”
“太子殿下,”邱茗先言拦住夏衍,沉声道,“猎宫失礼,是在下的不是,碍于不识刺客身份,出言不当,还请殿下赎罪。”
“行书院的罪不止于此,本王不想再吃你们的亏。”
“行书院罪孽深重,弹劾朝臣,拉党结私,排除异己,因一语宫外的闲谈便认定翰林学士勾结逆党,罢黜官职赶出京城,因定制甲胄便坐实前太尉起兵造反,令大将逼致挥剑自刎”,邱茗含下眼眸,语调听不出任何起伏,忽然眼底寒光一闪。
“甚至当年,只因一纸莫须有的奏书,便将殿下整整五年困居于此。”
夏衍睁大了眼,他第一次听邱茗亲口诉说行书院的种种罪状,急忙拉住人的衣摆,摇头示意别说了。谁知邱茗轻笑着抹开他的手。
“不怪殿下记恨,只是目前的情况,我也无法彻底让行书院倒台,若殿下对内卫仍存怨怼,降罚即可,在下绝无怨言。”
“你说什么呢?”夏衍焦急地拽住他的胳膊,“这些怎么可能是你做的?算自己头上干什么!”
邱茗不理他,甩开手,后撤半步嘭一声跪下。
“殿下,赐罪吧。”
太子未接话,盯着他,目光寸步不移。
夏衍耐不住性子,张口道:“殿下,行书院的罪状确实罄竹难书,但他不一样,不然韶华殿下不会极力举荐,他。”
“闭嘴!”太子愤怒地掷出茶盏,砸得粉碎,“我同他说话,与你何干!”
“哥!”
“夏衍!大殿之上只有君臣,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一句话被怼了回来,夏衍一时失语,万般焦急下只想赶紧把地上的人搀起来。
邱茗脸上毫无表情,心却像被捅破又揉碎了一样,疼得不行。
他能想到夏衍为了给他铺后路,而为他引荐太子,只是太子和内卫的仇不是那么容易两清的,困了五年的人,失去的不止是光阴岁月,将相臣心,无数夜晚辗转与纠结后,消磨的是少年郎倾尽为国的心性,在被现实无情撵过后,只剩下对身边人满腹的猜疑与忌惮。
尽管料到太子不会好言相待,这样的责备未免太重了,还把夏衍牵连了进去。
邱茗默默叹了一声,正准备借事婉言告退,不料听见殿外宫人们一阵骚动。
咣一声巨响,有人踹开大门,清脆的宫铃声悦耳。
“太子哥哥,你话说过了吧!”六公主怒气冲冲上前,后面拉人的宫人们神色惊恐。
“六公主,殿下议事呢,别打扰。”
“婉今……”太子扶额闭上了眼。
“这哪叫议事?”六公主小嘴一噘,“太子哥哥,人家多少帮你一次,不该对他如此猜忌。”
“小姑娘家懂什么?阿衍,你也不管管她。”太子无奈地挥开手,“说两句而已,不会真治他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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