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服用一种药,药效会去得很快,如此下去将彻底丧失效果,邱月落,你最近到底用了几次?”
冰凉的针尖刺穿皮肉,周围明显酸涩发涨,一针下去人安静不少,邱茗一口气顺过肺,整个上半身几乎失去知觉,任由宋子期摆弄,垂眼笑了笑,“不记得了,应该没几次……”
“你真的,不怕死。”宋子期咬牙切齿道,嘭一下重重合上药箱,“施针只能暂时压,我回太医署制点药,这两天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再让我发现到处跑,小心打断你的腿!”
邱茗听得头疼,躲进被子不说话,床边的大夫也骂够了,多说两句舍不得,总不能真撂下人不管,大手一挥,冲门口喊。
“常安!”
“在!”小常安蹲在屋外时刻准备端茶送药,听闻召唤,蹭一声蹿了出来,眼角挂着泪痕,“师父有何吩咐?”
“看好他,别给我整幺蛾子,还有,”宋子期想了想,觉得有必要交代,“最近外边发生的事多,别让他胡思乱想,也别让他动气,访客问病的,能拒则拒吧,情绪起伏不益静养。”
“好!”
“答得响亮,能做到吗!”一巴掌不轻不重拍下。
“能!”常安捂着脑袋瞪大了眼,嚷道,“师父说的,一定照做。”
宋子期胡乱拍了小孩的肩膀,心里感叹要是屋里那个有这么听话就好了,不然不至于旧疾拖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好。
“哎,师父,要是黑煤球来,能让少君见吗?”
黑煤球是常安私底下给夏衍起的诨名,说因为这人成天黑衣、黑鸟、黑侍从,和炉子里的煤球似的,邱茗觉着有趣便没拦,倒是容风像被鱼刺卡了喉咙,一副有话憋不出的表情。
一听这人,宋子期的火气直冲颅顶,捶胸顿足嚷得比小孩音量还高,“他要是想见就见!他娘的老子不管了!”
不远处叮叮咣咣一通杂声,邱茗扯被子捂上耳朵不想听,闭上眼有一觉没一觉睡着。昏昏沉沉中,他梦见了儿时江陵春景,沈繁拉起他的手,抱上骏马,他的先生追在后面喊他们,寒风吹过,所有的温暖消失殆尽,漫天飞雪让他的心如坠冰窟。
迷人的芳香不见了,四周开满的鲜花枯萎、凋落,被雪覆盖,滴上了鲜红色。
浓重的血腥味浮现,潮湿阴冷的监狱下,他张望着四周茫然失神。铮一声惊觉,眼前满脸皱纹的老人双手缠着锁链,满眼血丝,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杀了她,你这个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
“我没有……”
邱茗心跳骤停,后退半步,突然一把剑握在手中,再抬眼,老人跪倒在牢里,额角创出了巨大的窟窿,血止不住得往外冒,流过了木栅栏,蔓延到脚边。
那张血肉模糊的老脸逐渐年轻,掩去了皱纹,变成了季常林。
季常林脸色发白,无神得像具死尸,揪起他的衣领,言语冰寒,“为什么杀我爷爷?你把爷爷和妹妹还给我,把我的家人还给我……”
“还给我!”
不要!
“少君!”
邱茗猛然睁开眼,手脚冰凉,大口喘着气,定睛看去,床边的小孩泪眼婆娑,手快把他的袖子揉烂了。
“常安?”邱茗缓缓叹了声,蹭着床背坐起身,胸口的亵衣微湿,“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吃点东西再睡吧,师父说您要多休息。”常安替人拉了被子,“我买了枸杞和红枣,少君不爱喝粥,不如我们晚上煮银耳羹?”
“我不想吃……”咳了一天,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他什么也吃不下,见小孩委屈地仰着脸,话讲一半只得改口,“好,帮我烧壶水吧。”
小孩心满意足跑开,到门口时眼睛一亮。
“少君,你看谁来了。”
邱茗望着帐幔出神,风过间忽然闻到了霜寒的味道,来的人身披战甲带着夜的星光,径直走到面前,只是脸黑得吓人。
“你怎么来了?”邱茗隐隐察觉有异,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夏衍,可看到人平安无恙,心也宽了下来,“路勇的事怎么样?”
“你有什么解释?”夏衍语气如冰。
邱茗心一沉,垂下双眸,叹气说:“抱歉,是我的疏忽,行动后我应该派人盯着他,是我不对。”
“这是你的答复?为了筹谋,我的兄弟,那些人的性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
邱茗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人的目光厌恶又鄙夷。
如此不留情面,夏衍此番来是问罪的。春猎的时候发生了太多事,一时间他也无法顾虑周全。尽管在怀疑华师醉的当日便出手干预,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这件事上他确实有错在先,不怪人生气。
路勇他见的次数不多,但一大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还不能把详细原因宣之天下,他很难过,也很不忍。
沙场上的将士不该死在肮脏的权利斗争中,于家于国,都是莫大的悲哀。
紧抓了被角,“我已经想办法安顿了他的家人,我尽力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他的死,你是算计好的吗?邱茗,内卫的手段,还有什么我没见过?你的部下构陷太子,陷害羽林军,还想伪装成意外?行书院内卫胆子不小啊!”
“夏衍,可以了!”一声声内卫刺得心痛,他强按胸口,抵上人锐利的目光,“扶太子正位,很多事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你想给他报仇只能先忍。”
“你叫我忍?将帅门下容不得卑劣手段。”夏衍一拳砸在桌上,“我能纵你设计太子,但是僭越底线的事,我忍不了!将士们在外征战,不是你们谋私利的棋子。”
“我谋什么私利了?让太子厚待于我,还是让你可怜我?”
“你自己心里清楚!”夏衍咬牙,“我信你,才毫无保留倾之全部,但你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那你想做什么?杀了我,还是找皇帝问行书院的罪?”邱茗浑身发抖,虚弱的气息中横了嘴角,“敢明目张胆挑衅皇帝私设内阁,夏衍,太子的日子可要走到头来,到时候,你的命也保不了。”
“我的命?那我且来问问你,我的命是怎么回事。”夏衍冷笑一声,“你给我下来。”
“做什么?”
“下来!”
夏衍盛怒下抓住人的胳膊猛地一拉,邱茗没防备,直接被拽下床,重重摔地上连咳了好几下。
他气夏衍看不清局势,更想没得夏衍会这么对他,睫毛颤栗,紧攥领口反支手腕挣扎起身,眼眶发涩,难以置信看向眼前人。
“夏愁眠,你发什么疯……”
“我的命需要你救?我宁愿站着被毒死也断不会受你卑劣的施舍,”夏衍居高临下盯着他,手指莫名一抽,言语发狠,“造千秋雪的人血是怎么来的?”
邱茗心里咯噔一声,原来夏衍还是知道了。
千秋雪,雪与血音似,能解百毒,是香药奇品,但里面的一味原料需要大量的人血,可以说制法极其残忍,因此才被入了朝廷禁香之列。
咽下血沫,侧目闪避,“这和你无关。”
夏衍嘴唇发颤,用死人的血造的香被自己吃下,腥咸的滋味在口中久久不散,胃中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到想吐,愤然道:“为了解我的毒造禁香,邱茗,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你说什么?”邱茗错愕抬眼,犹如惊雷炸响,震得他耳边发嗡,疯了般摸寻床沿,撑了两次没撑起来,万缕墨发落下,殷红溢出嘴角,即落寞又狼狈,恍然间笑出了声。
他的心好疼,比乱箭穿心还疼,疼得直不起身,疼得他想去死。
“你问我的罪,是觉得我杀了人?”
“难道不是吗!”夏衍脸色更沉一分,怒斥道,“陆崇文和路勇,他们死后被放干了血,是不是你干的!”
“夏愁眠!!”邱茗用尽全部气力,一声过后瘫软下去,血散在唇边艳得诡异,“我好歹救你一命,你就这么想我?你们认定了内卫嗜血成性,认定了我和他们一样,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招惹我!”
死寂般的双目闪过微光,苍白干薄的唇颤抖,“夏衍,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气头上的人心脏被大力拧了一把,垂在两侧的手收紧。夏衍被问得失语,方才那一下子,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那人脸色那么差,身子那么弱,自己怎么就动手了?怎么能动手?
恍然如大梦初醒,刚想蹲下查看情况,被一声惊呼打断。
“少君!您不能坐地上!”常安跑过来搀起人往床上送,小声说,“外头有个没胡子的老爷爷来了,说。”
小孩紧锁眉头不敢讲,不等他出口,挽着拂尘的大太监便轻步迈入了屋内,对跪坐在地上的人和一旁怒气满满的人行了礼,尖着嗓子对邱茗道。
“副史大人,老奴知道大人正在养病中,本不想打扰,可事发突然,不得不来。”
邱茗早失了耐心,喘着气,烦躁回了句。
“何事?”
“大人,您对老奴出气也不顶用啊,”李公公笑得饶有意味,“昨日西蜀到的新茶分给了太子和韶华殿下,本想尝个鲜,谁想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女粗心,用错了茶杯误食,当场暴毙身亡,陛下有令,有人妄图危及太子性命,去过东宫的人必须严厉彻查,不得含糊。”
听着老太监陈词,两人同时抬眼,诧异和震惊不言而喻。
“你乱讲!”常安焦急地护在人身前,“我家少君才不会害人!”
可邱茗一胳膊推开他,目光阴冷,“常安,东宫出事,不得妄言。”
夏衍上前一步,“李大人,太子殿下险些中毒,此事是否交于刑部发配较为合适,殿下刚解禁足,这两日来往东宫的人想必不少。”
“哎呦喂,夏将军会错意了,”李公公细声道,“若无圣上和刑部的谕旨,老奴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登副史大人家的门,您方才说的刑部和大理寺都查过了,旁人并无异样,老奴且就个传话的,只能先委屈副史大人了。”
说着,雪白的浮沉挥动,扫过手肘,眉眼深沉。
“副史大人,请吧。”
第51章
咣当一声牢门关闭, 狱卒对推入牢中的人嗤之以鼻,一口唾沫啐在地上,“活该!内卫也有今天。”
锈迹斑斑的锁链套上门闩, 没有窗户的地牢, 四周发黑的墙壁,散着腐败的霉味令人作呕, 墙角一小坨干草胡乱堆放, 连喝水的破碗都不给人留。
这里不是天狱, 是城里的私牢,天狱的狱卒绝不敢这么对他。
朝上结党营私由来已久,不少官员动起了歪心思, 如此便有了私审要犯、拉人入伙、甚至逼人就范这类不受刑部掌控的事。大宋宫城依附前朝旧址所建,新建的房屋将原址压在下方, 造成了布局复杂的神都城与地下暗藏玄机、数不胜数的密室,因而被一些人用成了私牢。
然而邱茗并不确定这所私牢是归太子所有, 还是拥护太子的朝臣。他头晕得不行,一个趔趄没站稳,双膝磕地上, 疼的要命。
可再疼也没他的心疼。就像长时间浸润在温水后突然被投入冰窖一样, 霎时间的冰寒刺得他猝不及防,脆弱得不堪一击。
事情发生太快,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措手不及。
是谁故意将尸体呈现出异样, 千方百计想治他于死地?是谁毒杀了太子的侍女?那群人动作这么大,难道自己已经无意中查到了什么?还是说单纯冲太子去的?
邱茗拖着步子走到角落, 喘着气顺墙面跪了下去,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照夏衍说,路勇和几月前死的羽林军被放干了血, 细想来处死陆崇文后不久,李佩便借口查获禁香带人搅局,而被查的禁香正是千秋雪。
是巧合吗?
他紧咬嘴唇,努力回忆那块仿造的千秋雪的味道,心头微颤。
难道说,这次的事,又是冲他来的?为什么?
不等他想完,牢门再次打开,狱卒粗暴地踹进一年轻人,那人个子不高,背后直击一脚嘭一声趴在地上,脸着地。
“有什么好说的?永巷贱奴,太子殿下多看你两眼,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我没害殿下!我在殿下的书阁三年,我怎会给殿下下毒?”
年轻人大声辩解,可牢外的人根本不听,一刀砍栅栏上威胁,“给老子闭嘴!下没下毒,得我们大人审过才作数。”
锈锁上的涂漆剥落,那声音听着耳熟,邱茗勉强坐起身爬过去,推了推蜷在地上的人。
“没事吧。”
“没、没事,是、是他们不讲理!”年轻人仰起脸,鼻血直流,哭丧着脸模样着实可笑。一秒过后,揉成一团的脸顿时舒展,是欣喜更是意外,不顾眼中泛着泪花,一把抱住邱茗的手臂。
“望舒兄!是你啊!”
两胳膊晃下去,差点把邱茗晃晕,忙抬手制止,只见季常林满脸脏土跟花猫似的,连笑带哭往人身上贴,委屈道:“他们说我企图毒杀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是我啊!殿下说禁足太久想了解朝堂民生,我那日只是把几章去年的奏本送到殿下的书阁而已,怎么就成要毒死殿下啊?”
难怪那天六公主会去东宫,原来季常林也在。
邱茗浑身别扭想挣脱,可抱住他的人不撒手。
季常林哭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睁大眼问:“望舒兄你怎么也进来了?他们也说你想谋害殿下?”
邱茗浑身僵直,象征性碰了碰少年的头发,咳嗽了声,“那日我无意间去了东宫,可能他们认为下毒是身边人做的吧。”
“岂有此理!他们怎么什么人都抓!若是你真有心何必等到现在?春猎时候殿下的命就不保了。”
“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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