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啊望舒兄,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抓你,你就不分辩一下?”
邱茗身子本来就虚,哪有力气再和人辩出一二,随意应付了两句后便想找地方睡了。他好累,一点也不想动,私牢里没有床,更没有能取暖的衣物,夜晚难抗凉意,摸索了半天才贴着墙角蜷缩下身,闭上了眼,抱紧双臂瑟瑟发抖。
每当冷的时候,邱茗都会想到夏衍,想到对方温暖有力的怀抱,可如今,再没有人私闯牢房救他,再没有人在阳光下拉过他的手,再没有人在无尽的黑夜里与他相拥而眠。
暖风过后,留下碎了一地的冰冷。
心头宛如刀割,不知是心痛还是畏寒,他不自觉地缩得更紧了。
忽然,单薄的外衫披到肩头,邱茗茫然睁眼,季常林正蹑手蹑脚站在他身边,刚放开衣衫的手一时间窘迫地不知该藏到何处。
“对不起,吵醒你了,望舒兄是不是怕冷?我没带别的东西进来,你先就着暖会。”
“你不必给我。”邱茗皱着眉头推开,手被按了回来。
“哎?这算什么,咱们兄弟一场,不讲这个,而且,你脸色太差了,不注意点怎么行?”
少年眼中星光点点,赤诚而炙热,晃得邱茗更加不忍直视。
他不知道“夏望舒”这个身份还能瞒季常林多久,如果可以,他希望是一辈子,希望这个单纯的少年永远不要发现,害死自己全家的仇人和搭救自己的恩人是同一个。
偏过头,不敢看少年的眼睛,季常林误以为他不喜欢旁人打扰,识趣地另寻了个角落,拍了拍草堆,一股脑躺下。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邱茗毫无睡意,轻薄的衣衫压在身上仿佛有千斤重,不远处半卧的少年清秀的眉眼不失刚毅,在永巷里消磨了一年多,看上去略经了风霜。
阴冷恶臭熏天的牢狱中,静得出奇,朦胧中一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漂亮,如四散的月色一样梦幻。
“言寒……对不起……”
“嗯?望舒兄说什么?”季常林半阙眼张头望了望,缩在墙角的人裹着衣衫没动静,自言自语哦了声,打了哈欠心想,许是自己听错了。
第二日清晨有人打开门锁,邱茗睡眠浅,当即警觉地睁开眼,来者浅绿色官服傍身,腰间张扬地挂着一枚硕大的玉佩,高戴管帽,收拾得甚是讲究。
见到人后,不紧不慢俯下身,裂了嘴角,低声道:“好久不见,副史大人。”
邱茗定睛看去,奸邪的脸上,眼角下方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他记得这道疤,那是断血刃划过的痕迹。
是他划的。
回以冷笑,“房玉尽,你高升了。”
“多亏大人当年提携,我才有幸得一方狱长的职位,”房玉尽大步上前,伸手要掐人的脖子,被邱茗反手一刀打了回去,看着流血的手掌啧了声,“四年了,大人还是这般不留情面,都快掌管行书院了,还在乎当年一两条人命吗?”
“当年的事你还有脸提?”邱茗狠掐手指,“擅作主张、欺上瞒下,房玉尽,还没疯够吗?我能留你至今,也能随时送你下地狱。”
“地狱也配你说?大人的那点良知,恐怕早所剩无几了吧?”说着眼神瞟向睡在角落的少年,眉梢高挑,“你两居然共处一室相安无事,真是稀奇,昨夜他喊你什么?啊,望舒兄,多亲切的称呼。”
“我警告你,别动他!”
“这可由不得你。”对方笑意更明显了,“永巷贱奴对朝廷心怀叵测,串通内卫欲毒杀太子,这个故事好不好?”
“房玉尽,这么多年,你脚下尸体累得有多高了?”
眼前人听闻当即拉下脸。邱茗冷哼一声,“遇事便欲先杀人灭口,你的仕途要走到头了,他再有嫌疑,退了这身衣裳也是殿前的人,随意处之,日后朝上那些人说什么的可都有。”
房玉尽紧盯着他,邱茗继续道:“太子殿下用人不淑,视人命如草芥,到那时,你觉得,殿下还容得下你吗?”
嚣张的神色逐渐冷却,脸上紧绷的的线条,阴狠透出杀意。
一试后,邱茗脑中转得飞快,此番行审很大可能未告知太子殿下,全是房玉尽个人所为。先不谈刚解禁足的太子有无权势调配宫外私牢,能从行书院和皇帝之中大做文章的人可不占少数。
僵持半晌,房玉尽拍手称赞,“不愧是张大人看上的人,果真不好惹,不过副史大人好像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还有空威胁我,那容我再和您解释解释。”
说罢响指打得脆响,一行人冲入牢房架起季常林的手脚就往外抬。季常林睡意正浓,被一番折腾惊醒,慌乱大叫,“你们干什么!”
“房玉尽!住手!”
邱茗起身想追,那人横在身前舔过掌心的血,像蛇吐信子,狡黠笑道:“算上今日,大人可打了我两刀,这笔账怎么算?”
外头棍棒声胡乱砸下,伴随着季常林凄厉的惨叫声,邱茗浑身发颤,厉声问:“你想要什么?”
“简单,承认太子殿下是你毒杀的。”
“无凭无据,你叫我认罪?你上头人拿得了我的口供,陛下和刑部能信几分?你们动用私刑逼供,就不怕刑部和大理寺查下来?”
“副史大人,”房玉尽玩弄指尖,优哉游哉提醒道,“您现在可没资本和我谈条件。”
牢房外又一声惨叫后没了声响,邱茗的心如坠冰窟,房玉尽全看在眼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没时间了,你也不想季忠的孙子死在眼前吧?”
邱茗眼里血丝密布,强压胸口阵痛,一咬牙,“行,我认,你放过他。”
“不够。”房玉尽挑眉,贴在人耳侧压低嗓音,“我要你跪下,白纸黑字上写画押,认行书院欲谋杀太子,罪不可赦。”
“你别得寸进尺……”
“我没跟你商量。”房玉尽目光阴森,和张楠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强烈的屈辱感上涌,心剧烈绞痛,邱茗紧咬下唇,闷声冲人跪了下去。
高仰下巴的人扫了他一眼,响指一打,外头把气息奄奄的人拎来扔进了牢房。邱茗赶紧上去查看情况,季常林浑身青红发紫,背上的衣衫隐隐渗出了血,探鼻息还有气。
房玉尽装出心疼样咂舌,“真不禁打,才二十棍就昏过去了。”
若不是身体不允许,邱茗恨不得当场活剐了这人,颤声说:“够了吧,你们要审就审我,再敢碰他一下,我饶不了你们。”
“这才到哪啊副史大人?”房玉尽笑得更加丧心病狂,“我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能让张大人宁可赶我出宫也要把你留下。”
邱茗猛然抬眼。
只见人不慌不忙招过手,大声陈词,“文书馆学士季常林欲毒杀太子,拒不认罪,刑加一等,来人,上萃锁。”
狱卒捧着一长条锁链躬身奉上,邱茗震惊万分。他们怎么敢私用酷刑!
萃锁一头是带刺的颈环,另一头拴着数米长的铁链,不大不小、长短粗细合适的铁锥扎破脖颈血管,让血缓慢流出而不致命,但对犯人是极大的折磨。
眼看几人拽起动弹不得的人,开了锁就往脖子上套,邱茗耳边发嗡。回忆中瓢泼大雨下得凄惨,季家满门被抄,昔日荣耀的宰相牌匾破碎,面对□□掠的官老爷,一个青色的少年跪地苦苦哀求,不要拿走爷爷唯一的遗物。
都是他,因为他季忠才会死,因为他,两朝元老、名声赫赫的宰相鞠躬尽瘁数十载不能善终。他曾发誓不能再伤老宰相的后人,甚至偷偷使手段免去了季常林永巷的奴身,可他觉得不够,远远不够,自己做得再多也不够。
终于挤压多年的情绪爆发,几刀甩出,围绕季常林的人捂着脖子惊愕倒下,余下人纷纷后退。
牢狱中虚弱的人颤抖站起身,刀刃在握,森冷的目光如野兽环视四周。
“别动他……”
房玉尽怒目圆睁,“怕他干什么!给我上!”
邱茗拼尽力气反抗,可他的身体太差了,很快被前仆后继蜂拥上的人卸去暗器。那些人反扣他的双手,房玉尽朝他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你就这么心疼他?没必要吧,今日你就好好看着,咱两到底谁更适合当内卫!”
说罢转身而去。
“等一下……”被擒住的人气缕如丝,“放了他……我来。”
突然几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磕下,不由分说钳住手腕,冰冷的铁锥刺穿脖颈,鲜血涌出滴落地面。
邱茗痛得闷哼出声,捂着脖子躬下身,艰难喘气,冷汗直冒,不停地发抖。
面前人缓步走来,笑道:“我们玩个游戏,你能活着走出刑场大门,我就放了他。”
刻意顿了顿,眼底格外嚣张,“不过,得我牵着你。”
第52章
上京帅府院角开了没多久的桃花随风摇曳, 飘落在石桌上,桌边的人起起坐坐好几回,烦躁地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轻风微徐中, 戕乌闻声而下,被两巴掌赶走,
呱叫的鸟儿大煽翅膀, 狠狠啄了头发后, 赌气朝门口飞,羽毛差点刮了容风的脸,来者递上茶盏。
“您没事吧。”
夏衍紧锁眉头未答, 自回来后,他一直心绪不宁。
邱茗那张惨白的面容, 发颤的肩膀,流过嘴角的血渍, 简直是在他心口割刀子,可一想到部下死于非命,还遭到了极其残忍的手法, 本该浴血战场的将士, 血却被用去做了污秽的禁香,更讽刺的是,自己居然是靠禁香活下来的。
一股无名火窜起, 浑身血管仿佛有蚂蚁在爬,掌内发痒, 耐不住用力砸向桌面。
“该死……”
“公子……”容风不放心,小声询问,“千秋雪真是用人血制的?”
“太医署的话应错不了, 此香稀有,会制的人不多,除了……”夏衍喉咙一梗,没再说下去。除了那位以行香出名的行书院副史。
“您肯定此事和副史大人有关?”
“我希望不是他……”夏衍咬牙,“但千秋雪怎么来的,我想不出其他途径,恐怕在秦灵山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做打算了。”
身边人似乎有话想讲,可还未开口被远处的喧嚣打断。
“你谁啊!怎敢硬闯!公子在休息,不能进去!”冉芷抡起扫帚赶人,谁想那人根本不带怕的,顶着乱飞的枝条踹门而入。
容风回眸看去,心下一震,忙跑去拉住小孩。
来者宽大素色长袍外罩藏青缠枝纹,太医署木质腰牌乱晃,左手拎药箱,右手被冉芷抱住,气势汹汹冲到夏衍面前刹住脚步,表情像要杀人。
“他人呢?”
“不在我这,”夏衍偏过脸,“东宫出事,被请去问话了。”
“你让那帮人把他带走了?!你他娘的干什么吃的!”宋子期气急败坏,一药箱砸容风肚子上,拎起领口,把夏衍从石椅上提了起来,吓得冉芷大喊放手。
“你不知他的身份吗!东宫的人巴不得他死,落在那群人手里,他们会怎样对他!你想过吗!”
“殿下明事理,未查出真相前不会为难他,况且以行书院的名头,天狱里没几个人敢动他,”夏衍胸口发闷,“投毒案有大理寺介入,我已经让颜子桓盯着了。”
“你觉得这就够了?能保他安全?”宋子期冷笑,“太子不会为难他,夏衍,这话你自己听着虚吗?前几日你执意带他去东宫,结果呢,你不记得了?”
“我哥,他平日不这样……”
一句话直戳命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太子咄咄逼人的质问,无声无息的责备,条条分明要他和邱茗划清界限,还有那纸婚约,搅地他剧痛难耐,沉下声,卸了人的双手。
“李公公查人,我拦不了,带他去见太子是我冒失,殿下已赏了西蜀药材表心意,其他的,等他回来再说吧。”
“你给老子装混是吗?”
“若是宋大夫询问千秋雪,殿门在外,恕不远送,私造朝廷禁香本就是重罪,我能护他一时,但也劳烦你别再提。”
“我不提?我不提如何让你知道,你这条命是怎么来的!”宋子期恨得牙痒痒,“七日回……当年前朝义宗中此毒,先祖寻遍百药不能解其半分,你不仅余毒清尽还未损机体分毫,阎罗殿走一遭,被放回来就觉得自己命硬了?”
竟是这么重的毒药?发作时无声无息,却以极快的速度吞噬气,若不是解毒及时,怕是这会已经过奈何桥了。
夏衍嘴唇发颤,血腥的味道乍现缭绕舌尖,“我谢他救命之恩,但牺牲他人性命换我自己独活,身为将士男儿万般不能受。”
旁边扑腾许久的冉芷上前辩解,“不怪公子,是他先杀人的!”
“什么?”
宋子期瞪大了眼僵在原地,那头容风赶紧捂住小孩的嘴,“别说了。”
可小孩不听,势必要替主子讨回公道,大声道:“他杀了公子的部下,不能怪公子生气!”
“冉芷,够了!容风!带他下去!”
混乱中,咣一声闷响,宋子期已一拳狠狠打在了他脸上。
“夏衍!你他妈不是人!!”
夏衍反应极快一肘击退愤然暴起的男子,手摸剑柄,“有病看病!别发疯!”
“老子就发疯!看我们谁疯!”
面前人如野兽般向他扑来,夏衍不会真和对方动手,任人拳头铺天盖地砸下,直到容风抱住宋子期的腰才把两人拉开。
如囚中困兽的人挣扎着,面红耳赤,像斥责又像自言自语,“他怎么就看上了你!怎么就看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人!”
夏衍心如乱麻,他想起了邱茗的种种。狱中的狠厉,阴冷,月下的温柔,脆弱,一颦一簇,一言一语,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冰凉的薄唇触碰他的脸颊,仿佛冬日迟来的新雪,不敢停留半分,气热消融后匆匆隐去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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