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茗抵不住下垂的眼皮,趴在床头幽幽说:“容风,别告诉他,我用了香。”
“为什么?您的用心,应该让公子知道。”
为什么?
暖光照耀晃了眼,邱茗枕着胳膊蹭了蹭,手指靠上对方的掌心,睡意铺天盖地而来,苍白的唇角略过笑,低语着,像是自言自语。
“因为,千秋雪,是禁香啊……”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他能嗅到夏衍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手心是热的,唯独一小撮暖意被他小心攥在手中,不敢移开。
温暖会让人上瘾,在阳光里久了,越发害怕夜晚的冷清与孤寂。
夏衍是他的光,是他在地狱走了那么长时间,唯一能触碰到的一点人世的温度。
梦里花落了满地,站在花雨下,邱茗木楞地伸出手去接。艳粉的花瓣穿过指尖,呼一阵风呼啸,男子骏马策绳,潇洒的身影一晃而过。
悬崖边云雾笼罩,夏衍笑着望着他。
心中暖意荡漾,正欲迈开脚步,突然乌云涌起,悬崖下翻起的黑暗将人吞噬,他心骤停,忙伸手去拉,忽然身子一顿,再回头,无数腐烂的尸体眼眶淌血,阴森枯成白骨的手拽住了他的衣服。
不要!
猛然惊醒,脸下枕头柔软,被窝中暖烘烘的,不禁疑惑:自己什么时候睡到床上了?
“做噩梦了?”夏衍半支脑袋,拉过被单盖上了他的肩膀,“如果我不醒,你是不是打算趴一宿?”
夜色深沉,桌案上点了蜡烛,忽明忽暗的光线跳动,邱茗活动胳膊,默默蹭去掌心的冷汗,隐约闻到了股药味,皱了眉头,“连尘来过了?”
“来了,臭骂了我一顿,开了方子说要药死我,然后又说要把你挪到别屋。”
“你听了?”
夏衍一把揽过人抱在怀里,重重叹了口气,“我怎么肯……”
手指揉过发梢,手里人仍然一如既往的凉。窗外月色清朗,虫鸣声渐起,半晌,夏衍终于开了口。
“你打算瞒我多久?”
“什么?”邱茗心里一慌,忙扯下袖口。
“我中毒的事,你明明早就发现了,为什么不和我说?”
“行动在前,我不想出乱子,而且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邱茗掩饰着追问,“宋子期还说什么了?”
夏衍想了想,忽有所悟,“啊,说配解药他几宿没合眼,还说,再碰你就让我断子绝孙。”
嗯?邱茗一愣。
“你们也是,说出来怕我动摇军心吗?放一万个心吧,羽林军虽然养了那么群废物,路勇他们几个还是值得信任的。”
“若是被人趁虚而入,你断不会在这里逞英雄。”邱茗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宋子期没有透露解药的由来,“路勇找到了?”
“找到了,幸亏你提醒,子桓动作快,在出猎宫前给拦了下来,说看见有人飞过屋顶逃走,那小子心大,跟了过去。”说着按了人的后脑勺,“别想了,睡吧。”
邱茗早就困得睁不开眼,索性埋头往人胸口钻,闭上了眼。夏衍身上霜寒的味道令人沉醉。
朦胧中,有人轻吻了额头,似乎说了句谢谢,还未等他有回应,层层倦意涌来,再次进入梦乡。
月影波动,流光婉转,一夜烛火,终是心安。
春猎推迟了三日才结束,虽然闹出了太子遇刺的动静,但皇帝并未对此发话,加上太子本人予以否认,在几个受了惊吓的世家子弟中疯传了阵,便被皇帝一旨令状压了下去。
诚然,戒备森严的皇家猎场有皇子被刺,传出去确实有败天子名声。
上京行书院,邱茗正翻看大臣们递上来的奏章,有几本骂俊阳侯的骂过了,他需要留意一下,忽然一双手挡住,纸张皱起。
“茗兄,不厚道啊,去春猎都不喊我。”华师醉喋喋不休地抱怨道,“秦灵山断崖美景无限,跑马打猎畅快,山鸡野兔遍地都是,我都没看过!”
“出去是有要务在身,哪有你讲得这般清闲。”
“骗人!”华师醉不服,“半月时间,去宫外不比在宫里快活?你们畅游山水去了,留我和朝中那群老家伙发霉。”
“此话不能乱讲,留守宫中也是陛下有所顾虑,”邱茗收起章本,摆手示意人走开,“居安思危,眼下虽然朝局平稳,也难保别有用心之人再起事端。”
耳边响起脚步声,烟味呛人,他轻咳着,厌恶又无奈地垂下眼。
“月落说的是啊,如此局势哪有闲情放风,人刚回来,你就缠着不放,承明,不厚道的人是你啊。”张楠也青衫素面,揶揄地摇动祥云仙鹤折扇,上手搭了他的肩膀,勾起嘴角,“陛下恩准,可不是谁都有福消受的。”
行书院长史调笑的面孔瞬间阴冷,“交于你的事做完了吗?还有空谈天?”
华师醉大张了嘴,忙抱起书卷跑开,不忘嚷嚷,“有好事商量不让我听,我好歹也算行书院的人,你们这样太过分了!”
“不过是提拔他进入行书院便开始不安分,这以后怎么为陛下做事。”张楠也叹息着,紧抓肩膀的手不松,抓得邱茗心底犯恶心。
“来日方长,他会学会的。”
虽然他不希望华师醉学会内卫的一套招式,可惜不能明说,只能随意敷衍了事,强压一刀甩过去的冲动冷冷道:“松手。”
张楠也依言放开,哼了声,“春猎巡访,为陛下办了件差事,就让你不把本司放在眼里了?”
“未曾听命陛下办事,只是太子尚在禁足期,出宫需要有人盯着。”
“邱月落,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张楠也阴着脸逼上,“放太子出东宫,陛下早有此意,何必闹出刺杀太子的动静?”
邱茗心一沉。
他和夏衍处心设局让太子出宫遇险,为的就是让皇帝意识到有人觊觎太子性命。帝王权术,制衡为本,假想出的朝臣也好,眼前的俊阳侯也罢,一方势力独大,是君主万万不能接受,以此让皇帝动扶持太子的念头。
见他没反应,张楠也笑出了声,折扇扑起,摇地好不惬意,“不过你能耐挺大,听华师醉说,你不仅利用了羽林军,还让季常林那小子给太子带话,亏你想得出来。”
“我以为陛下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真动了念头。”邱茗含笑,暗地攥紧了手指。
季常林的名字让他很不安。
果然,对方完全看破了他的心思,俯身低语,“那小子不知道你是谁,你能同他搭上话,怕是用了假名吧。”
“长史大人,内卫不是朝上臣,我使个假名,有什么不对。”
“那可是季忠的孙子,”张楠也目光如蛇蝎,死盯他不放,“他不恨你就不错了,怎可能与你相谈甚欢,以至于听你的指示?”
寒意骤然爬上脊梁骨,邱茗手指颤抖,被压抑在心底的回忆瞬间爆发,牢狱中阴湿的味道,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呼吸困难,忍不住按紧胸口咳嗽。
“我没有……”
忽然一只胳膊强行拉过肩膀将他摁在地上,行书院向来无人,桌椅碰撞,巨大的声响回荡。
“你!”
那双眼睛,那饶人的香气,闻得,真的要疯了。
张楠也表情狰狞,不由分说扯开他的衣领,言语发狠,“季忠的孙子都能进你几分……邱月落,你真的,不给我机会?”
第46章
“不可能!”邱茗心思大乱, 挣扎起身被反扣住手腕。
张楠也欺身压上,面目可怖,简直要将他插吃入腹, 一把掰过下巴, “能睡在那羽林军的屋内,让我碰下怎么了?说, 你们到哪步了?是亲了, 还是和他上床了?”
“张翊!你疯了!”
“我疯了?那让你看看, 什么是真的发疯……”张楠也如野兽般腥红的双眼已经失去理智,嘴角扯出弧度,贴到耳侧细语, “你陪我疯……”
“别碰我!”
地板凉得刺骨,邱茗拼命反抗, 可浑身使不上劲,难闻的烟味探下身, 即将要啃咬脖颈时,他屏住呼吸紧咬牙关,手腕抽动, 一刀断血刃猛得划了过去。
手指鲜血溢出, 趁人放松的一瞬,抬脚狠狠踹了对方肚子。
“唔……”
张楠也被踹得吃痛,弓下身, 邱茗立即拢起衣襟后撤,气息错乱, 缓了半晌才颤抖开口,“你给我清醒点……”
不远处的人蜷缩身体,停了片刻, 缓缓抬起脸,衣衫开松露出细腻的臂膀,胸前赫然出现几只朱唇红印。
邱茗怔了怔。
他曾听闻张楠也是靠当皇帝的男宠,上位掌管行书院,从而成就权倾一时的长史之位,却从未真正亏见过巫山云雨后的景象,一时失神。
只见张楠也头发披散,衣冠不整,身上还留有印痕,模样甚是狼狈,忽然掩面嗤笑。
“连你……连你也觉得,我是腥臊之物,不让我碰……你们怎知,脔宠之臣,何等位卑……日日夜夜,帐下事不断,不止皇帝,还有龌龊的王爷……”
张楠也爬进一步,阴柔的面容沾了血渍,仿佛地狱描摹的画卷在扭曲的面容上展开,狰狞得可怕。
既然被看见了,便再无顾虑,张楠也丧心病狂地掀开上衣,凝脂般的皮肤上布满青红的痕迹,有捆绑的,有被烫伤的,猝然失心狂笑,“你看,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的身体在哪?我的尊严在哪!在哪!你看啊!看啊!!”
这人疯了……
邱茗浑身发抖,翻身跌跌撞撞冲出行书院,任凭张楠也在身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为什么是我!他们为什么不动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是我?
耳边风声不断,邱茗想甩开那诅咒般的话语,可声音在脑海中久久不能平息。周围场景闪过,和煦春光压不下心底的恐惧与躁动。
他不是不清楚皇帝当初设立飞鹤监的用意,古来帝王一向坐享三宫六院貌美如花的妃嫔们,莺莺燕燕歌舞声,轻罗解裳曼妙飘逸,皇帝榻上恨春宵苦短,暮暮朝朝。现如今,千古女帝上位,为何不能收揽天下美男,拥搂有俊秀情郎的“后宫”。
起初入宫时,皇帝召见过他一次后便没了下文,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样貌平平入不了皇帝的眼,加上张楠也专宠,以至于很少想所谓的床笫之事。
可张楠也一番话,再次勾起他深深的恐惧,伴君身侧,君令不违,若是哪天轮到他头上,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
“咦?夏公子,你来这儿做什么?”
回过神的邱茗茫然抬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跑到了明殿前的西内苑,这里是皇城内羽林军驻扎的地方。
“衍哥不在,巡南墙去了。”路勇头点向远处解释。
听见夏衍的名字,邱茗终于稳了心神,春猎认识的时候,这些人只知道他是夏衍的堂弟,便以“公子”相称。
小伙子见人呼吸困难,满头是汗,担心问,“你要不要坐这里歇会?衍哥半个时辰内肯定回来。”
“不……用……了。”邱茗断断续续开口,拭过额上汗水,深吸了几口气,从衣衫中摸出怀婴果子咬了下。
自己夏望舒的身份还是不要暴露为妙,随口应了声后准备离开。
谁知,没走几步,路勇兴致冲冲追上,笑说:“夏公子怎么急着走?你想办法帮太子殿下出了东宫,弟兄们想答谢你呢,不如去。”
路勇话到嘴边顿住,一拍脑门,“哎,我一高兴忘了,衍哥交代过,你滴酒不沾,不让弟兄们拉你吃酒,可惜没机会同你好好喝几杯。”
“举手之劳,不足答谢,陛下爱子,太子身份贵重自有上天庇护,何必谢我。”
“夏公子,你可太谦虚了,殿下困在东宫五年了,每次见他憋屈,我们这心里也不好受啊。”
路勇毫不避讳拍了他的肩膀,两眼放光,话匣子一开讲了没完。
果然是赤心之人,邱茗甚是无奈,碍于是夏衍的手下不好打断,只能硬头皮接话。
如此说来,春猎他们行动时,路勇也知会有人对太子不利,便想暗自追查刺客,探真正幕后之人。
想到这里,邱茗心生错顿,总感觉自己听到过什么话,但似乎遗漏了细节。
在哪里?
“路勇,那天你去追刺客,可有看见什么?”
“没什么啊?”路勇挠头,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追到猎宫外时那人跑没影了,浑身裹了黑布,过两招还行,但论相貌,小的眼拙,拎我面前八成也认不出来。”
“你追到猎宫外了?”邱茗心脏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抓住对方双臂,“你追出去了多远?宫外有人吗?有人看见你吗?”
“哎?夏公子,你慌什么?”路勇笑着摆手,“没有没有,我出去那会正巧撞见六公主他们回来,没碰到外人,那伙人奈何不了我,放心吧。”
原来是这样。
邱茗松了口气,可能是那伙人见六公主造访,提前撤走了,这么说,路勇应该是安全的。
三言两语应付后,又感觉眼前星星点点,晕得不行,于是趁自己昏过去前,扶着宫墙挪步向宫外走。恍然之间,被遗忘的话语不经意拾起,如迷雾中刺入亮光。
邱茗停下脚步,搅动的情绪在胸口翻腾,动扰的气血直逼喉咙,痛得他倾下身咳嗽不止。
疑惑,不安,甚至不可置信。
春猎出游回京,皇帝再三下令不得再议太子猎宫遇刺,当时殿外露台在场的不过七、八人,羽林军口径统一,加之太子亲自出面安抚,这件事理论上不会传开这么快。
张楠也眼线多,能探查出一二来不奇怪,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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