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对方,手指抚过脸侧,好凉。
雪夜总是很静,万籁沉寂,静得让人窒息。黑暗中飘来微甜的芬芳,夏衍忍不住收紧双臂,衣袖捏出褶子。
是桃花的味道。
早春的寒风里,十分清晰,海棠本无味,藏在花朵后,还是能被发现。
手滑到了腰处,凸起的骨骼摸得心惊。夏衍最喜欢邱茗的腰,不仅是因为流畅的曲线与顺滑的肌骨,双手便能环住,那是只有他能看见的,隐秘的,不可窥视。
“你每次都睡这么久,”他叹着气,“每次等你醒来,真的难熬。”
“月落,王泯为什么认出你的身份?他是你江州的旧人是不是……你弄清你爹的事了吗?知道是谁做的吗?”
他问了很多,邱茗自始至终没有回答。
兖州北地,往事再次涌现,回不去的家,孤立无援的父亲,一时恍神,他不知到底为何心痛。将成功名,枯骨倒下,遭来只有埋怨与怒骂。
他爹守得了河山,却控制不了人心。
究竟何为众人,何为天子?为国为家的将士怎会成为权利斗争的棋子,他想不通。
茫然中猝然垂眸,“月落,等诸事皆得结果,你想离开吗?”
“我们去塞外,我带你跑马,或者,你想回家吗?听说江陵春日花景绝美,你还没带我看过,你好像,从来不和我说你家的事。”
说着吻上了冰冷的脸。
什么名利仕途,皆是搪塞旁观者的借口,他想要的,不过一色花前月下,去山头,折一只桃花。
“我带你回家……”
突然,身下手指抽动,夏衍一惊,慌忙扶住对方的脸。
“月落?”
邱茗没醒,或者说没恢复意识,似乎凭借本能活动,微蜷起身,眼睛抬起一条缝,感受到他手的瞬间立马一掌推开。
“别碰我!”
力太小了,小到夏衍完全没痛感,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拨开发丝询问,换来邱茗更剧烈的挣扎。
“你怎么了?是我,月落,你清醒点!”
“别碰我……别碰……”
“月落,别这样!伤口会裂开的!”
“不要!”
他用力抓对方胳膊,可邱茗根本不听,蜷缩着,浑身发抖,抱紧被褥恨不得把自己全埋进去,稍抽动手脚果不其然疼得呻吟了声。
可能是剔除刀刃的痛感还在,更可能是近半月暗无天日的日子难以忍受折磨,夏衍又焦急又心疼,抱起人安慰。
“没事的,月落,没事的……”
“怎么了?”
过大的声响惊扰了屋外人,宋子期刚涌起的睡意立马全无,黑着眼眶走进屋,竹简之跟在后面,常安以为邱茗醒了,碗没放下也往屋里跑,只有冉芷小心翼翼站在门口,不是很想进。
“他醒了?”宋子期皱眉,摸了脉,扒了眼皮,还是老样子。
“没……”夏衍琢磨了下措辞,“可能吓到了。”
“那你多哄哄啊,”竹简之凑热闹,“还用得着我教你?”
不应该啊。夏衍有些疑惑,断血刃是疼,但不至于让人吓成这个样子。他熟悉邱茗的性格,没有天大的事不会流露出一点点心思。
人往往无意识的时候最能袒露真心,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害怕成这样?
“你找到他时,除了断血刃,检查其地方了吗?会不会有其他伤口遗漏了?”宋子期问。
他们回得太急了,保命就不错了,根本没空查看别处。
宋子期疑惑,搭了脉,扒了眼皮,“没明显外伤,除了脖子那里。”
那里会有什么异常?
夏衍撩开邱茗的头发,第一次仔细观察斜向外的伤疤,不大,像刀片划的,而且愈合了多日。
既然王泯选择用断血刃折磨人,何必往脖子上一刀多此一举?
宋子期后槽牙险些硌碎,“这是那畜生干的?”
“不是,”竹简之仔细瞧了瞧,“方向不对,力道太轻,这个深度一般割颈动脉。”
“他自己割的。”
夏衍声音冷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太了解邱茗的手法,包括杀人的手法,“这伤,是他自己划的。”
其余人震惊长大了嘴,夏衍的手指扣出血,遇见什么事会把邱茗逼得自尽,难得一见的中原男子,粗鲁的异族,上不得台面的交易,
在场者所有心知肚明。
宋子期杀人的心都有了,大骂一声,“都出去,我给他检查……”
“可是,少君还不舒服。”
“小孩子别多嘴,”竹简之打圆场,赶鸭子似得往外轰,“去,找你容风哥哥,再不听话,把你糖没收了。”
屋内只剩了三人,夏衍连人带被子抱起,邱茗折腾了几下,一头扎进颈窝,费劲吸了几口,而后泄了气般趴在他胸前,跟受伤炸毛后无奈妥协的猫一样安静了许多。他一遍遍顺过后背,动作像哄小孩。
那头宋子期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传闻戎狄部落对中原女子情有独钟,而且不讲纲常伦理,会发生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好在,一番检查,没有新伤,宋子期大大松了口气,若自己小师弟真被糟践了,他真可能不顾血缘把对方杀个片甲不留。
“万幸,应当是受了惊吓……”
宋子期感觉自己少活了十年,眼皮子千斤沉,简单收拾完又交代了几句才离开。
众人离去,屋内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夏衍整日提心吊胆,一想到怀里人经历的种种不堪,恨得牙齿咬出了血。
他娘的只贪床笫之欢败类!!
余怒未消,转眼邱茗身子拱了拱,团成了团,夏衍只得压下满腔怒火,轻拍对方后背。
“没事的,别怕,没人伤害你。”
“乖,你不在狱里,我救你出来了……”
“夏衍……”
意识不清的人含混喊出声,半梦半醒。
“我在,”夏衍温和地应着,亲吻额头,“月落,我一直在……”
邱茗又睡了四天,第五天清晨,竹简之再也等不了了。军令当先,羽林军不可能群龙无首,少不了别有用心之人背后议论,传到皇帝耳里,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子,期间颜纪桥差点几次发作,都被他摁了回去,如今再不走,就说不过去了。
“宋大夫保证过,这几日脉象见稳,醒来只是时间问题,”竹简之耐下性子劝了第三遍,“十三,别以为长毛了你哥就不敢打你。”
“我知道,只是担心。”
“怎么,不信宋大夫医术?那我把他请来和你说道说道。”
“不是,”夏衍望向屋内犹豫道,“我担心,他会害怕……”
“行,我保证,咱一日内定赶得回来,回不来,我提头来见。”
战场变化多样,哪有随便许诺。夏衍哼了声,不想理人,和常安交代了一通依然不放心,想了想,含住指尖,尖锐的哨响后,戕乌飞落。
“阿松,看着点他。”
“呱!”
戕乌兴奋地煽动翅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邱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江州的家,爹娘健在,姐姐拿发簪在他鬓边逗趣儿,沈繁和先生笑盈盈向他走来,沈畔抱着剑跟在后面,不太高兴的样子。
太真实了,江陵花卉锦簇,莺燕生歌,没有冬日严寒,更没有漫天大雪。
他想家了。
忽然间,天地翻转,翻卷的烟尘让一切消散,他又成了孤身一人。
在荒丘里,在墓碑前。冰雪刺入手脚,一片苍茫的雪白。
谁……谁来救救我。
我不要在雪天,我不要一个人……
“月落。”
熟悉的声音传来,极尽崩溃的人茫然回神。
谁?
“月落,别怕,我一直在,只要你回头,我永远在你身边……”
夏衍……
你在哪……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好冷……
你抱抱我啊……
猛然睁开眼,床顶帐幔昏暗,屋里檀香的味道弥漫。眼眶略有湿润,邱茗闭了闭眼。
自己还活着吗?
缓缓爬起身,顿时浑身针扎样的痛感袭来,刚撑起的胳膊再次软了下去。
对了,他回来了,有人来救他了。
夏衍?
他轻声唤了对方的名字,可空荡荡的屋内没有一个人。青烟袅袅,被一阵寒风打搅了身线,窗外大雪纷飞。
愣了片刻的人骤然一惊,全身血流刹那停止。
又下雪了……
记忆中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他的过往,他的尘世,淹没在雪下,没有一点踪迹。
父亲在雪天一去不返,夏衍亦雪中笑得和他挥手作别。
朦胧天地间,竟认不清梦境和现实。
夏衍……
不知哪来的力气,邱茗掀开被子,赤脚着地,单薄衣衫踉跄着步子,走出门。
雪压满了屋顶院落,一片洁白的死寂,指尖毫无知觉,突然失力跪了下去。
夏衍被埋在雪里了……
往事噩梦般一幕幕浮现眼前,跪于雪中的人不知所措。
“夏衍……你去哪了?”
细碎的痛感深入骨骼,仙人掌一样在每一寸关节里生出刺,胸口闷痛在他彷徨时上涌至喉咙。
“咳咳!!”
手指扣入雪花,邱茗躬身咳得撕心裂肺。
忽然,门口吹来一席寒风。
第91章
“邱月落!”
身披鎏金青灰御甲的少将军出现在门口, 惊讶、慌乱,带着一分愤怒,快步上前解下大氅给人披上。
“你什么时候醒的?跑外面做什么!”夏衍强压满腔怒火, 可声音仍旧发颤。
衣带系于脖颈前打成结, 邱茗愣了下,眼前人面色憔悴, 胡茬多了一圈, 显然连续几日没睡好, 他伸手碰了对方的脸颊。
有温度的,活的。
真的是夏衍……邱茗如梦初醒,恍惚间似乎过了许久, 北境牢狱的日子太难熬,狭小的窗格昏暗交叠, 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他环住对方脖颈, 贴入胸膛,无力地拥抱着。
曾以为再也回不来了,王泯没要他的命, 却用最卑劣的手段璀璨他的意志, 刀刃与血流模糊混在一起,生不如死。
一口气叹出,阔别已久的人间不会拒绝他, 可这一抱让夏衍慌了神。
“月落,”他抚过细软的发丝轻声说, “外面冷,我们回屋。”
邱茗脸埋在臂弯里,不吭气也不作声, 用力蹭了蹭,毛领子很软,氅衣里有夏衍的体温,融化了一圈冰雪。
见人没反应,夏衍自知对方默许,横抱起往里屋走,好巧不巧撞见宋子期连吼带骂冲过来。
“邱月落!你不要命了!!”
宋大夫一条腿还是瘸的,一跛一拐,常安扶怕师父更烦躁,不扶怕师父摔个狗啃泥,然而瞧见邱茗半睁开眼,当即跑得比谁都快。
“少君!您可算醒了,”见主眼开的常安冲到最前面,连师父都忘了,眼泪鼻涕一把下来,“您睡了好久,大家都担心坏了。”
小孩的声音絮絮叨叨,邱茗头很晕,手脚像刚从荆棘堆里爬出来,稍动弹就痛,没力气讲话,抓着夏衍的衣服装睡。
坐定诊脉之后,宋子期眉心拧成乱麻,手指扣了两下,臭脸道:“给我好好养,再让我发现乱跑,腿给你卸了!”
面对发火的大夫,邱茗微偏头往人脖子上蹭,躲身后掩饰。
“抱歉,”夏衍胸前挂了只猫,揉了揉,“我盯着他,不会乱跑。”
“就是你小子他才跑出去!”
“连尘……”邱茗念叨了声,悄悄抬眼,像认错。
小师弟一脸无辜望着自己,宋子期气鼓的脸泄了一大半,胡乱抓了脑壳,没话找话敷衍,“常安!兔崽子过来把剩下的药捣了。”
“好!少君!您等着,我给你熬药补身子,不苦哦,你肯定吃得下。”
小孩笑开了花,顶着师父佯装一巴掌屁颠屁颠跟出了门,顺手关上。
“时辰还早,你再睡会?”
夏衍守着才清醒不久的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放回床上掖下被角,谁知刚转身,被下伸出手一把抓住。
“别走……”
邱茗动了嘴唇,气息很弱,拽住不放。
“好,我不走,月落,你得让我换衣服吧。”
他无奈笑了笑,其实稍使劲就能脱身。午前,夏衍留在城中的戕乌莫名其妙飞回了身边,阿松扇翅膀大叫,他一看便知,邱茗醒了。
乌鸦通人性,嗅觉触觉灵敏得多。小时候,他贪玩从围墙上摔下来磕到了头,昏昏沉沉睡了半日,那时候,黑团子样的阿松叫声尖锐,唤来他家的仆从,这才没摔出后遗症。
风尘仆仆的将军从战场上回来,战甲上溅满血渍,裹着寒气,带着硝烟与腥臭味。然而,邱茗好像不在意,阖了眼,夏衍好说歹说哄了半晌才恹恹松了手。
等他回来时,床上人姿势未变,手腕垂在枕侧,看上去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躺下,揽过腰,半寸的距离,呼出的热气打在胸口,邱茗的脸比平日更白,还未等他触碰,对方向怀里缩来紧紧抱住。
邱茗没有睡,他喜欢夏衍身上的味道,是执念亦是牵绊,冬日的雪落久了汇成淮凌流水,涓涓不断爱恨纠缠,他自己也难以摆脱。回归到温床中,一颗错乱的心彷徨着无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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