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这么讲,”夏衍笑了声,“但用词也好不到哪去。”
邱茗的情绪平复了不少,至少愿意安安稳稳睡觉,但吃饭还得另想办法。方才来之前,宋子期说可能室内待久了闷,他那样心思重的人,长期躺床上不是好事,为避免胡思乱想,不如带出去走走,反正近日空闲,到街上转转没什么不好。
“再过十日就是上元节,战事清理完,这回肯定好生热闹,兖州庆典,你还没看过吧。”
“嗯。”
“那正好,我带你去。”夏衍一通讲述给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雁军少子不愧是兖州人,来兖州跟回自己家一样,邱茗睡一阵醒一阵,大抵听完了游园灯会、平地打火花,还有各色各样异族表演的节目。
“和上京不一样,兖地有北境的特色,副史大人来地巡查,怎能错过灯会。”
“上京灯会没去过几次,没法比较……”
“嗯?簋市也没去?”
“没有,”邱茗不睁眼,呢喃着像说梦话,“人太多了,不舒服,常安那孩子喜欢,有年去了次,没什么好玩的。”
夏衍很意外,不说外地访客,邱茗在神都待了至少五年,却没逛过上京城最大的簋市?[1]
每逢节庆,簋市横竖四条街灯火通明,朝廷破例取消宵禁,商贩竞相出摊,他和羽林军的弟兄们一晚上能喝完了几坛忘今醉,好不快活,居然真的有人喜欢在热闹的时候甘愿呆家里?
心下猜测,可能常安发现主子一去人多的地方便感到不适,而且邱茗不能着凉,便不嚷嚷要看花灯,懂事地说自己也不去了。
“这等事不叫我怎么好玩,小爷箭术冠绝神都,等我给你邀新年好彩头。”
“和江州差不多,大同小异,你去射箭,不纯欺负人吗?”
“何必让着他们,”夏衍拍了他的脸,“除了副史大人,我谁也不让,让他们干瞪眼去吧。”
“又乱说。”
邱茗睡意早扰没了,红了耳根,一把被子蒙过头。
“得,属下言语轻浮,妄大人赎罪,”夏衍轻车熟路把人捞回,抱在怀里不放,“给我说说,江州灯会是什么样的?”
“你明明知道还问我……”
“不。”嘴唇碰上了扇动的睫毛,展翅的蝴蝶顿了顿。
“我想听你说。”
“我说也讲不出新意。”手指绕了对方的发丝在胸前打圈,邱茗凑近了些。
江州的灯会?
暖风吹来,唤起沉默很久的记忆。
他其实不记得了,印象里,夜色沉眠,灞桥初醒,波纹荡漾的淮淩河水里灯火辉映,如星辰般绚烂,靓丽的女子,俊俏的书生,川流不息的人群,从身旁匆匆闪过,头顶五彩斑斓的灯展下垂落万条丝带,欢声笑语间提笔落字,这就是江州的上元节。
“夜放花千树,星下如雨,走马灯过目,猜谜,放花灯,你小时候那么闹腾,肯定玩过。”
“听说江州冬日有花?”
“有啊。”
邱茗长叹了口气,温意连绵,回忆起了更多往事。
“江南冬暖,偶尔有节气未到惊蛰便有花开,不是寒梅,天地一脚山花灿漫,不是每个人有机会见的……”
“是吗?”夏衍低头闻了闻,“你带我去看看?”
“好,离开那么久,我也想看。”
我带你去看花。
万亩桃林,满街海棠。
江州的花。
[1]原型簋街(“鬼街”)北京东城区的夜市
第93章
捷报比想象中来的早, 不出半月,大宋军队接连收回北地数个郡县,戎狄其残兵落尽数折回兖北。李靖杰率领的大部队重新筑起防线, 雁门关上旗帜飘扬, 廖廖硝烟零星散布,雪落后, 天地看不清边际。
一众人转移至荆安, 比起边境的宜县, 这里更适合邱茗养病。
打了胜仗,前来庆功的人不少,战俘清算、缴获物资清点, 战后的少将军并不清闲。夏衍出去的日子便把戕乌留下,黑黝黝的鸟大部分时间很安静, 站桌上心安理得地享用成堆的小米和坚果,没两天就圆了一圈。
暮色降下, 外面亮起灯火,戕乌一马当先冲向云霄,在雾蒙蒙的光晕里, 兴奋地绕了两圈, 忽而一惊,快速飞回地面,停在一盏花灯下, 焦急地盯着一人。
“我没事,”邱茗扶墙壁喘了会, 笑得无奈,伸手把炸起的羽毛顺了回去,“只是有点累了。”
小家伙不信, 扑动翅膀呱呱喊了两嗓子。
“月落,感觉怎么样?还能走吗?”姗姗来迟的少将军一把搀住胳膊,“才下床没几天,不舒服就说,别自己硬撑。”
“好。”
一贴夏衍,邱茗不自觉往对方身上靠。
他能下床有段时间了。想来被允许活动的第一日,邱茗坐床边犹豫了很久,撑床杆站起身,瞬间细碎的痛感密密麻麻扎满全身,一步一痛,好容易捱到桌边,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碗水。
谁知刚端起,手一抖,咣当一下碗掉到地上,恰巧夏衍推门进屋,吓得赶紧把人抱了回去。
为此,宋子期特地嘱咐,老躺着对身体不益,既然四肢无大碍,必须多走动,再疼也得走,除非他想后半辈子坐轮椅。
佳节热闹,路过集市,邱茗盯着摊上一排吹糖人若有所思,想到自己早过了孩童的年纪,碍于面子不好开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全被看了去,夏衍银子一甩,让他随便挑,拿走不谢,馋得边上扎羊角辫的小孩直流口水。
“美人哥哥,分我点好吗?”铜铃大的眼睛眨巴,一副可怜样。
“喊你爹去买。”
夏衍摆手,浓妆艳抹的少妇匆匆跑来道歉,小孩嗦手指不情愿地离开,不小心撞了邱茗的腿。
“集市人多,难免磕碰,”说着扶正他,“要是累了,我带你回去。”
“这么早回去?”说话人眉眼弯弯,发顶蹭了对方下巴,“兖州事忙,夏将军偷闲得空,只想回家吃酒,真是无趣。”
“不识好人心啊,小爷顾念大人初来乍到,不识北地烟火地气,特来奉陪,怎成推辞差事的苟且之徒了?”
浅浅笑意飘荡在灯火下,照亮一片,邱茗没追究,李靖杰将军默许,夏衍私自跑来陪他没什么不好。
眼前交错拉起的灯盏,繁如星点,灿如银河,麦芽糖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踮起脚尖,碰上薄唇,甘甜弥散开来,这是他过得最好的一次上元节。
突然。
“哥!衍哥!真的是你们!”
姑娘清亮的嗓音穿过喧嚣的人群,邱茗心下一惊,险些没站稳,直挺挺摔夏衍身上,再转眼。
宫铃叮当作响,六公主欢喜地跑向他们,乐成了朵花。
“李叔说你们也在荆安,可算让我找到了!”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吵个没完,上前一把抱住邱茗跟着上下摸了个遍,满脸藏不住担忧,“哥,听说你受伤了,没事吧?塞外让衍哥去就好,你别操心,在家里躺好,若是碳不够,我差人送你点?”
“多谢挂念,已无大碍,”邱茗看见小姑娘很意外,“您怎么来兖州了?”
“兖北告捷,陛下龙颜大悦,让朝中大臣前来视察情况,兖州耕地有损,人头户得归册,这丫头偷偷跟出来的,”夏衍伏他耳边小声道,“你前几日刚醒,所以没和你说。”
“说什么呢?本公主名正言顺奉命北巡,有贤姐姐亲口谕哦,”小姑娘鼻子冲天,不忘向人挤眼,“不像某人,招呼不打就急急忙忙跑出神都,害我哥担心得到处找你。”
说是北巡,看样子小姑娘肯定没少玩,跑马射箭,六公主对兖北赞不绝口。两人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戳穿。
“是,大小姐您厉害,小爷甘拜下风,”夏衍利索地将邱茗拉回自己身边,“知道他有伤就别乱碰,碰出毛病,看你怎么收场。”
“小气鬼,”六公主朝夏衍吐舌头,“你手劲那么大,才会把他碰出毛病。”
“嗨,臭丫头又找打?”
“哥!你们好好逛,我先走啦!”
眼见夏衍抬手要揍人,六公主一溜烟跑得飞快,边跑边向他喊,“哥!过两日我回京,你要想走可以坐我的马车,比他骑马舒服多了!”
还是老样子,邱茗扬起嘴角,顿觉胳膊一紧。
“你不会真要跟那丫头回去吧?”
“想啊,”邱茗拍了他的手背,气音绵长,“在下位卑职浅,还未领略过御驾风范,不知公主所乘车架是何种景象。”
“邱月落,”抱紧腰身不放,眼底尽是对方的身影,“你故意的吧?”
“夏将军以为呢?”含笑人低眉不语,再次吻了脸侧,凑近耳畔,“放心,我等你,回神都的路没有你,才是真的无趣。”
余光瞥见六公主离开的背影,一蹦一跳的姑娘骤然刹住脚步,抱上一人的脖颈狠命晃了晃,而后招手示意跟上。
那人身材显瘦,带着浓重的书卷气。
是季常林。
四周温暖的空气中闪过一丝凉意,邱茗陡然提起心脏,有些不安。
“要打招呼吗?”夏衍问。
视线穿过人潮,季常林也看向他们,吵闹声渐行渐远,灯火交相辉映,邱茗退了半步,暗掐手指,奋力移开目光,叹道。
“不了吧,他还是离我远点比较好。”
令两人都没想到,季常林转过身,正对他们,双手抱拳,深深躬下身。
邱茗愣住了,他想过对方会不屑一顾走开,会冲过来对他发泄情绪,唯独没想到季常林会道谢。
此时此刻,形形色色的路人从他身边走过,国难当头,家仇不记,这话,恐怕是季常林说给六公主的。
“大人比想象中受欢迎,”夏衍不合时宜嘴欠,往他腰上摸了把,轻轻将整个人裹在怀下,“别想多,言寒,也是个好孩子。”
“是。”
邱茗点了头,胸口略感酸楚,如果不发生那么多不幸,宰相之孙,福书村,季常林肯定是个幸福的孩子。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小径,树枝上零星点缀灯盏,微弱的光圈了不出半寸的距离,如散落天际的星辰,蜿蜒的石子路通向黑暗,僻静的巷子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夏衍看向背后的人流,像蒙了层纱,邱茗手上多了个精致的兔子灯,白胖胖的兔身上绣了艳粉的月季,提在手上忽明忽暗,玩灯的人似乎很喜欢。
“月落。”
“嗯?”邱茗回过身,身后光晕四散,镶了层金边,“怎么了?”
“有东西给你。”
“还有东西?这接近一个时辰,夏将军还没送够?”
糖人、花灯、松糕、烧饼,明知他吃不了多少,对方却总愿意买来给他尝鲜。
夏衍走近他,撩起鬓角的发丝,“不够,多少都不够……”
“把眼睛闭上。”
“别玩花样,”邱茗探身警告,“断血刃拿不出来,剑一样割你的喉咙。”
“只要你高兴,割多少次随意,”夏衍咧嘴笑,压低嗓音,“听话。”
会是什么东西?很久,很久没人给他买过东西,他朋友不多,大部分时间不与人交谈,又不喝酒,更别提佳节时日有人来拉他出去。
正想着,冰凉的物体碰触鼻尖,蓦然睁眼,一桃花吊坠在眼前摆动,桃花粉嫩,透明玉脂浸之,呈玲珑态,比不得玉坠首饰精贵,但细看也是一件好物。
“兖州工匠匆忙,赶了半月才赶出来,你从未说过生辰时日,这么久,总想送你点什么。”
等了会没反应,坠子是他偷偷叫容风去打的,夏衍明显有些紧张,挠头问,“喜欢吗?”
“喜欢。”
邱茗当即回应,小心翼翼双手捧下,低头闻了闻,坠子有花瓣的清香。
他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无人提及,也没法提,雪下掩藏的过往,他说不出口的身份,只有麻木地守着时间流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也许,冬日雪后的这天当生辰也不错,毕竟,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
夏衍望着他恍然出神,月过风动,星光婉转,从监狱到塞外,到灯下,居然是如此祥和的景象。没有勾心斗角、权利纷争,没有战争践踏、山河凋敝,世间泰然,他最爱的人捧着他赠与的礼物,宁静而美好。
“月落,庙堂高就,总有爬不上去的时候,你想不想,走到旁人,不,大臣,君侯,乃至皇亲,他们任何人触及不到的地方?”
“动摇江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邱茗严肃但不失玩笑,平静开口,“大内羽林军不可有二心。”
“我知道,”夏衍的手在抖,“我不想看你再受伤害,不想看你一步步走成别人的棋子,月落,我能帮你,羽林军不才,可兖州有竹简之,有我雁军旧部,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
“夏衍。”
一声打断,眼前人长发吹在风中,单薄,凄冷,却不失温柔,身后星光熠熠,宛若神仙梦幻。邱茗看了眼远处的人群,嬉笑打闹的孩童摇着拨浪鼓,一边年迈慈笑的老者牵起孩童的手,银树下,俊气的书生出口成诗,音容妩媚的女子遮面嗤笑。
“要放烟火了。”
闻言者一怔,紧随而来嘭一声巨响,猛然抬头,夜空中斑驳光点四散,引得人们发出一阵有一阵惊呼,面前人搂住脖颈。邱茗没回头看,星辰陨落下,他拥抱了对方。
没有人比他清楚亲人离散、流离失所的痛苦,掀起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没有必要。
“争权夺利没有尽头,越抢,陷得越深,我不想失去你们,无论多少人唾骂陛下谋权篡位,至少,一十四州少有灾情,虽反赵势力此起彼伏,但各县税收逐年见长,她治国十载还得大宋民生安定,”邱茗笑得一如既往,“燕山方眠,九州庆宴,夏衍,你让我如何搅了这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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