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回忆那个被他救过的小孩的模样。
干裂出血的唇,苍白结痂的脸,因雪盲症而角膜浑浊、看不出颜色的眼睛。
像一片羽毛,抱起来很轻,实际却那么有韧性。
原来就是小时候的祝回。
关于这个,徐寻月在心底其实是有印象的。
只是过往太繁复,一些在他看来常规的、举手之劳的小事,就被放在记忆的角落里积了灰。
而十二岁祝回惨兮兮的样子,和他二十岁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又差了那么多。
脑海中的两种印象在这一刻缓缓重合,徐寻月想,自己确实很早就和自己的哨兵结缘了。
……真是一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
这个时候,记忆树叶的画面也已经重新亮起一会。
视野正好在慢慢转动,先左,再上,黑色的衣领出现了,曝光度极高的侧影也出现了。
徐寻月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
被记录在小小的记忆树叶中,戴着防护面具,模模糊糊,蓝眼睛、高马尾的自己。
第28章 以身相许
徐寻月隐约记得,自己找到祝回的时候,祝回其实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是怎么把人弄醒的来着?
对了,用血。
虽然身上有水,但已经凉了,他也带了干粮,但以对方喉咙干裂的状态,根本吃不下这种东西。
唯独血是有用的。
些微的营养、灼热的温度、以及液体的滋润感,通通顺着一个人的掌心,滴落在另一个人的嘴唇上。
掌心的皮肤薄,毛细血管丰富,割破之后出血快又可控,不容易伤到自己的动脉。
徐寻月当时根本没想太多,只觉得能如此轻松地挽回一条生命,没什么比这更划算了。
海神纪之后,帝国人口急剧减少,青少年更是夭折大半,如果一个拥有这么强意志力的年轻生命可以存续下去,以后或许能长成救援清理的中坚力量。
八年转瞬即逝。
曾经在脑中快速划过的赞许和预期成真了,当年放下来还不到他鼻尖的人,也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
还成为了他的哨兵。
是不管怎么欺负、看过来的眼睛都很亮的那种。
雪原的风平静而带着微微凉意,记忆树叶依旧兢兢业业地展示着其中的画面。
在灾变区,向导和哨兵各有各的生存方式。哨兵拥有敏锐的五感和过硬的体质,危急关头能强行突围;向导依靠对精神力的巧妙运用来隐蔽、干扰、模糊敌对生物的认知水平,从而达到安全完成任务的结果。
和一般向导相比,攻击型向导具备主动进攻的能力,自主选择的空间更大一些。
徐寻月当年是直接翻过最高峰来的A2区,但带着伤员,就不好再翻回去了,往上走海拔又会变高,动作间,还容易磕到怀里意识不清醒的小孩。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翻回去,否则也不会让队友去A2区的山脚等候,不过在下山的过程中,他们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两次灾变生物。
徐寻月直接开了枪,乖乖闭着眼睛抱住他脖子的伤员都没反应过来,应激之下差点又睁了眼。
于是,在第一次战斗结束之后,徐寻月把自己的黑色袖口撕了一圈,系在雪盲症严重不能睁眼的祝回脑后。
这下是不可能看见了。
倒是祝回,状态才好一点就开始跟他讲小话,声音和呼吸都轻轻的,像一种毛茸茸又很脆弱的东西在不停地挠他下巴。
“刚刚那几十秒,我还想说你干脆把我丢下好了,又怕说话会打扰到你……你……我叫你哥哥是合适的吗?你好厉害,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
原来在那个时候就叫过他哥哥。
徐寻月有点惊讶。
或许是那年奔波太过的缘故,即便心里有些许欣赏,所有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依旧会被遗落在记忆长河的深处,直到重逢,直到某些相似的东西被提起,才会忽然一下袭上心头,让人生出无尽恍然之感。
那么,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肯定不会说拖累,二十八岁的徐寻月想。
“不是拖累。”
二十岁的徐寻月声音平静。
“我过来就是为了找你的。”
画面倏地一静。
有那么几秒,几乎要让人以为是被按了暂停播放键。
但很快,声音重新出现了。
“谢谢你……”
顿了顿,又问:
“那……其他人、A2区的其他人……”
“很遗憾。”
画面再次安静。
只是过了一会,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和我猜的一样啊。”
“我的家人也不在了。”
记忆树叶的画面瞬间晃了一下。
尽管从祝回被蒙上眼睛开始,树叶展现出来的就一直是黑色布料的颜色,没有任何变化,但徐寻月仍能在一片黑色中感受到让画面震动的那种慌乱和无措。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这个的……”
“没关系。”
徐寻月听见自己笑着叹了口气。
“只是说出来而已。失去就是失去,但我们还是活着。我现在活得也不错,有师长,有朋友,有同伴。
“以后,你也会有的。”
对面似乎吸了吸鼻子。
然后那种毛茸茸刮脸的声音轻轻地说:
“哥哥,你是我见过来这片待规划区的、最最最最好最厉害的军官。”
自己哨兵小时候这么会夸人的吗?
听着心里有点发软,大概没有谁会不喜欢坚韧又可爱的小孩、会不喜欢这种直白又真诚的话语。
二十八岁的徐寻月没忍住,无声勾了一下唇角。
而记忆树叶里,二十岁的他却足足半晌没接话。
半晌之后,才有一点小骄傲,又有一点不好意思地说:“嗯……我知道了,不过你暂时还是不要说那么多话了,嗓子会哑。”
喔,二十岁的自己也有点可爱。
下山的路好像很远。
期间,祝回的眼睛被蒙了黑布,什么都看不见,于是记忆树叶只能勤勤恳恳地播放一路上收集到的声音。
嘎吱嘎吱地树枝折断声,沙沙的下雪声,奇异诡谲的生物鸣叫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徐寻月听见了自己死去的队友们的声音。
有点陌生,但更多的是熟悉。
“队长!”
“队长,你可算出来了,都快两天了!”
“诶嘿嘿嘿我就说队长还活着吧?瞧,队长还带了个人出来。”
“队长,人给我吧。”
四个不同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说着,听到最后一句,记忆树叶主人的呼吸声屏住了。
一副很不想被交给别人抱的样子。
徐寻月听出来了,最后说话的那个是他当时队伍里力气最大的哨兵,说这话,自然是觉得他忙了两天需要休息。
但他肯定是没有答应的。
“没事,就一小孩。我们刚下山,身上可能携带灾变因子,你们把仪器拿好,都离我远点。”
四个声音嘟嘟囔囔地离远了些,他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们谁身上有糖?”
“要糖做什么?”
“我有我有!”
“队长,你低血糖了?”
“不是我,”用纸包着的糖被抛过来,接着是糖纸拆开的细微响动,徐寻月听见自己说,“是他好像有点。”
几个兵痞子顿时笑着起哄。
“哎呦,队长,这么温柔啊?”
“啧啧啧,还亲手剥糖纸呢。”
“哨兵学院都没人敢梦这个待遇!”
“这小子以后要是觉醒成哨兵,指不定得跟你来个以身相许。”
“你们就闹吧,回去别忘了一个个来找我单挑,”八年前的他当然比现在要活泼一些,和同伴笑骂起来,话是一点都不少,“别小瞧人家,他在界线扩张后的灾变区外围撑了很久,换成你们,都不一定有他的意志力强。”
说着说着,他便话锋一转换了交流对象,尚未消散的笑意藏在话语的尾音里,微微上扬。
“喏,张嘴吃糖。”
过了四五秒,记忆树叶里传来最后的声音。
是先低低“唔”了一下,然后才说的话,听着不是特别清楚,明显是在嘴里含了什么之后发的声。
说:“谢谢哥哥。”
紧接着,记忆树叶的画面一亮,回到了最开始播放的情景。
这段记忆结束了。
不过,还没等徐寻月拿着树叶的手自然落下,一直半蹲着给雪狼揉肚皮的哨兵就说话了。
或许他一直暗中关注着这边。
“那颗糖……当时我没舍得嚼,就含在嘴里,最后还是含化了,”哨兵说,“可能是因为这个吧,所以总觉得你是甜的。”
小时候一个人在雪山上,他只会觉得恐惧、只想离开,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
但当一个那么强大又那么可靠的成年人把他抱起来,一步步往山下走的时候,他甚至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那一刻。
那种感觉太安全,也太让人留恋了。
海神纪看不到尽头,痛苦也好像没有尽头,下山就要面对生活面对一切,活着就要面对失去面对死亡。可是触手可及的温暖很真实,所以在很多个瞬间,他希望眼前永远是黑的、永远都被哥哥用黑布蒙住眼睛,希望自己在那个怀抱里永远停留。
“甜的吗?”徐寻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看见向导笑了笑,有点新奇又有点讶异,“你是说,我的信息素是甜的?你闻过我的信息素?”
信息素,是向导或哨兵在结合热期间才会散发出来的一种信号。
但徐寻月很清楚,祝回还没有引起过他的结合热。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可能你的信息素在我闻起来也是甜的,但我刚刚指的不是信息素,”祝回道,“我就是觉得你是甜的,你的嘴唇也是甜的,可能比较淡,但是亲上去就能尝出甜味。”
“你以后应该会闻到我的信息素,”徐寻月把记忆树叶收进手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知道——这片记忆树叶也送给我吗?”
“嗯,都送给你,摘下来的就是给你的,”祝回想了想,仰头看着他,补充道,“会觉得多余吗?要是觉得太多没地方放,就还是留在这里。”
“不会。”
徐寻月站着和他对视了一会,干脆也半蹲下来,摸了摸瘫在地上的雪狼耳朵。
长着细小黑斑的白色耳朵动了动。
被祝回揉得昏昏沉沉睡意盎然的两只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看了一眼。
噢,是小回的向导啊。
那继续睡好了。
在睡之前,雪狼还没忘记翻个身,把没被顺毛的背部朝天,让两个蹲下来的人类摸。
俨然是把这次的混合按摩当成了被阴影欺负的事后补偿。
两个人类默默地看着它翻身,彻底睡死过去。
雪原安安静静,远处山上的叶子不断发出沙沙声。
祝回忽然说:
“要是我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第29章 “甜吗?”
如果能早点找到哥哥,他或许能帮到哥哥一些,再不济,早点陪在哥哥身边也行,祝回想。
什么都行,只要更早接触,听说哥哥刚出意外那两年状态有点坏,要是他那时候在就好了,他是真的很想照顾哥哥的。
现在的哥哥这么独立,一点都不依赖他,还要被他麻烦着给他解决问题,这总让祝回觉得挫败。
明明已经不是八年前了,在其他人眼里,他已经是被敬畏被羡慕的对象,有着远超同辈的功勋和战斗力,但在哥哥这里,好像一切都没变过。
真的特别特别想为哥哥做些什么,怎么都不够。
这么想着,哨兵凑上去亲了徐寻月一口。
“现在挺好的,”像是隐隐感应到他在想什么,徐寻月道,“早点遇见的话,发展可能还不一样,我以前没想过要结婚。”
“我以前也没有。”
祝回贴着他的唇低声道。
“但如果早点知道是你,我肯定早就有想法了。然后,我就会千方百计地接近你、照顾你、送礼物,用我的诚意打动你,最后你会答应我的追求——这是最坏的可能。”
“最坏的可能?那最好是什么?”
“最好的可能当然是你对我也一样,那我们就在相遇的一个月——一周——不、三天,三天之后就结婚。”
从最好到最坏,从最坏到最好,不管怎么样,总之是要绑定在一起的。
“不想当黑暗哨兵了?”
“不当了。”
徐寻月早就猜到他会说差不多的话,不过,虽然猜到,真正听见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确实也想不出除了祝回自己还会跟哪个人这样相处呢。
祝回就是祝回,本来就是区分于其他哨兵的。
……
这种温情而和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离开精神图景。
回到现实世界之后的第一秒,徐寻月发现,半蹲在轮椅旁的哨兵似乎想做些什么。
更为准确的描述是,对方毫无征兆地凑得更近了,并且低着头,目光落在他腰部往下的位置。
距离迅速拉近,他感觉祝回甚至已经碰到了一点布料。
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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