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汀靠近我耳边低声说,你看,开始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我没看清屏幕,我只感到四遭的人便都看我,眼光灼灼的。
“别紧张,”她继续,“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可能不紧张的。”我回答道。
有什么东西在台上闪着钝光,是金石榴,它在聚光灯下渗出蜂蜜般粘稠的光泽。
我回了回神,把注意力放回了金石榴的后方,屏幕上开始放起了获奖影片的切片。
是春分。
这样的结果好像很是很寻常的进程,又好像不是很寻常。
为什么金石榴会钟情于我呢?
我的石榴是这么说的,因为你种下了它的种子,它的果本应就是你的。
它又说:
你是我的归途,是我无法逃避的命运。
祝贺你,
春天的生,夏日的果
末了的片尾,春生撕下了一页书页,折成了一个小小的飞机,扔向窗外,飞过了春山,也跃进了春天。远处传来几声不甚清晰的布谷鸟叫,像一场季节的回音。
春生站在窗前,目光追随那纸飞机的轨迹。
飞机终于停下,落在那个有布谷鸟木雕的窗头。
书页被打开,赫然的有一条下划线:
“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
这是《月亮与六便士》书中的第五十章原文,也是谷雨的批注。
她要去飞,然后停在谷雨时节子规啼的春天。
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
这就是我给《春分》的结局,致所有未完的季节和春天。
台下翻涌起了潮水般的掌声,那声音像暴雨夜敲打在老屋瓦片上的雨点,又像石榴籽突然爆裂时迸发的脆响,汹涌、密集、真实,轮回的故事落下帷幕。金石榴在展示台上微微颤动。它表面的纹路突然变得鲜活。
其实我现在有点茫然,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上兴奋,明明三分钟前周汀还在台下问我会不会紧张,这会儿的我却已经跟鸭子一样被赶上台了,独自站在聚光灯下,手里还捧着沉甸甸的金石榴奖杯。
虽说是这种情形,但其实我一点也不紧张。我想,是因为她在台下看我。
我站在台上,在乌压压的一片人中准确无误地识别出了,谁才是我的石榴。
她静静地看着我,裹挟着我十七岁的七月。
周汀发现了我在看她,她突然朝我眨了眨眼,在下面笑得好开心,仿佛她才是获奖的得主。我所有未说出口的台词,所有被剪掉的镜头,所有辗转反侧的夜晚,都在她此刻的笑容里得到了最圆满的杀青。
看吧,那石榴会为此折腰绽放开花的季节,是我的季节。
石榴总是人群中吸睛的存在,谁赢得了她的青睐,就是翻过了铮铮的山峦,这是我的荣幸。
很荣幸你能青睐我,从一个涨潮汛期时,到春山雾起,再到今天这样一个风吹退潮的夜。
我有一种清晰的意识,我与石榴,已经是彼此生命中无法割舍的存在。她是我的石榴,我是她的珀耳塞福涅,那个冥府里吃石榴的人。哪怕代价是终生的沉沦。只要你在深渊之下牵我一指,我便把整个冥界都唤作我的天堂。
我的生命里同样不能缺少你。
“你的驾照终于通过了?”
我的石榴又回到了我的身边,这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进入了尾声,春天结束了。
我晃了晃车钥匙说是啊,油加满了,想去哪就去哪里,这次是四轮车,保证你淋不到雨。
我们走出后台时,工作人员正把红毯的边收起,星星点点的灯光像还没来得及熄灭的晚霞。有点像散场的烟火,也似电影结尾黑幕前那一丝不舍的余光。
这场金色的盛典已经结束。
我问她:“跟我走吧?”
她说:“去哪儿?”
我不是为了结束才站在这里的,我是为了开始。
所以你还愿意跟我去海边吗。
海在夏天的印象里,永远是个活物。
而沙汀,是模糊的回忆里最为清晰的一部分。
脚趾在湿漉漉的沙子里划着圈,一圈一圈,最后又被海风吹平。我们走在沙滩上,她光着脚,我也是,身上的裙子被风一下一下掀起,又落下,我们的生命在此时此刻同频起伏。
“重新认识一下,Z小姐,我叫余翎。”我向周汀伸出了手。
周汀一愣,筦尔一笑道:“请多指教y老师,我叫周汀。”
彼时正值潮落,只有沙子没过我的脚踝,粘在脚踝的细缝间,有些无关紧要的痒意。握着周汀手的我,心也有点痒痒的。
“所以我的试用期通过了吗?”
她偏过头,假装认真想了一下,“我给你签的是正式工合同,没有试用这一说。”
我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周汀,你耍我?”
“我让你看合同,你不看啊。”她撇撇嘴,“你不是小海鸥,你是大傻鸟。”
我说周汀你完了,把她整个人给捞了起来,转身就往海水那边冲。周汀开始疯狂挣扎,导致我和她下半身全部都沾满了沙子,就算被海水冲刷过,也还是结结实实地呆在我们身上。
周汀她拍着我肩膀,问我看清楚没?她可不是什么好好小姐,她是超级大坏蛋。没心没肺,还特别会翻旧账,跟她绑定终身没有售后服务,只有无底线的胡搅蛮缠,而且永久不得解约。
正合我意。
我说没关系啊,沙子是一起沾到身上的,我给你当一辈子走狗,我们狼狈为奸。
大海退潮后的那一片土地,才是最完整的沙汀。
我把她放下,沙子顺着她的裙角滑落。
“周汀。”
她看着我,眼睛里还带着没来得及褪去的笑意,但呼吸已经一点点慢了下来,像夜色里逐渐归于安静的浪。
我把戒指推到她手指根道:
“我说过,等到春天过后,影片送奖,我会向你献出我的所有。”
包括那所谓的自由。
如果自由是一场孤独的行走,那么我宁愿在你身旁囿于半步之间。
我没有跪下,也没说嫁娶那种听起来不太公平暴言,这让我感觉有点别扭,相守一生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和选择,不是谁施舍给谁的未来。
我不喜欢嫁娶两字,所以我问的是:
你愿意和我共度余生么?
我想她和我处于同一个高度,我想要正视她的眼睛。
“ 我不需要一个仪式来证明我有多爱你。”我说, “我需要你点头。”
周汀笑了,在这样无云的夜空,这样的光亮的像是连白天得不到的恩泽。
我说到做到,包括这个诺言,一桩桩一件件,一样也不落。
清算完旧账,兑现完尾款,完成了诺言,就又是新的明天。
“你下次能不能用电影摄像机拍我呢?”
在我抱着周汀在海岸线上打转时,她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还挺重的,到时候你一跑的快我就追不上你喽。”
海风从我们身边刮过去,潮声一阵阵漫上来。沙子打湿了我们的裤脚,但她的笑声比潮水还要欢快。周汀说,我应该要勤加锻炼了。
周汀捧着我的额头,还给了我一个诺言,似是怕我不相信,又啵的一声盖上了印章。轻巧又认真,像她在信封里塞的一颗糖,又像盖章承诺的公文信笺。她的嘴唇带着体温,永久地改变了我皮肤的气息。
不声不响,却叫人记住了整个季节,一个温吞的夏夜。
“我会等你哒,小海鸥。”
我终于等到了我十七岁夏夜种下的那颗种子,结出来的果实。
我也爱你,周汀。
我至此再没去过那片土地,那片属于我和Z小姐的枯草滩,夜夜安眠。
我把过去的我自己和Z小姐葬在了那片记忆的枯草滩。那是一个没有墓碑的地方,草会年年再生,但梦不会年年重来。
梦当中那个未知的你,Z,我就不送你啦。
但也不必哽咽,我始终记得见你的第一面。
生死相依,海鸥最终会葬在沙汀。
且祝前方追寻自由道路上的人啊,由其你的心自然,那正是自由。
迎接退潮新生洗礼的人啊,且祝你前方路自由。
当一只海鸥,从明天起自由。
昨日世界与今日交织,会有海鸥飞过我们的夏天。
无论涨也好,退也好。
献给你,献给生命中所有不尽的季节。
这是一个生命拥抱另一个生命的故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撒花撒花,结束啦,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会随机更番外哈哈哈哈哈
收拾收拾准备写新文了
第67章 楔子
写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在我的笔下,你是“Z”,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是谁。
我和Z的故事,并不复杂,是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
只是山高路远,身为身处异乡的“朋友”,我们之间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在节假日期间,为对方送上一句祝福,像每年必涨的潮水,按部就班地涌来,又悄无声息地退去。哪怕,我们之间曾共享过同一片呼吸。
我宁愿,我们真的是朋友。
可惜,我们之间并没有一片海,却始终隔着一条名为体面的河流。
怪不得任何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要过得开心、幸福、快乐。
你说:
“新年快乐。”
时间掐得很准,你的正午,恰好是我在异乡城市的新年。
此刻我的家乡应该正值梅雨季,你讨厌这种黏腻的天气,就像讨厌所有不够明朗的事物。可是,在那里长大的我,好像也不是太明朗的类型。
“同乐。”这是我唯一的愿望,要开心。
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盯着那串省略号看了足足三分钟,直到它消失不见。
我是个无比无趣的人,连回复都死板。或许我下次应该加一个表情符号,那个微信自带的小太阳表情包就不错,看起来起码像在认真祝福你。
我也时常在思考,在这个认为男女之间才会产生爱的教育环境当中,无趣如我这般的人,是怎么剥开那么多瞬间,意识到你我之间,好似有些不同?
吃掉这些瞬间,就像吃加了超分量糖的拔丝红薯。
我不爱吃甜,从前从未蛀过牙。
拔丝红薯好吃,但超分量的糖粘在牙上,让牙生了蛀虫。
上次检查牙齿,医生说我有驻牙,龋洞已经很深了,问我平时是不是很爱吃甜食。我没告诉他,我人生中摄入的糖分大多与你有关:比如你吃不下的甜食,留在咖啡杯沿的焦糖渍,还有那个雨夜你唇齿间残留的薄荷糖味道。
记记中,有这么一个片段:
“我不嗜甜。”在多次被Z投喂时我试图抗议,她却突然用拇指擦过我的嘴角。奶油在她指尖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下一秒那片温热就贴上了我的唇。
“撒谎。”Z的眼睛在逆光中变成透明的琥珀,“没有人不喜欢甜味。”
我说糖吃多了会蛀牙,你说没关系,我祝你变成铁齿铜牙纪晓岚。
每句祝福都是方糖,它们像童话一样,堆砌成晶莹的堤坝,拦住所有可能决堤的情况。包住我们不敢开口的真话,也包住我愈来愈敏感的牙神经。
Z,你是很爱吃甜的,我知道。S城的夏天终于来了,我可以去咖啡店买你最喜欢的双倍焦糖、全脂奶、一定要多冰的拿铁了。
所有人都当我们是挚友。毕竟谁会怀疑两个穿着同样制服裙、共用一副耳机的女孩呢?就连宿舍管理员也习惯了Z半夜抱着枕头来敲我的门,说雷雨声吵得她睡不着。那些潮湿的夜晚,她的卷发铺满我的枕头。
只有我知道,我们根本不可能是朋友。
我是不可能对你的感情毫无知觉的,那些吃到嘴里的甜,哪怕我的味蕾全部都死掉了,牙齿也会提醒我它的存在。上帝给了愚钝的我太多巧合,让我惊觉你的存在。按照他们宗教里的说法,这些显现的存在,常以“风”、“火”、“鸽子”等形象出现。
Z热情,大方,是我见过最像夏天的人。此后,夏天这个季节,成为了我思念的游标卡尺,我的度量衡。
我想,Z是一簇小火苗,显现在荒原的燃原之火。
烧伤和蛀牙一样,都是难以忍受的痛,所以还是会很突兀地为你掉眼泪。
天上落下了最后一滴雨。
我记得很清楚,我和Z的最后一面,是在凌晨雨夜的3:08分。那夜的水,疯涨的厉害。有天上落的,地上冲的,还有身上洇的。我们被世界的水系统集体针对,每一寸呼吸和沉默,都潮湿得没有落脚处。
Z 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一束紫色雏菊。我用它来玩了“爱不爱我”的占卜。它的每一片,每一瓣都在说爱我,直至那最后一片被扯落。
我们接吻,我们没有说再见,只当这是一场短暂的热潮,就像戛然而止的花瓣占卜。所以y和Z的一切,就没了下文。
Z的嘴唇上有雨水和薄荷的味道,消失殆尽后,只剩我的牙齿开始隐隐作痛。
我还是经常会回到我和Z相遇的S城,那是一段向西而行的旅程,从N城到S城,从东部时间到太平洋时间,大约要飞五个小时左右。
S城很大,但我熟悉的,只有那么一小块。
那一小块,说不上什么地标性繁华,也不在旅游推荐的显眼位置。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它的市场,还有市场旁边最尼的星巴克咖啡店。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海,和沙汀。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沙汀总有海鸥飞过,叫声又聒噪又自由,像是跑调的琴。我们宿舍的破琴可不比家里,脚踏板坏了一只,高音区总是响不起来。尽管如此,Z还是弹的很好。
自由,像破琴,像海鸥。
星巴克的玻璃门开合时,风铃依然发出几年前同样的声响。为“最老的星巴克”慕名而来的游客有很多,咖啡师终于叫到我的订单号——“双倍焦糖冰拿铁”,配方和从前为你点的完全一样。冰块在纸杯里碰撞的声音,像极了宿舍那架破钢琴踏板松动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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