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哉。
如此算计一番,殷千寻心绪荡漾起来,猛地推开窗,扑面而来的初秋凉风又让她瞬间清醒。
从哪儿招揽门徒呢?
拄腮思忖间,忽闻楼下花园中一声凄厉的嘶鸣。
苗阿青不知怎的,本来在园中浇水浇得好好的,蓦地化回了栗色小马,围着花园前踢后蹶奔腾飞跃起来。
眼看园中的奇花异草要在失控的马蹄下遭殃,殷千寻一甩衣袖飞身而下,稳稳落在马背上,蒙住了马眼。
“发什么疯,阿青?”她腾出一手在小马的颈上轻抚了几下,狂乱马蹄在安抚下逐渐消停下来。
这时,殷千寻才发现马鬃之间缠了一条红褐斑纹的玉米蛇。
碰到它冰凉鳞皮的一刹那,殷千寻的手登时从马鬃上弹出去大老远,惊得七魄悠悠,险些从马背栽下来。
咬牙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也是蛇。许久不与蛇类相处,竟又怕起来了,果真天性难改。
她手藏在纱袖中,提着胆子,将那条蛇从马鬃上摘了下来,正要隔墙抛出去,忽然顿住,将它拿到眼前仔细瞅了瞅。
她发现,这条玉米蛇好似在流泪。
这般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令她忆起了蛇族部落那条戴白花的玉米蛇。
距那时已恍然过去二十几年了。小蛇的寿命远没有那么久,想必早已亡命升天。
然而仍像故亲重逢,殷千寻心里生出莫名的亲切,恐惧感慢慢散去了。
“老娘是条美人蛇……”她将玉米蛇放在松软的泥地上,念三声咒,化回了蛇形。
玉米蛇涕泪横流落地正要溜,见面前的女人忽地变成一条竹叶青,眼泪一下子停了,鼻间出来个鼻涕泡。
它瞪着鲜红的眼珠,愣愣道:“族里的老一辈讲故事,说以前有条青竹蛇修成了人……不会就是你吧?”
殷千寻也一怔。这么巧么?
三言两语间,得知这玉米蛇竟真是眼镜蛇的部落后代。
然而玉米蛇接下来的消息,就令她有些脊背发凉了:花园中不只它一条玉米蛇,实际上,整个花园地底下已成了个大型蛇窝。
两年来,各处都在垦荒,原先的蛇族部落所在正缓缓矗立出一座宏伟的天文台,于是蛇族开始了大迁徙。
缘分使然,抑或是殷千寻的这座风澜苑实在过于招摇,千里飘香,引来了不少生灵落脚。这阵子一直下雨,生灵们便钻在地底下,雨刚停,爬上来透气,没成想吓着了园中一日三时不忘浇花的小马苗阿青。
晚饭间,殷千寻轻描淡写地,把花园变蛇窝这件事告知了苗阿青。苗阿青搁下筷子便要走人。
一条殷千寻已够她胆战心惊的了,满园都是蛇,她这匹小马驹还怎么快乐茁壮地长成骏马?
殷千寻不在意,只抬头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走,你上哪儿去?”
苗阿青闷声“唔”了一下:“我去莽原找阿堇姐姐去。”
殷千寻指间筷子一顿,讪笑了两声:“真把你阿堇姐姐当成什么大善人了?”
“她也就长了个仙姿玉质的好皮囊,其实心地黑得很,坏透了,你可不要被她卖了还帮着数钱……”
“那你还喜欢她。”
苗阿青不愿听谁讲仲堇的坏话,一向乖巧的她便壮着胆子小小声地顶了殷千寻一句。
没成想被噎了这么一句,殷千寻神色一僵,沉下来,目光冷厉道:“你说什么?”
“你好像因为她哭了好些天。”苗阿青揉着衣角,拼了,“我还看到,你喝醉酒偷偷跑到她房间里。”
殷千寻眉心蹙了蹙,搁下筷子,道:“还有呢?”
“还看到,你扑她。”苗阿青说完就闭了眼,准备挨揍似的。
殷千寻点了点头,眼底却闪过一丝危险的杀气。
黑历史竟有目击证人。这马东西不杀留着过年么?全是些平日里看着贴心,本质并不和她一条心的玩意。
好似一阵凌风刮过,殷千寻的手已卡上了阿青柔细的脖子,死死扼住,将她整个拎起,怼在墙上。
“阿青,你可听好了,姐姐谁也不爱,若你再敢说这些胡话——拔了舌头,还是扔到蛇窝里,你选。”
殷千寻眉目间满是冰寒之意,手一点点加深了力道。
苗阿青细瘦的四肢在空中胡乱扑腾,小麦色的脸渐渐憋成了赭色,额角青筋暴胀,眼里闪出泪花。
倏然,殷千寻松了手,苗阿青从半空中郎当落下,摔得鼻子眼皱到一块去了。
花园小径上踏来幽微清逸的脚步声。
连脚步声也如此恬淡无欲的,除了仲堇没别人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没发生过,殷千寻安然无事坐回到桌边,捏起帕子一根一根手指细致擦拭着。
忽然,眉心微蹙,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
她抬起眸子。
雕花木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娴熟推开了。
先进来的,是那张清雅绝尘的熟悉面孔,其后,紧随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挽着前者的手臂。
妇人的衣着打扮在殷千寻眼中可谓灾难。像是,怀着争奇斗艳之心,仓促打扮出来的。
沉重的元宝髻有些歪了,搭配一条三指宽的鸦青抹额,红唇描得夸张了些,金红彩衣也艳得着实刺目。
殷千寻眸光被刺得缩了缩。
这不是莽村养鸡的庄婶么?
然而在仲堇看来,殷千寻缩眸的神色可以解读为,不悦。
数个时辰前,醉酒的仲堇正托腮苦思,找谁来配合演出“假亲近”呢?
庄婶毛遂自荐:“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以一战。”
但当她挽着仲堇踏进门槛,把桌边烟罗软纱横眉冷目的女人望进眼里时,内心一抖,感觉徐娘要战败了。
第16章 忘情丹吃完了,药效不错。
空气安静得几乎凝滞成雾了。
桌上的四个女人,笼在这层雾里,很有默契地谁也没开口,又各有各的表情。
苗阿青紧绷着下唇,尾巴骨仍隐隐作痛,两眼空空望着身前的碗筷。
庄婶一手扶着头顶快要歪下来的元宝髻,另一手倒了杯茶,轻抿一口,而后递给仲堇。
仲堇眸光一颤,抬手抚平了自己倏然皱起的眉,手心微微发汗,客客气气道了声“谢谢”,并不去接。
庄婶情绪入了戏,轻巧地“啧”一声,嗔怪道:“堇啊,咱俩这关系,用得着这么生分吗?”说完自己似乎没绷住,紧连了一串杠铃般的笑场:“哈哈哈哈——”,哈了几下,又赶紧掩上了嘴,变成“呵”。
同时,颅顶歪七扭八的沉重元宝髻直直朝仲堇砸去。
仲堇往后避闪不及,立刻低了头,庄婶的元宝髻恰巧勾上了她头顶的束带,两人的脑袋狼狈粘在了一起。
殷千寻悠悠抱着双臂,眼眸微眯,冷眼旁观着两人错漏百出的尴尬互动。
之后仲堇只好抬手拆了束带,长发清逸地披散下来,两颗头颅才勉强分开。
殷千寻将她乌发垂落的一瞬望进眼里,忽而忆起了午间暧昧的梦,不由垂下眼帘,面色现出轻微的烦躁。
仲堇感知了她的不耐烦,抿嘴道:“我还是介绍一下吧,这位……”
“好拙劣的表演。”
殷千寻抬起眼眸,指尖轻轻拽了拽耳垂,“你们是想看我会不会吃醋吗?”
几人皆一怔,有这么明显么?
庄婶手忙脚乱正要否认,余光却瞥见仲医生乖巧地点了点头。
正要伸手去捂嘴,仲医生已然天真无邪道:“会吗?”
殷千寻不作声,只挑了挑眉,漠然的目光便是答案。
好啊,白打扮了,庄婶气力尽失地驼起背。仲医生这姑娘太实在,没丁点儿心眼,徐娘愁啊。
仲堇手抚上桌沿,还想说什么,殷千寻却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眼眶呵出亮盈盈的水光,道:“困了。”
尽管外面只不过黄昏时分。
她逍遥事外地站起身,烟罗软纱飘在身后,翩翩然出了这屋。
余下三人在桌边面面相觑。
庄婶撇下嘴角,一边拆着头上的元宝髻,一边轻声不满道:“仲医生呀,追女孩不能这么……”
话未说完,仲堇悄然捏了捏她的手肘,制止了她。
接着,仲堇若无其事扬起微笑,伸手到八仙桌对面抚了抚苗阿青的脑瓜:“怎么了阿青,看你不开心?”
苗阿青目含委屈,一开口声音有些哽咽,险些哭出来:“阿堇姐姐,我能跟你走吗?花园里好多蛇……”
“好多蛇?”仲堇起身走到廊道,顺着阑干往下望了望。
庄婶见不得小姑娘哭,发髻还未理好便坐到对面去,自来熟地揽上了苗阿青的肩。
“嗐!蛇怕什么的,等我哪天从莽村拉几头牛过来,把花园整个犁它一遍就好了……”
“不可,”仲堇走进来,淡然拒绝了这个方案,“这会要了殷千寻半条命。她最钟爱那些花了。”
庄婶道:“唔,这殷姑娘看上去冷心冷面的,还爱拈花惹草呢?”
仲堇抬手挠了挠眉梢。“拈花惹草”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三人商量一番,仲堇请庄婶先将苗阿青带回莽原,若顾不过来,就送到小菲那里。至于蛇,她来想办法。
苗阿青背着行李走下门前台阶,见仲堇仍立在门槛里,便问她:“阿堇姐姐你不走?”
仲堇笑着摇摇头。
苗阿青默然转身,走两步又回过头来:“阿堇姐姐你不会……也喜欢她吧?”
仲堇的嘴唇刚启开,庄婶便帮她配音了:“何止喜欢?我们仲医生脑子里想象了一场九生九世的虐……”
“庄婶——”仲堇粲然一笑,笑里藏刀道,“你向我保证过的。”要保密。
以灿烂的笑容送走了两人,阖上门的瞬间,仲堇脸色一变,插紧了门栓。
她低头在花园里慢慢踱着步子,细致观察。松软的泥土的确布满了许多蛇爬行出来的蜿蜿蜒蜒的轨迹。
怎么会突然来了许多蛇呢?
知晓殷千寻和苗阿青两人都怕蛇,搬来的当天,仲堇分明已经找人连夜将风澜苑里里外外检查过几遍了。
绝不可能短短半月的功夫就成了个蛇窝。
莫不是有人蓄意……
忽听得嗖的一声,一支三羽箭倏然射来,稳准狠地插在了花园小径上,仲堇下一步将要迈上的地方。
她刹时顿住脚,仰起脸。
九层高阁之上,殷千寻换了身丹色长袍,伏在阑干上,手中荡着一把弯如初月的银弓,傲然睥睨。
她的声音遥远而简洁明了地传进仲堇耳里:“离我的花远一些。”
夕照漫天,殷千寻展开的丹色长袍染得血一般夺目,她轻功飒然飞落下来,幽香清风拂过仲堇的鼻尖。
仲堇微微失神:“你不是困了?”
殷千寻从她身畔擦过,抬手扶起一枝垂悬的珠兰,淡淡道:“听得有人在花园中踱来踱去,甚是烦嚣。”
仲堇莞尔一笑,跟在她身后:“我听说,这花园下面成了蛇窝?”
“美人蛇的花园里住了许多蛇小妹,很奇怪么?”
“你不怕了?”仲堇笑。
“我何时怕过。”殷千寻攥紧了手中的弓,给了仲堇一记眼刀。
仲堇有点走神,她恍然觉得殷千寻不该是一条蛇,该是一只通身绵软的鸭嘴兽。
“这些蛇小妹,是我修成人形前暂居过的一个部落后代,说起来……”殷千寻横起弓,抵上了仲堇的小腹。
“二十年前它们的部落首领,死在你手里。”
仲堇忽而愣怔,垂下眸,仔细思忖了一会,倏然眸光一震,将信将疑抬起:“那条扁颈蛇?”
“没错。你知不知道那眼镜蛇救过我的命,你却害了它全家——这个仇,我是不是该跟你算一下?”
殷千寻靠近过来,目光冷冷的,手中猛然着力,银弓顶得仲堇腹部吃痛,倾下身,闷哼一声。
而后似是茫然不解地望向一侧的花丛,喃喃道:“怎有如此巧的事……”
殷千寻冷哼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弓,抚着手心转过身去:“生而为蛇,任人欺凌,实在卑微。”
“所以我想,让这些蛇通通到弥鹿仙岛修炼去,个个修得人形,而后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接着,殷千寻的声音低了下去,若有若无的心虚:“……顺便,拜入我门下,帮我捞点钱。”
“这又是何意?”仲堇揉了揉太阳穴,信息量能来得慢一些么?
“我打算立个刺客门派,到时候把这风澜苑也改了,就叫‘狂蛇宫’,怎么样?”殷千寻冷冷一笑。
仲堇怔了怔。
最后一抹夕阳暗淡地笼在殷千寻的脸上,美而冷峭。
她突然与仲堇算起了今天的账:
“你带庄婶来,想试试我会不会吃醋,倘若察觉我会吃醋,你就得再度远离了。我说得对吗,仲医生?”
说得对。仲堇黯然点了点头。她不忘情,她不敢招惹她。到时候天雷勾地火,不得了。
若在以前,殷千寻的一个耳光想必是会扇过来了。此刻她却平心静气,慢条斯理,仿佛讲述着别人的事。
“我发现有些人真无耻。被爱时,若即若离,拒人千里,可某天,忽然感觉自己好像不怎么被爱了,便开始浑身不舒服了,急于挽回?想再度证明自己的魅力不减当初?仲医生,你说这种人,是不是很无耻?”
仲堇想开口,却感觉嗓子干涩得像堵了一块石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一株烈香杜鹃在泪中朦胧起来。
“你哭什么?冤枉你了?”殷千寻的声音依旧淡然如水,像是在念一首恬静的诗,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往后此类试探省去吧。”她从衣襟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往仲堇怀里一丢。
“忘情丹吃完了,药效不错。”
仲堇木然捧住瓷瓶,揭开木塞,往里一瞧,的确是空了。
这也吃得太快了。
她咽下了堵在嗓里的泪,缓了缓情绪,清了清嗓,道:“我给你的药,喝了么?抗副作用的那些……”
殷千寻轻蔑道:“我是那种会自己煎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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