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襄碰了一鼻子灰,嘴埋在茶碗上不出声了,只盯着面前两位年纪显然至少相差二十岁的女人,毫无隔阂地相谈甚欢。而两人的谈话内容,令她这个年方二九的少女,越听越迷糊:什么前世,今世,孽缘……
殷千寻悠悠为沈秋荃斟了一碗茶,然后托着腮,饶有兴致欣赏着越说越激动的沈秋荃。
沈秋荃斥责神医的一字一词简直讲到她心坎里去了,暖洋洋的,说不出来的惬意。
沈秋荃讲得口干舌燥,抿了一口茶,继续道。
“你去世后,我把花圈摆到了仲堇的医馆门前。她看着花圈,给我表演了一把泪眼朦胧。我对她说,‘虚情假意!假惺惺!现在表演什么深情!千寻生前那么喜欢你,你早干吗去了?’”沈秋荃恨恨地呸一声。
“结果仲堇说了什么?她说,她有不可言的苦衷。”沈秋荃又呸一声,“她能有什么苦衷?!”
“难道她也遭了九世情劫不成?!”
“她以为她是亓官柔啊!”
殷千寻原本听得内心极度舒适,笑盈盈地眯着一双桃花眼,然而此刻,蓦地听到了“亓官柔”这三个字。
刹那间,脑中像是陡然引爆了一颗火种,尖锐刺痛之后,炸开的烟雾将她蒙住了,头混混沌沌起来。
她蹙了蹙眉,有些难受地垂下眼,攥紧了手中的茶盅,喉咙有些发涩。
“你说什么……亓官柔?”
这不是她梦里虚幻出来的名字么?怎会出现在别人口中……
不知为何,这一刻,梦里那些纷纷乱乱耳鬓厮磨的情景,又春潮一般向她涌来,冰冷地将她淹没了。
“千寻你怎么了?”沈秋荃看出她的不对劲。
“姐姐你还好吧?”燕云襄原本听得快要昏昏欲睡了,此刻也一个激灵站起来。
沈秋荃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蹲在殷千寻旁侧,抚上她的肩,喃喃道:
“我方才只是想起最近看的话本……有个故事讲的是医仙亓官柔与残花宫宫主云裳的一段仙凡虐恋……”
殷千寻手抵着前额,愈发心神恍惚起来,昏昏默默低声道,“残花宫……”
“云裳……”
头越来越痛了……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感。
当眩晕感如潮退去后,她恍然记起来了。
是了。
梦中亓官柔覆在她耳边低语,唤过一个名字:
云裳……
会这么巧么?
身体仿若爬上了万只蚂蚁在啃噬……灼热……
啪——手中的茶盅碎掉了。
“千寻!”
迷离怅惘中,殷千寻恍觉唇上一热,抬手去抹,却抹了一手刺目鲜红的血。
之后,她身子倏地软绵绵向前一倾,失去了意识。
第20章 劈得她脑海中刹那一片白茫茫的空虚。
尽管转过身去,仲堇仍留心着风澜苑门前的动静。
凉凉的秋风掠过耳畔,捎来殷千寻有些娇俏的声音:带钱了么?接着,她便与燕云襄并肩走了。
瞥见两人远去的背影,仲堇踏出七零八碎的兽医馆,不知不觉揪上了路边枫树的叶子。
接下来再指挥匠工的活计时,多多少少有些心不在焉,几乎扮演了个帮倒忙的。
“仲医生,让开些,当心砸你头。”
“仲医生,燕姑娘给的设计图不是这么画的,这根柱子怼错位置了。”
“仲医生,我要圆钉,你给我火杵不合适吧?”
仲堇打量着手里的火杵,愣了愣,“噢。”
转身走到墙边,蹲到一个练色麻袋跟前,两手伸进去心不在焉地扒拉起了小圆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匆匆而至。
仲堇还未转扭头的功夫,燕云襄慌里慌张的声音已从旁炸开了:
“阿堇!快!千寻姐姐她——”
仲堇心里一惊,手指倏地在袋中蜷紧了,虽没觉得痛,手从麻袋中抽出的时候已扎了许多红殷殷的洞眼。
沈秋荃踉踉跄跄跑在后面,背上挂了个不省人事的殷千寻。
这节骨眼上,沈秋荃急得满颊通红,仍不忘先甩给仲堇一个白眼:“我是不想带千寻来找你的……”
仲堇快步迎上去,丝毫未听到沈秋荃说了什么,满心满目都是伏在她背上那个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的女人。
引着她们来到风澜苑的地下药室,将殷千寻轻轻放置在墙边一张早前铺了锦褥的榻上。
火折引燃了炭火盆,端至床边。
仲堇坐到床沿,因着急切,满是血孔的手抚上殷千寻的脸颊,有些发烫,转而撩起她的衣袖,搭在脉上。
情发使得血行加快,而这几日殷千寻偏穿得实在过少,血脉紧缩,二者相悖,引致了一时的血行阻塞……
燕云襄打来一盆水,仲堇回身将帕子浸入盆中,一边问:“她怎会突然这样?”
沈秋荃杵在一旁神情复杂,不情不愿掀开嘴道:“啷个晓得?”
她不愿让仲堇靠得千寻太近,可念在这般危急情况又不得不倚仗这神医,着实令她心中不快。
燕云襄在一侧挠了挠腮,沉吟道:“似乎是,说到了什么话本……”
仲堇蹙眉,擦着手问:“什么话本?”
燕云襄扭头问沈秋荃:“伯母,什么话本来着?”
“……”
沈秋荃已无心回答,一双眼死死盯上了仲堇的手。
见仲堇作势要伸手为殷千寻解开腰间的系带,她很是警觉地扑了过去,臂膀牢牢护住了殷千寻的衣物。
“你瞧病就瞧病,弄她衣裳作甚?”
仲堇被她挡了一道,两手停顿在虚空中,眉心蹙起。她扭过头声音低沉道:“云襄,带这位伯母出去。”
燕云襄走上前来,却拉不动沈秋荃。
沈秋荃死心塌地地伏在床榻前,两条孔武有力的手臂钳在殷千寻身体之上。
此时仲堇望见被秋荃护在身下的殷千寻眉心紧蹙了一下,仿佛受难般,嗓中发出一声隐晦的低哼。
仲堇倏地来了一股无名火,也不知从哪突然迸发出来的力气,一把拽住沈秋荃的胳膊,将她往身后一甩。
沈秋荃冷不丁地摔到燕云襄怀里,懵住了。燕云襄猛被撞了一下,也懵了。
平日里温文尔雅柔声细气的仲医生,怎么突然来了如此大的脾气?
沈秋荃扶着燕云襄的手臂站稳,嘴里还待顶撞两句,却见仲堇双目森凉,好似一苗鬼火阴冷地燃在其中。
仲堇什么都没说,这可怖的眼神把什么都说了。若再敢违抗她的命令,将会比死在殷千寻剑下还要惨。
沈秋荃壮着胆子抬起食指:“我警告你……不准趁她之危……”
在燕云襄的拉拽下,沈秋荃恋恋不舍望向榻上的殷千寻,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药房,仲堇随后关严了门。
她熟练地拾了几味药,添到煎炉上。
等待药煎好的过程中,仲堇坐在床沿。
墙上有盏昏黄的烛台,她凝视着殷千寻低垂的睫毛投下的一片朦胧阴影。
伸手取下她额上的湿帕子,冰凉指背轻轻划过她的额头,仍在发烫,甚至帕子也沾染得有些烫了。
“千寻。”似在唤她,又似在自言自语。
还是抽掉了殷千寻腰间的系带,将她身上的烟罗软纱敞开来,露出里层绣了一条张牙舞爪青蛇的肚兜。
仲堇此刻并无一丝杂念,满心只被忧悒盈满了。
她往帕子上倒了些药酒,重新拧干,而后一寸寸轻柔擦拭着她的身体。
擦至手臂时,忽然发觉她的衣袖里塞了什么。
下意识轻轻一探,发现是一卷水纹纸。
仲堇将这卷纸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
如此名贵的纸张,由一条精致的浅色丝绸系成,绝非殷千寻自己所为。联想到晌午时分,她与燕云襄一道离去,再略一思忖,便知是什么了。
仲堇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炭火盆。心里腾起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只要一扬手,这卷纸便会灰飞烟灭了。
转念之间,她还是收起了这样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将这卷纸放置在了殷千寻的枕边。
然而看着它,心里又有些发堵……迟疑片刻,将它揣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药煎好了,酸涩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
仲堇将药汁盛进碗里,药匙缓缓搅动着降温。
然而当盛满药汤的匙,贴到殷千寻的唇上时,殷千寻原本闭着的嘴唇,本能地抿得更紧了。
仲堇见状俯下身来,靠近她耳边,企图洗脑:“千寻,你喜欢的玉米马蹄西米羹……”
仲医生的声音轻柔绵软,无形中似乎钻进了殷千寻的灵魂深处。
她果然被骗了,轻启开唇,尽管只一点点。
然而,稍稍倾了小半勺进去,殷千寻无意识吧唧了两下嘴,察觉到了苦涩,眉心紧蹙起来。
剩下的半勺顺着嘴角流下,怎么也灌不进了。
久经风霜的仲医生,面对这般情况,很快想到了解决办法。
她略一怔,搁下了药匙,嘴唇贴近碗沿,试探地含进了一口药汤。
当她倾身一寸寸靠近殷千寻的时候,桃夭柳媚的一张脸愈来愈近,她心不免跳得快了,气息也略有不稳。
某个节点之时,殷千寻的本能似乎敏感地知觉到了悬在她上方的,稍稍有些紊乱的气息。
殷千寻一部分意识从沉睡中苏醒,却又将醒未醒,于是下意识抬手抵在了倾身过来者的腹上。
却未挡得住她。
仲堇以为她只是睡梦中的乱动,因此只轻柔地拨开了她的手,继续靠近。
这一拨好了,把殷千寻彻底拨清醒了。
她微微睁开了眼眸,涣散一瞬的眼神逐渐聚了焦,而后,再次抬起手,并且握成了拳。
尽管刚刚醒来,身上仍发软,所剩力气不多,可全部集中于拳上,也够用了。
就这样,当仲堇一心一意盯着她的唇想要递药的时候,她一拳捣上了仲堇的腹部。
仲堇吃了痛一声闷哼。
含着一口药的嘴唇不慎张开,药顺着气息涌了出来,很均匀地喷洒了殷千寻一脸。
世间万物在这一刹那凝滞了。
仲堇复杂的目光从捂着嘴的手上方望过去,怔怔凝望着被这口药喷懵了的殷千寻。
乌漆墨黑的药液,流淌过美人蹙起的眉心,灵秀的鼻梁,柔润的唇角,之后沿着精美的下颌缓缓而下。
美人那双仍游离于梦境与清醒之间、不怒自威的桃花眼中,眼神,已不是眼神,是地狱使者,冥府之神。
她缓缓伸出手,揪住了仲堇的襟领,将她慢慢拽到眼前,一字一顿问道:“你,想,干,什,么?”
仲堇发现,原来有气无力的声音也可如此具有威慑力。
她悄然伸出手去,把药碗稳稳放在床榻旁的桌上,以免殃及。
此时两人的脸挨得极尽,仲堇看清了殷千寻因沾着药液而微微发颤的长睫毛,十分自然地拿起了手边的湿帕子,捏起一角,近距离地为殷千寻拭了拭眼角的药液。
殷千寻隐忍地闭上眼。
这眼睛闭得,仿佛睁开就是杀机。
仲堇却不在意,一心一意捏着帕子的一个小角,一丝不苟为她拭干净了脸上的每个角落,直到殷千寻的面容恢复了素日的白净柔皙,她定定地望着殷千寻阖上的眼帘。
“你必须得喝药了,千寻。”
殷千寻却不作声,沉默良久。
久到,仲堇恍惚以为她又睡了过去时,她忽地睁开了眼眸,声音有些沙哑。
“仲堇,你究竟是谁呢?”
不知是因着这话,还是因着目光相触的一瞬,仲堇的心脏也跟着她的眼睫忽地一动,打了个秋千。
“我是谁?”仲堇勾起嘴角笑得很温柔,“你不是叫我仲堇了么?”
殷千寻却咬着唇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颤道:
“那亓官柔是谁?”
这下仲堇笑不出来了,残留的笑意让她的嘴角僵在一个弧度上,眼底盈满了惊诧。
她木然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似乎怕吓到谁似的,小心翼翼地问:“你从何处听来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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