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堇从襟内掏出帕子拭嘴的空当,忽觉一抹短促的凉风从颊侧拂过,耳边蓦地“砰”一声。
她一愣,望向风澜苑的高阁。殷千寻不知何时进去了,窗仍敞着。
她复又点亮烛台。
火光映照下,身侧的廊柱陡然插了一把紫绸飞刀。
刀尖抵着一张边缘不齐的麻纸,纸上龙飞凤舞*画了两条虫。
仲堇移近了烛台,眸光细眯仔细辨认,才认出是两个字:
「过来」
风澜苑的花园已不见一条蛇的踪影,想必求仙去了。
仲堇吃力地登上九层,扶着墙咳喘几声,而后站在门边敲了敲。
门内照旧没有回应,她推门进去。
床上无人。
地面铺了张绵柔如云絮的雪白毯子。
殷千寻披襟散发,闭着眼仰躺在毯子上。面颊微微泛红,胸前覆了把纱扇。
仲堇将那柄拭干净的紫绸飞刀放到桌上,解下身前的斗篷系带,俯身将斗篷轻柔盖到了殷千寻身上。
“仔细着凉。”
殷千寻眼未睁,只把黑呢斗篷从身前拽下,甩到一旁。
“热。”
她声音有些喑哑,脸侧轻微泛起的红一直延至肩颈,胸前覆着的纱扇上下起伏动静过大。
仲堇立在一旁沉默着看她,明白是情发了,哑声道:“我帮你煎药去。”
“不必。”
“就这么扛着么?”
“谁说我扛着了?”
殷千寻睁开眼,敛下眸子,悠然望着自己缓缓抬起的手指,意有所指。
仲堇的目光不觉也落到她手上,于是很快懂了她的意思,而后脸微微有些发热。
“那,症状可有缓解?”仲堇清了清嗓,依然哑声。
“没有……”殷千寻从毯上懒懒翻了个身,嗓里冷哼一声,“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床伴了。”
明明,殷千寻的音色如月色一般清凉,仲堇却被“床伴”两个字灼了一下,鼻间的呼吸也烫起来。
她不知作何回应,难道要说“好”么?只坐下来,望着桌上撕下一角的麻纸出神。
若不愿吃药,情发之时,确保干净的前提下,找个心意契合的伴侣,抑止效果确实要好过自己来。
忽然,殷千寻歪了歪脑袋,眼神荡漾:“那日清早,那女孩叫什么来着?”
闻言,仲堇心里一堵。此时提燕云襄作什么?难不成,想要她作床伴?
于是稍有松懈,失了分寸,心里话脱口而出:“提她作什么?”
殷千寻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悦,却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怎么,不能提?那个莫非是仲医生的小女友?”
仲堇顿口无言,半晌,低声道:“燕云襄是…”
又补充,“燕子升的女儿。”
“唔。”殷千寻点了点头,“听她姓燕,我猜到了。”
她从毯上坐起身来,慵懒地靠在床尾,望向仲堇的目光似有探寻之意。
“对付燕子升,费了你不少力气吧?甚至于,要与他的家人交好?”
“不算太多力气。”
仲堇抵唇轻咳几声,指关节轻轻敲打桌沿。
“十五岁那年我到燕家马场当马医,燕家仰仗我,也信任我。尤其云襄,她小时候被燕子升当儿子养,外人中,只有我知道她是女孩……她几乎将我视作长姐。”
殷千寻挑眉,冷冷一笑:“那她知道,她的长姐,把她的老父亲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吗?”
“自然不知道。”
“仲堇,你愈来愈超出我的认知了。”
殷千寻眼角荡起了笑意。
“原来我前世的死,给了你这么深的执念啊。要这么费尽周章为我寻仇?”
仲堇未说话,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凄楚。
殷千寻扶着床帏站起身,步伐稍显绵软地走过来。
“看在你如此不辞辛劳为我寻仇的份上……”
“赏你个咬痕。”她走至仲堇面前,眼神往下一落,示意,“手抬起来。”
仲堇微怔了怔,没有抬手,而是站起了身。
她兀自将手指覆在襟领处,稍稍拉敞开了一些,露出一方净白得清晰透出青色血筋的颈部肌肤。
“今日咬这里,可以么?”
殷千寻静默地望着她这一系列的诡异动作,眉心蹙了蹙,不动声色抬眸道:“你在跟我玩火么?”
仲堇定定地与她对视一瞬,渐渐偏过脸去,眸光黯淡了——
殷千寻看自己的眼神,已与那日她看燕云襄的眼神没什么区别了。甚至,不如那日热切。
她眼帘低垂,嗓音略有发涩道:“你不是吃过忘情丹了么?我想,火应该不会烧到我身上来的罢。”
殷千寻半眯起眼,打量她。此时的仲堇与她记忆中确乎不太一样,隐隐散发出一股……撩人美色?
令她忆起了梦里的亓官柔。
她缓缓抬手,指尖将仲堇披在肩侧的微凉乌发撩到身后,而后顺着她的颈子往下滑,停在锁骨下端。
仲堇脸又偏了偏,脖颈牵引得更加修长,线条更加优美,神色坦然自若,耳廓也没有发红的迹象。
然而,殷千寻的指尖却感知到,她锁骨下方一条动脉的颤动频率有些夸张了。
殷千寻另一手轻轻覆在自己心口,作了番比较,仲堇心跳的速度几乎是她的两倍。
她忽然轻笑一声,“你这一副要凛然献身的模样……”
“难不成,你也要做我的药引子?”
仲堇很慢地眨了眨眼,唇间咬了个“是”字。
然而“是”字还及脱口,殷千寻却无预兆地翻了脸。
她倏地敛起笑意,眸光一冷,手拽上了仲医生的领口,将她从桌边一路拽到了门口,潇潇洒洒丢出门去。
“滚。”
第19章 身体仿若爬上了万只蚂蚁在啃噬…
这日,半仙从岛上寄来了信。
「千寻,谢谢引荐。仙岛又热闹起来了。蛇儿们很尊敬为师(并非暗讽你不尊敬为师),也很喜欢为师。有时为师睡到半夜,忽觉身上一凉,不必看,定是缠了条两条银环蛇。为师身上虽凉,心里暖暖的。」
殷千寻闭上眼,手指轻轻将信纸撕成了一道一道,深呼吸几番,让自己心平气静下来。
一日日硬挺着熬过来,忘情丹反噬而来的情发症状愈发严重了——
半仙这封不咸不淡的家常流水信,竟活生生给她看出了一种情爱话本的感觉。但凡字里行间稍稍沾上一点不太对劲的味道,她便自然而然想象出了那个画面,进而喘息深重了起来,腹内荡起一波波诡异的潮润感。
这已是这日,她沐了第七遍冷水浴了。
殷千寻深深吸一口气,贴着浴池边缘慢慢往下滑落,水没过头顶。
浓黑长发在水中纷纷扬扬地飘荡开来,仿若一朵滴落水中又融化绽开的墨色花。
墨色花轻微出现一丁点颤动。渐渐,水面散开一圈圈的波纹。
倏然,殷千寻在水中睁开一双不悦的眼睛。
有人不合时宜地在此刻敲上了她的门。
尽管那敲门的频率听上去青涩又怯懦,依然扰了她的兴致,罪无可恕。
她随意扯了件衣衫,踏步如秋风,猛地拉开厚重的朱漆大门。
然而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殷千寻横眉冷目稍一怔,柔和下来。
她顺势往门上一靠,抱着手臂道:“有事?”
眼前的女孩除去了那日的冠帽,梳了个单螺发髻,身着一条淡绿色的绸衫。只是仍如那日,有些口吃。
“千寻姐姐姐,上午好……”
燕云襄的两只手扣在一块,互相揉搓着,“我叫作燕云襄,是对面兽医馆的筑师,也是仲医生的好……”
殷千寻眉梢浮起一丝不耐烦,淡淡打断了她:“讲重点。”
燕云襄腮上飞起两片红晕,咽了下口水,清嗓道:“自那日与姐姐萍水相逢,一直想来拜访,可又一直没那般勇气,恰逢今日秋分,万物生光辉……”
“讲重点。”殷千寻抬手揉了揉耳垂,很有耐心地再次打断女孩。
燕云襄抿紧了嘴,表情壮烈得有些破釜沉舟。
“我想和姐姐一道喝杯茶!”
“哦?”
挺好,女孩子如此单刀直入地表达好感,总是如同一滴甘露,滴在殷千寻心底那片几近干枯的沙壤上。
殷千寻半眯的眼里盈起了一丝笑意。
“你有十八岁么?”她忽然这么问。
燕云襄以为她在嫌弃自己年纪小,急于证明自己那般恳切道:“年初满十八,如今,快要十九了。”
殷千寻点了点头,心中稍稍算了算另一笔账。
那么,二十几年前,燕子升派人杀掉自己那会儿,燕云襄这小姑娘还未出世,恩恩仇仇也都与她无关。
能处。
这么看来,今日的确秋高气爽,空气中飘着一股恬淡的枫香气息。风澜苑中闷得久了,走一走,也不坏。
可细细感受来,如此闲逸的氛围又有一抹不和谐。
殷千寻往女孩身后的兽医馆瞥了一眼。
湛蓝高空之下,对面的仲兽医馆又在热火朝天地叮叮当当。仲医生束起长发,绾起衣袖,秀秀气气地跟在几位搬动木材的熊壮匠工身后,纤柔的手伸出去指挥两下,又立刻握成拳抵在嘴边,弱柳扶风地咳两声。
仿佛误入兵荒马乱之中的一介娇弱书生。
娇弱书生偶然一个抬眼,看见了倚在风澜苑门口眼神意味悠长的殷千寻,以及杵在殷千寻身侧的燕云襄。
她嘴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意,匆匆转身,又投入到兵荒马乱中。
殷千寻收回目光,望向燕云襄。
“带钱了么?”
燕云襄一愣,咧开狂喜的笑容:“带了!”
好些日子没这般悠闲逛街了——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
走在路上,殷千寻很快察觉到了路人猎奇的眼光。
心下道,平日也该多出来走走。看,尽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美人蛇的仙姿仍令丁屿的百姓流连忘返。
这样想着,她放慢步子,走得越发袅娜,好让百姓欣赏个完全。燕云襄便时不时停下来,眨巴着眼等她。
实际上,殷千寻却误会了路人眼光的含义。
眼下深秋时节,走在路上的人至少穿个棉褂,怕冷的已经裹上袄子了。殷千寻却仍穿得单薄,烟罗软纱,搭一条飘拂的云丝披风,美则美矣,只看得人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从裁缝铺子抓条秋裤来逼她穿上。
从风澜苑到这家茶馆,区区几百米,因着殷千寻的误会,把这条路走成了西天取经一般漫长。
来到茶馆,已是半时辰之后的事了。
刚坐下来,茶还未要,殷千寻搭在桌沿的手中塞进了一卷丝绸打结系起的水纹纸。
沉浸在方才的自恋情结中,殷千寻轻笑着转了转这卷纸,脱口而出道:“不是情书吧?”
然而抬眸,对上的是燕云襄涨得像个西红柿的脸,以及羞答答的目光。
殷千寻一怔,完了,感觉自己猜对了。
这倒是她意料之外的。
回想前世一个人单惯了,闲暇时聊以慰藉,也看过不少女子情感话本。话本中,姑娘之间的情意总是缠绵拉扯,哪怕心意相通了,也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迟迟不捅破那层窗纸,悠长得如同一道潺涓的溪流。
像燕云襄这般,第二次见面便奉上一纸情书的,头一遭见。尤其,她明明看上去是个有些害羞的女孩。
殷千寻不由想到了对面开兽医馆的那棵万年不开花的铁树——这就是人与人的参差么?
她似乎并不打算拆开这卷信,只垂着眼睫摩挲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微微有些无所适从。
平日里轻浮浪荡惯了的人,碰上这种真格的,偏偏不知如何是好了。
燕云襄看出了她的尴尬,嗫嚅解释道:“因为我嘴巴比较笨,讲话也容易紧张……就只好写……”
殷千寻听在耳里,暗叹多诚挚的妹妹,然而——
然而抬起眼眸的一瞬,她发现茶馆门前有个相熟的身影匆匆而过。
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那般,殷千寻扯起清亮的歌喉:“秋荃——”
趁着燕云襄也望出去的功夫,她迅速将那卷纸揣进袖里。
沈秋荃路过茶馆时,脸上还挂着轻微怒意,而当她循着声音,退回茶馆门口往里一瞧,立即眉开眼笑了。
“千寻!”她扶稳头上的百合髻,踏着豪迈的步子跑进来。
“许久日子未见了——”
殷千寻眯起桃花眼,支着下巴,佯出了一副热切的模样,“你急匆匆作什么去?”
沈秋荃抹着额上的汗,坐下来正要开口,却注意到桌边还坐了另一个人,疑惑道:“这位姑娘是?”
燕云襄礼貌倾身,一点都不结巴道:“伯母您好,我叫作燕云襄。”
闻言,沈秋荃笑意倏地一僵:“燕云襄?你爹不是那个……”
这些年,沈秋荃为了殷千寻的死仇而奔走,消息很是灵通,已把燕子升上下十八代的宗谱都摸透了,因此知道他有个儿子叫作燕云襄。却原来,是个女儿么?
殷千寻在桌下悄然握上沈秋荃的手腕,轻轻施力制止她讲下去。
沈秋荃眼神飘向殷千寻,了然闭上嘴,只是望向燕云襄的神情不再友好。
“家父?”燕云襄眼底闪过困惑,“怎么了?”
“没什么。”
殷千寻不动声色地引开了这个话题,“秋荃,你方才说你要干什么去?”
提及这个,沈秋荃的脸色更糟了。
“我听说那仲神医把医馆开到你宅邸对面了,正想去会会她,看她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闻言,殷千寻心领神会地笑了。
她记得,前世,沈秋荃就不太喜欢这位神医。缘由也简单,她把殷千寻当作神一般去仰慕,追逐。因此她万万受不了殷千寻那样屈尊去爱一个并不爱她的人。在沈秋荃心中,能配得上殷千寻的人,还未出世。
而燕云襄在一旁木讷道:“伯母,你与仲医生有什么过节么?”
沈秋荃瞥她一眼,索性甩了句:“大人说话小孩莫要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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