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聊了没半柱香的功夫,因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燕云襄的说话声愈来愈小,呼吸声逐渐均匀了。
半个时辰后,殷千寻仍盯着黑幽幽的天花板,手心覆在跳得毫无章法的心脏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她坐起身,轻手轻脚地披上了玄狐披风,推开门,沿着长长的廊道走上了阁顶的露台。
脚步轻微一滞。
子时三刻,没有睡意的人原来不止她一个。
殷千寻在拱门之下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走向露台边缘,手臂浅浅搭上了朱漆雕花阑干,望向前方的江面。
一丈之外,披着鹤氅的仲堇自然也察觉到了她,却同样没有开口,只倾身伏在阑干上。
两人安静无声望着江面的渔火。
“你跟踪我。”
不知过了多久,殷千寻清冷的声音,连带着穹原夜间幽冷的空气灌进耳中,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冷一些。
“嗯。”
仲堇轻声回得干净利落,倒也坦荡。
“为什么?”殷千寻眼睫低垂,俯视江面,依然淡淡道,“我认识的仲医生,似乎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仲堇映着渔火的眸光微微一动。只在心里道,也许你认识的那个仲医生,并非原本的我。
想来,这般鬼鬼祟祟之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只是这一次并没有想要掩饰的心思,也就不太在乎被发现了。
她平心静气下来,只把理由讲了一半:
“听云襄提及穹原,想起这是我与一位故人初次相识的地方,所以动了想要回来怀旧一番的念头。”
殷千寻面带嘲意地笑了,“你还记得。”
“哪能忘呢。”
殷千寻沉默了一阵,幽幽叹口气,转过身来,斜斜倚在阑干上。
“我真的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仲堇也转过身,漆黑眼眸径直望进了殷千寻眼底。
“那要不,搞搞试试?”
不像开玩笑。
这语义石破天惊的四个字仿佛一块粗砺的石头,直直砸进殷千寻心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暗纹。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那双桃花眼。眼下愈发怀疑了,染上情发症状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位神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仲堇缓慢眨了眨眼,表示知道。而后她往前迈了两步。
此举,逼得殷千寻的身体微微站直了些。
一个往前,一个后撤。
不知何故,被逼到了阑干一角的殷千寻有点腿软。她的手下意识摸进了衣袖,却忘了里面穿的是寝衣。
没有一丁点可以防身的劳什子。
“找这个么?”
仲堇倒是从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了一条竹筒。她眼睛望着殷千寻,手指揭开盖子,露出浸入麻醉药的银针。
她将它递给殷千寻。
殷千寻却垂下眼眸,没有接。纤长手指紧紧按在了一侧的阑干上,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前起伏剧烈。
情发总是如此不合时宜。
仲堇察觉到了,眉心微蹙道,“你带药了么?”
殷千寻虽没有回答,但显然她不会带药。
仲堇顿了顿,咬着下唇,将银针收回衣袖中。
她望着殷千寻垂悬在颊侧的一缕发丝,柔声道:“我先前所说,想当你的药引子,是真的。”
“我拒绝也不是假的。”殷千寻抬起眼眸,眼尾因隐忍而发红。
“仲堇,我没兴趣陪你玩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你若再这样不知分寸……”
“前些日子,你在药室里吻我了。”
仲堇的语气淡得如同四两拨千斤,瞬间化解了殷千寻冷漠如霜的气质。
殷千寻眸光一怔,这家伙这时候突然又提起这件事,她想作什么?
“而且吻得出其不意,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
“怎么!你还要吻回来不成?”殷千寻尾音发颤,开始口不择言。
然后就被她说中了。
吐字伴随的雾气还未消散,一缕带着清淡药草香的风倏然迎面而来*。
殷千寻身后覆上了一条纤柔的手臂,令她失去了即刻脱逃的机会。下一秒,温软的嘴唇贴上来了。
她眼眸微睁,手下意识抵上了仲堇的肩。
然而看清了仲堇微微颤动的长睫毛,倏然之间,她推开她的念头却转瞬即逝,抵在仲堇肩上的手缓缓游移到了她的颈后,不着痕迹地轻轻一勾,消弭了两人之间尚存的最后一寸距离,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手心从仲堇的后颈一路往下,抚过她及腰的长发,手心感受着发尾的冰凉,心里却仿佛添了几把火。
意乱情迷之间,她沿着仲堇的唇线缓缓往下,一寸一寸地,贴进了她的颈窝里。
蛇信子般轻巧的舌尖若有似无地在锁骨上划了一下,而后咬了上去。
仲堇不自觉仰起脸,对着深蓝的夜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似受难,又似欢愉。
与此同时,燕云襄站在露台拱门之下,使劲地揉了揉眼。
“阿堇?!”
闻声,殷千寻入梦方醒,唇被烫了般,瞬间逃离了仲堇的身体。
随后,一记掌风将这个女人推至三丈之外。
兴许是没控制好这记掌的力道,仲堇扶着身后的阑干,面色苍白咳了两声,一道鲜血从唇间缓缓涌出来。
第30章 宫主——
“阿堇……你怎么会在这里?”
燕云襄看起来仍挣扎于梦境与清醒之间,迷瞪着眼睛走过去,将仲堇扶起。
她探着脖子,仔细瞧了瞧仲堇嘴角的血迹,又扭头望了望另一侧正伏在阑干上佯装看风景的殷千寻。
“我若没看错的话,你们方才,是在,是在……”越说,她的眼睛瞪得越大。
“休要胡说。”
殷千寻忽然防卫般站直了身子,裹紧披风,掸了掸肩侧,“只是这露台上颇有点凉,彼此取取暖罢了。”
说罢,仿佛为了证明这话的可信度,她抬起一双手呵口气互相搓了搓,而后打个哈欠,翩然离开了露台。
燕云襄望着她的背影,嘴唇抿成一条线,显然是不太信的,于是侧过脸又来观察仲堇的神色。
仲堇注意到了她望过来的眼神,抬起衣袖拭干净了脸上的血迹,顺便拢紧了鹤氅的领口,遮掩了殷千寻方才在她锁骨上作乱的痕迹。
“你听见了,”她敛下眼对着燕云襄勉强一笑,“是这样。”
“走吧,睡觉去。”
正欲扳过燕云襄的肩膀,拽她离开露台之际,燕云襄的脚忽然像在露台上生了根那般,一动不动。
“怎么了?”仲堇转过身去奇怪地看着她。
燕云襄的眼神现在才像是清醒了,很具穿透性地望进了仲堇眼里,小心地从她这里确认一个答案:
“阿堇,你是不是……喜欢千寻姐姐?”
仲堇略一愣怔,嘴角先于眼睛笑了,将面前的一绺头发丝别在耳后,“这么明显么?”
“你这么说,看来是的了。”
燕云襄像是卸了点力那般,两个肩膀往下一坠,敛下眼,望着地面深深地叹了口气,几个字闷在嗓子里。
“这要如何是好……”
“嗯?”
燕云襄将睡得凌乱的长发揉得更乱了,抬起脸道:
“阿堇,你对我一直很好,我也自小便把你当姐姐看待,那么千寻既是你喜欢的人,我不该,不该……”
仲堇摸着身旁一株银杏的叶子,大概听明白了燕云襄的意思,然而却抚着她的肩,望着江面笑了。
“云襄,你长大了,所以我也没再把你当小孩子看待。”
“我承认,看到你与千寻一道离开,心里的确是不舒服的。这也是我为何一路鬼鬼祟祟地跟来了。”
“但于情于理,我对千寻,如今只是一厢情愿而已。而你也不必因为我是你的什么人,就为了我而决定主动放弃什么。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是彼此独立的,你与你的家人如此,与我更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继续追求千寻姐姐,而你也不会介意?”
燕云襄很是直白地反问道。
显然,她是不太相信仲堇的这一套圣母白莲花般冠冕堂皇的说辞。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人的情感往往是不受理智禁锢的,既然仲堇能如此千里迢迢地追踪而来,必是在乎到骨子里去了。
而她未能料到,仲堇也同样直白道:
“不,当然介意。”
“我只是想说,你不必主动弃牌。你千寻姐姐不是那么好追的一个人。你若真能追到,自然是你的本事。”
仲堇说这句话时,看似气定神闲,底牌十足,可心里却一阵阵地往上翻涌又酸又苦的水。
没什么比她眼下的处境更为可悲的了。
若能够依着她心底那似乎略微脱缰了的、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行事的话,她也许会像当初殷千寻作为一条竹叶青闯进她的篱笆屋时那样,用一个玻璃罩子将她罩起来,杜绝她与旁人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然而人之所以为人,人能够在情感浓度达到一个几近失控的境地之时,调动那根理智之弦来悬崖勒马。
她明白仅仅阻止一个燕云襄,毫无意义。殷千寻注定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不仅在这一世,更在往后彻底没有了仲堇这个人存在的生生世世。
仲堇怀着这一肚子矛盾的苦水,回到房间。
转身关门之际,她余光忽然察觉到了屋里的窗户开了,纱白的窗帘在夜风的吹动下浮荡不止。
月色映照下,有个人影映照窗帘之上。
或仙。
“扶桑,忘忧峰最近如此清闲么?”
仲堇走过去,关上窗,将窗帘随手一撩。窗帘后面一袭青纱的仙子一时间无处遁形,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仲堇感觉扶桑这个白眉飘飘的老仙子近来愈发多了一些小女孩的活泼娇态。
她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支紫竹笙,纤纤十指按在孔上,一段欢快的旋律从中轻悠地流泻而出。
仲堇阖上双目,环着双臂,静静地听着。
”风落曲。”
她笑了笑,轻声道,“原来方才江面上弄响这笙歌的,是你。”
扶桑将竹笙收起,也莞尔一笑。
“亓官啊,我看来你真的是在人间呆得太久了,都快要忘了这首曲子只有咱们仙界的才知晓么?”
“还有那风落舞。”
仲堇接话道,“毕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我方才只觉得这曲子熟悉,竟没能记起来,脑袋大不如从前了。”
“是了。”扶桑自顾自地走到桌前坐下,将竹笙往桌上一放。
仲堇跟过来,端起桌上的茶壶慢慢地倒出两杯已不太热的茶。
扶桑抬眼道:“你也不问问千寻,她为何会突然懂得了这风落舞?以及,她又为何会来穹原?”
“我……”
仲堇待要解释,扶桑扑哧一笑,抢话道,“见了她,就满脑子化成一团浆糊,满腹疑团不知从何问起?”
“方才露台上的一切,我都看到了。”
“你真是……”
仲堇被她说得有些脸红,清凉的手背挨了挨发烫的腮,清清嗓,战术性抿了一口茶,无可奈何地一笑。
“千寻来穹原这件事,我倒是猜测与我有关,可若真跟我有关,我问,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断然不会说;若是跟我无关,岂不暴露了我的自作多情?”
扶桑眯起眸子,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还真是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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