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欠了欠身,将立在门后略有些拘谨的仲医生往里边推了几步,而后退出去,阖上了门。
仲堇对于自个儿被往前推了几下这件事有些不满,弄得她似乎有些呆呆的羞赧与被动。
不过是风澜苑换了个残花宫的门匾,里头又多了些寄居者,眼前的人不还是千寻么?有什么好紧张的?
念及此,她款款大方行了两步,自然地伸手去碰榻几上的葡萄粒,手背上却即刻挨了一下火辣辣的拍打。
殷千寻这一掌来无影去无踪,没事人似的,视线从手中的葡萄串,懒洋洋游移至立在榻前的仲堇身上。
“仲医生又来讨咬了?”
“倒不是。”
仲堇揉着手背,神色自若道:“前几日夜里,露台上挨的那几下,你咬得比较狠,能抗许多日……”
闻言,殷千寻陡然生出几分愠色,身子应激似的往前一倾,手中的葡萄往仲堇脸上一怼,堵上了她的嘴。
“不许再提那个!”
仲堇捧着微凉的葡萄串,缓悠悠咽下口中的,迟疑道,“不是原先打算叫狂蛇宫么,怎么改成残花宫了?”
“真闲。你就是来问这个的?”殷千寻往后一仰,绵软地靠在榻垫上,“本宫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语毕,她疏懒一笑,又将“本宫”这二字咂摸在唇间,细细品味了一番,慢慢地,觉出了一丝莫名的惬意。
这二字念着,似乎比“老娘”“姑奶奶”这类词,更爽些。
仲堇同样也将关心的焦点放在了“本宫”这二字自称上。
从穹原回来不过五六天,殷千寻摇身一变,从一个没落刺客成了梦中的残花宫宫主……
扶桑造的梦对她的影响竟如此具象么?眼前的殷千寻,渐渐要与遥远回忆中的云裳重影了。
“不过你来的也正好。”殷千寻见仲堇出神地望着自己,不悦地拢了拢身上的衫衣。
“这些日子,我这些蛇小妹们要开始学些刺客功夫,不免有个跌打损伤,你可关照着些。”
“另外,她们与我一样,都是不可杀生的主。你那些麻醉的劳什子,多造一些来。”
“当然这些不会白要你的,通通记在我账上,往后等本宫赚了钱,一一还你。”
她大珠小珠落玉盘地说了一通,仲堇桩桩件件听着,眉心微微蹙起。
“如此安排,是否有些太匆忙了?”
“匆忙?”殷千寻衔一粒葡萄,悠然飞了个白眼过来。
“你可知我坐吃山空多久了?”
“再不寻些人来帮衬着我赚些银两,过不了多久,我便要活活饿死在这玉楼金阙之中了。”
“怎么会呢?”仲堇垂下眼睫笑了笑,她怎么可能让殷千寻饿死?
然而这笑在殷千寻看来分别是幸灾乐祸,一时气上心头,不免想多压些活计在这位虚心冷气的神医身上。
“过些日子我去莽原观赏赛马盛会,听说那赛马会为期三天,我也懒得来回跑了。你那医馆横竖没什么客人,是不是得尽些人情,帮我监督监督这群蛇小妹练功有无偷懒?不忙的话,也当个沙袋陪着她们练练功什么的,反正你命硬,头上中个镖什么的,也死不了。”
说完,她感觉口干舌燥,兰花指端起榻几上的茶杯,小口抿着。
仲堇认真听完了她这些话,思忖一阵,摇了摇头,道:“恐怕不行。”
殷千寻少有被此人拒绝的时候,险些被茶呛了,咳了几声,仰起愠然的脸。
“为何?”
仲堇怔怔地望着她一会儿,忽然垂下眸子,从衣袖中取出叠得整齐的方巾,俯身,在殷千寻残留着几星水迹的唇角拭了一下。
此举殷千寻毫无防备,不觉眸光一怔,呼吸滞了几秒。
反应过来时,神医已回到了恰如其分的距离上,莞尔一笑。
“我作为赛马会的首席马医,自然是要全程跟赛的。”
第32章 她有她的药。
殷千寻对赛马不感一丁点的兴趣,她很清楚这一点。
可仍然摆出了一副笑靥如花的姣美姿态,一袭烟纹碧霞罗衣,挽了个慵懒的随云髻,应了燕云襄的邀约。
她别有所图。
燕云襄安排了马车来接她的时候,看到殷千寻一向纤细的身条不知为何突然浑圆了一圈,便多看了两眼。
殷千寻笑着解释说,天儿冷,里面多添了件加绒的保暖内衣。
燕云襄将信将疑,也没多问什么,只从旁揭开了马车帷帐,把她迎上去。
意料之外,车里还坐了个仲医生,抬眼冲她温文尔雅地一笑,很自觉地倾身往旁边挪了个位子。
殷千寻本能地敛起了笑容,一声不吭坐在了离这位神医最远的一个角落,侧过脸,望着撩开一角的窗外。
眼下,满脑子都是赛马场上的生意经,殷千寻压根儿腾不出心思与她的冤家针锋相对。
她让自己一心只想这件事,赌马。
当然并非她自己要赌马。而是她前世从赌马这件事里赚到过太多甜头,这一世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商机。
谁让这件事实在容易掺杂进太多不干不净的肮脏交易?不公平会让没占到便宜的人滋生出仇恨来。
刺客殷千寻受雇得来的金银珠宝,很大一部分便是根植于这些恨意。
比方说,原本讲好了,马夫在赛马的饲料中添些安神药草,令马儿上场的时候肌肉松懈下来,无论如何跑不起来,于是,唯一未被喂药的那匹白马便被赌徒下注了。
可是也许,另一批赌徒给了马夫更多的好处,使得马夫将原本要喂给白马的干净饲料喂给了黑马,结果压了白马的那群人被马夫坑了,输得裤子不剩,压了黑马的则成了赢家。
因此赌马最火盛的几年里,不声不响离奇死去的马夫与赌马者接二连三,数不胜数。而后,落进殷千寻的票子,更是数不胜数。
总而言之,如今坐在赛马场上的这群人心里,一定同样积累了不少的欲望与仇恨,殷千寻很有信心。
因此,清晨穿衣时,她在衣衫里面藏了一叠又一叠玉环为她提前备好的接活单子,想着到了赛马场上眼疾手快地分发一波,高低为她的刺客门派拉来第一笔生意。
到了赛场,殷千寻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看到,看席上的女男少老们一张张苦大仇深的脸皱得像苦瓜,苦出水了,嘴里叽里咕噜抱怨着什么。
随着燕云襄满意地寻找座位坐下。
坐下没一会儿,赛场上铃声大作。
围栏的门缓缓大开,一匹匹血脉偾张的马在骑手驾驭下,四肢飞腾着从门内奔出。
按说,这般紧张的时刻,观众席上应该掀起第一波欢呼声潮才对,然而并没有,仍旧是怨气的嘟囔。
殷千寻坐在第一排,满耳嗡嗡,只觉自己都要被身后这帮怨鬼的怨念淹了,但不知他们的怨念因何而起。
似乎与眼前的赛马无关,而是在别的什么事上。
她悄悄地竖起了耳朵。听到最多的似乎是个“燕”字:燕家的马如何该死,燕家的人如何该死……
殷千寻惑然地望向坐在身侧的燕云襄。
燕家得罪了这帮人?
燕云襄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底下的赛马场,似乎没听见身后的私语,也没注意到殷千寻投来的探询目光。
此时,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动静颇大,殷千寻的背被蹭了一下,被迫往前一倾,差点撞到燕云襄肩上去。
她瞬时蹙起眉,目含杀气,扭头望去。
无心推搡了她的一位妇人显然还未意识到问题所在,正弯着上身,不疾不徐整理自己皱了的裙摆。
殷千寻凌厉的目光渐渐钝下去。她在妇人低着的后脑勺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元宝髻,略发凌乱的。
……庄婶。
庄婶终于抬起头来,不觉对上了面前的一张绝美面容,神色一僵。
她眼睛在殷千寻脸上定了两秒后,龇起牙来,笑嘻嘻道:“呀,你不是那位殷姑娘么……”
仲医生属意的那位。
“不是。”
殷千寻猜到了她要问什么,因此不给她机会问下去,神色恢复了清清冷冷,扭过颈子目视前方。
反正否定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殷姑娘这称谓是过去式了,现在要跟她套近乎,怎么也得喊个殷宫主不是?
庄婶嘟起嘴来,心想自己不可能看错啊。
殷千寻原本也没在赛场上投入太多注意,眼下又被身后的窃窃怨念与身旁的庄婶分了心。
这庄婶的眼神仍时不时瞟到她身上来,好在目光是欣赏式的,殷千寻只不悦地瞥了她一眼,由着她去了。
谁料过了多久,庄婶先发怒了,对着身后叽叽咕咕的人群。
“多大点事儿,能不能别吵吵了?来了,就好好看比赛,享受当下!”
庄婶转过身去骂完了,回过头,嘴里依旧咕咕哝哝,“真是的……”
注意到殷千寻投来的疑惑目光后,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瞬间换了个和和气气的神色,小声道:“殷姑娘你别介意啊,都是我们村的村民,平时净跟猪牛羊打交道,不太懂礼节,不知道这种场合得安静。”
殷千寻欲言又止。
等到燕云襄中场休息之时离开了座位去了赛场,殷千寻这才把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全抖搂给了庄婶。
“我方才听到他们在骂燕家,你知道为什么吗?”
“嗐,简单。”庄婶挤着眼笑了笑,“仲医生没跟你说过?”
见殷千寻脸色又一黑,庄婶赶紧收起了这份挤眉弄眼,老老实实答道:
“燕家胃口太大啊,战马养不够,这不还要搞赛马,马场越扩越大,逼得莽村的村民腾地方,搬迁。”
殷千寻不太信,挑了挑眉:“让他们搬就搬?这么好欺负么?”
“哪有?当然是给了票子的,不少票子呢。所以大伙儿心里矛盾着,一面呢不想走,一面又舍不得这钱。”
“……”殷千寻不由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既然如此不甘,为何还要来赛马场给自个儿添堵?”
“这也简单。”庄婶压低了声音,手指往对面的看席上指了指。
“看到那帮肥头大耳的没有?都是皇城来巡察的,燕家马场一举一动都在上头的关注里。”
殷千寻顺着她指的望了过去。
的确看到了一帮身着华服头戴官帽的肥头大耳。以她的敏锐来看,这些人眼里充斥了不少的贪念和欲望。
“燕家额外给了村民一笔钱,让他们演戏给这帮人看。得让这帮人觉得,马场扩建是受到了村民拥护的。”
“所以一个个的虽然拿了钱,还是改不了一肚子的怨言,不情不愿……”
殷千寻点了点头,幽幽道:“你也是被迫来的?”
“是呀。”庄婶咧起嘴,露出快活的笑。
左看右看,这开心的模样也不像是被迫。
殷千寻问她:“那你怎么如此开心?你不用搬么?”
“哎哟,我又没什么背景,当然也要搬呀。”
庄婶笑道,“不过我啊,老早就想搬了,从仲医生离开莽原去了丁屿那天,我其实就打算搬了。”
“……”
这意思?殷千寻不禁回想起了数月前那一日,庄婶挽着仲堇步入风澜苑时的风情万种。
“你不是真的喜欢她吧?”殷千寻费了些力气忍住笑意,因此面色看上去有一丝僵硬。
庄婶一愣,一巴掌拍上了殷千寻的肩。此婶掌力之大震得殷千寻浑身震颤不止,脑瓜子嗡嗡的。
“殷姑娘你放心啊,我对阿堇只是长辈对晚辈滔滔的敬仰,我太喜欢这孩子了。”
“……”
殷千寻瞬间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转过身,环起手臂*,淡淡道:“跟我什么关系?我有什么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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