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火折放在地上,歪了歪头,这才看清殷千寻掩在发下的神色凄迷,眼神也似有失焦。
喉口滚了一下,仲堇柔声问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殷千寻神情未改,也未瞧她一眼,只答:“有”。
“有”字沾了点若有似无的哭腔。
仲堇又问:“哪里不舒服?”
其实她很清楚殷千寻哪里不舒服,可她想听她说。
殷千寻垂着眼,异常罕见地一五一十回答着她的问题:
“头晕。恶心。想吐。还有……心里难受。”
坦腹草生效了。
听着面前的女人如此乖顺、甚至有些可怜兮兮地描述着自己的“症状”,仲堇胸口闷堵得有些生疼。
“我帮你……”她试探着拉过殷千寻的手臂。
没有抗拒。
这手臂此刻也软塌塌的,柔似无骨。仲堇的指尖触上她手腕内侧的穴位,轻而有韵律地揉着。
方才的凛冽风雪像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洞穴此时极安静。
不知哪里滴水,偶尔嗒一声,多数时候,静得能听到两个人不算轻浅的呼吸,还有心跳。
最后不知是谁的腿挪动了,两人没来由挨得越来越近。
仲堇的手指在殷千寻的腕内缓缓揉压着,心里正想着:坦腹草的功效果然不虚,这下定能……
不料此时,殷千寻蓦地仰起脸,涣散的眼神已然聚焦,含着无声质问的意味,对上了仲堇的眼睛。
这未曾预兆的一眼,盯得仲堇心跳怦然加速,脸有些发烫。
近在咫尺。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女人的嘴唇,放缓了险些湍急起来的呼吸,才开口道:
“有,好一点吗?”
“有……”
“可心里没有好一点,”殷千寻淡淡补充道,“一丁点,都没有。”
估摸着,这大抵是要秋后算账了。
仲堇将殷千寻的手臂放好,收回自己的手,认认真真搭在自个儿跪着的膝盖上,道:
“你说。”
殷千寻手心抚上前胸,按住心脏的位置,在那里暗暗感受了片刻。
像探寻什么答案未果似的,终于无力垂下,哑声道:
“我心里很乱。好乱。”
“仲堇……我为什么觉得这世间,就像一个局呢?我活在这里,只活得像颗棋子,像个傻子,顺着永远逃不出去的网,绕得团团转……我弄不清你们这些仙人、凡人,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现在,甚至连自己的心都弄不清了……它到底在想什么……它究竟已经忘了你,还是……”
“还爱着你?”尾声颤抖。
“千寻……”
仲堇心跳如雷,酸胀得难受。
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搂住她,殷千寻却抬肘阻止了,毫无所动沉浸在自白中:
“我以为这株烂草会给我答案,让我厘清所思所想,可是,为什么不行?”
受了情绪的感染,仲堇的理智消磨殆尽,遭到拒绝之后,她竟循着本能,机械回答起了这个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坦腹草,会让人毫无保留袒露自己所知道的事……你被那忘情丹药扰得心性混乱,有些事,自己一时也无法看清,无法知晓,它自然无法……”
果然,这话惹恼了殷千寻,她情绪激动起来,伸手推了她一下,愠怒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从头到尾,你什么都知道!”
“可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啊?”
就连上一世为自己而死这件事,她也绝口不提,活生生让自己拿她当冤家宿敌,恨了二十年。
殷千寻声声泣血,一颗剔透的泪从眼尾滑下。
……
疼得受不了了。
仲堇顾不得了,倾身过去拥住她,一手揽腰,一手放在她脑后,如同失而复得那般,抱得死死的。
殷千寻挣扎了一阵未果,便只手握拳,捣在了仲堇方才被剑尖刺入的腰间,痛得她“嘶”地一声浑身一颤,仍不松手。
嘀——嗒——片刻。
许是扑腾累了,许是心软了,殷千寻紧绷的身体在某一瞬忽然松弛了下来。
于是整个人抱起来更显小些,即将要脱手似的,仲堇又紧了紧双臂,下巴搁在她肩上。
随后,神医悄无声息流出的一行泪,濡湿了殷千寻肩侧的长发。
医仙与凡人相恋,是医仙明知天庭戒律,却选择去触犯,可凡人有什么过错呢?凭什么一世一世要陪她承受这非人道的情劫?
知晓结局必是惨淡的,因此,她每一世都选择无视,选择不回应,选择吞下从前生生世世的苦涩记忆,留在她们分离的日日夜夜独自品尝,直到如今。
如今看来,她自以为在保护的这个人,承受的痛苦非但没有丝毫的减少,反而愈加肝胆俱裂。
是她过于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无论作为仙人,还是作为凡人,她都弱得可怜、可笑。
她抚着殷千寻淌在背后的柔滑冰凉的长发,慢慢收拾好了这一摊自责,深深吸一口气,柔声道: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然而,殷千寻许久未作声,安静得像是窝在她怀里睡着了。
四周静谧,火折的光愈渐昏暗,两人逐渐轻缓的心跳呼吸声交叠在一处。
渐渐地,仲堇发觉自己也越来越困倦了。
受了风寒的缘故么?脑筋昏昏沉沉的。
方才情感浓度过剩,肾上腺素飙升,她未曾感觉,直到现在短暂的安宁,她才意识到,肩上方才被咬过的地方,从隐隐作痛逐渐演化成了痛得厉害,甚至痛过了腰间的剑伤。
在意识涣散的边缘挣扎之际,她忽听得殷千寻清冷脆弱的声音仿若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你爱我,对不对?”
“你从前世就爱我,对不对?”
仲堇感觉自己摇头了,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摇头。
她想说的是:
不,不是从前世,是从五百一十三年前开始。
那时,我是清心寡欲的医仙亓官柔,你是扇惑人心的残花宫宫主云裳……
然而仲堇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砰——
一声雪夜惊雷般的巨响。
仲兽医馆紧锁的大门被一脚踢开,前厅尘雾漫天飞舞。
前一夜捣腾药方捣到昏厥、正睡在前厅躺椅里的颜菲在梦中悚然一惊,从躺椅上跌落下来。
“谁——”
她从地上撑起身子,揉着迷蒙睡眼,模模糊糊看到门口进来一个人,正公主抱着另一个人。
“别睡了、起来!”
这熟悉的、毫无素质的、夹枪带棒的冷腔冷调——殷千寻?!
那她怀里躺着的——仲堇?!
脸色惨白的仲堇被殷千寻抱在怀里,手臂软绵绵耷拉着,随着殷千寻如飞的箭步荡来荡去,如瀑长发也毫无生气地垂着,如死了一般。
颜菲彻底醒了。
她从地上跳起来,紧跑了几步跟上她,又急又气地喝道:
“你!你!你把她怎么……”
“少废话!”
殷千寻听上去心情也颇为焦躁。
途中所经过的屋门,皆是用脚踹开的。仲堇的卧房门甚至听得咔嚓一声,木质纤维似乎断裂了。
她尽量轻柔地将仲堇放在床上,手在她前额抚了一把,依旧烫得厉害。
颜菲绕到另一侧扑跪在床头,伸手拿过柜上的烛台,手指掰开仲堇的眼睛,确认了一下,仍有瞳孔反射:好好好,人还活着。
接着,她启开仲堇苍白的嘴唇,看了看内里的舌苔,随后动作麻利解开了她的外衫……
殷千寻垂着手,眼睁睁看着颜菲摆弄着床上的仲堇,像摆弄一个洋葱,一层一层剥掉了她的衣裳。
只剩最后一层薄衣的时候,颜菲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给了殷千寻一个不善的眼神,示意她回避。
殷千寻一怔,想反驳:你搞没搞错?要我回避?
然而身体的反应却先于大脑,已乖乖转了过去,嘴上未发一言,只是,心里微微升腾起一丝不悦。
而后,她听到身后衣料和被褥摩擦的声音,以及颜菲搬动仲堇的身体时,那粗重的喘息……
虽说不合时宜,却还是听得人心黄黄。
殷千寻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快愈来愈盛。
有冇搞错?她和她九世的姻缘耶,这么铁的关系需要回避?可笑。
避不了一点。
殷千寻自我说服过后,抱起双臂,冷冷道:
“好了么?为何如此之慢?”
说着,她理直气壮转回身去,望向床上。
“喂你!”
颜菲眼疾手快,伸手拽过被子,为神医遮盖住了袒露的玉体。
而后翻了个白眼,冷冷道:“她中了蛇毒。”
“……蛇毒?”
殷千寻蹙起眉,满目狐疑,“怎么会?”
“对啊怎么会?”颜菲阴阳怪气道,“你们究竟去哪儿了?她是不是被蛇咬了?”
殷千寻怔怔地忽闪着卷翘的睫毛。
颜菲从隔壁取来水,嘴里念叨着:“就庆幸外面天寒地冻蛇毒扩散得不快吧,否则……”
殷千寻心想:对啊,这冰天雪地的,哪来的什么蛇,放屁……
直到颜菲往下拉了拉被角,露出神医白皙瘦削的肩峰,以及峰顶渗着血的又红又肿的伤口……
嘶,等等。
做人做久了,险些忘了,自己的本质是条毒蛇来着。
第44章 你昏睡的这两天,断断续续在念一个可怕的名字。
“阿堇,这事儿你不能怪我。”
颜菲抻平了巴掌,照着仲堇的脸上,来了一下。
啪……
神医肤白如雪的脸颊,多了四根红条条。
火辣辣的痛感传递进了梦境。仲堇挣扎于梦境与清醒的边缘,渐渐蹙起眉,睫毛颤动了几下,眼睛一点一点地眨开了。
“阿堇姐姐?”苗阿青的声音。
“看,醒了吧。”颜菲的声音。
两个女孩分站在床边两侧,齐整如一低着头,望着仲堇,眼中带有不同意味的欲言又止。
刚从蛇毒中恢复意识,仲堇整个人仍昏沉着,迷蒙的眼神像在回忆昏前之事。
少顷,她干燥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却卡在喉咙中,复又清了清嗓,才沙哑着嗓子道出:
“千寻呢?”
话音刚落,颜菲两个眼往天上一飞,陀螺那般迅速转了个身,走了。
本就破烂不堪的房门,摔得摇摇晃晃。
留下怔忪的仲堇与床边的苗阿青面面相觑。
苗阿青小大人地叹口气,把放置水盆的木架拉到近处,手伸进去,稀里哗啦涮起了毛巾。
仲堇望着她动作,咳了两声,扯得伤口有些痛,没太多力气讲话,只用眼神问道:
这是怎么了?
苗阿青收到她的眼神,拧着毛巾,一五一十耐心解答道:
“阿堇姐姐,你中了蛇毒,腰上也有伤,在床上昏睡了两天。”
38/72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