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兽医馆走出,殷千寻忽然觉出冷,从马鞍扯下斗篷裹在身上,望向远处乌沉的天。
这天似是酝酿着又一场大雪。
这般天凝地闭之时,寒风侵肌,那病秧子柔心弱骨的,爬山?不得要了半条命?
纵有不死之身也不必这么折腾吧。
前几日动身赶往穹原之前,殷千寻托半仙镇守风澜苑,因此半仙此刻仍优哉住在风澜苑中,还未离开。
她犹豫片刻,还是跟半仙讨来了那幅用以寻人的地图。
先前她一向没瞧上这个奇奇怪怪的寻人之术,只觉滑稽可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竟指望得上这玩意。
然而,当她坐在榻座,将地图铺展在榻几之上,提起笔,下一秒却顿住了。
该写什么呢?
仲堇这一世最渴望什么?
……
她自己,殷千寻么?
似乎,仍无法确定。
殷千寻想,从古至今,爱人之间始乱终弃的例子还少么?人世间尚且如此,亓官柔身为医仙,活得寿数百十倍于凡人,见识过的人与事、受到的诱惑自然也翻了百十倍,会九世如一日地爱慕一介凡人么?
想想也觉得荒谬。
更何况,这个凡人是她殷千寻自个儿。
时至如今,殷千寻仍未能百分之百地相信,这样矢志不渝的凄美故事会降落在她身上。
天官书写她的命数时,似乎总很潦草与滑稽:前一世她是个没人要的弃婴,这一世是条人人喊打的毒蛇。
又怎会给予她这样的好运气,让她遇上这样好的一个人?
殷千寻就此提笔顿在了半空,面容罕见染上了一丝凄楚意味。
“不知该写什么?”半仙的声音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殷千寻心慵意懒地摇了摇头,随手将狼毫笔往榻上一扔,扶上前额。
半仙看着她这般为难的模样,颇有些不解:“为师认为,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不是难事?”
殷千寻支着前额冷笑两声,“我哪知道那个病秧子渴望什么?”
半仙伸手拿起榻上的笔,将被蹂躏凌乱的狼毫笔尖仔细捋顺了一些,一边状似自言自语道:
“那神医既是病秧子,那么为师猜测,她渴望的自然是药了。”
“……”
半仙此言一出,殷千寻身上即刻感受到一阵凉飕飕的寒风:仲堇的药,不就是她么?
好肉麻的形容。
她颇不自在地抚了抚手臂,抬起眸子,却碰上了半仙信心十足的眼神。
“为师并非胡乱猜测。”半仙笑眯眯道。
“你还记得之前在岛上,为师初次为你演示寻人之术,让你写下自己的名字……至于结果,你还记得么?”
殷千寻蹙眉回想了片刻,自然,很轻易便想了起来。
因为那次着实有点丢人:硕大个地图版面,仅一颗星在弥鹿仙岛亮起。
可此时半仙又提起这事什么意思呢?
然而半仙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以眼神鼓励殷千寻自己探寻。
于是,殷千寻便再往深处又想了想,眉心也蹙得愈来愈深,慢慢地,忆起了更多。
那时,她只当自己封心锁爱初有所成,这颗星星代表的是她自己。
却不曾想,那个时候,仲堇也刚刚踏上弥鹿仙岛。
很多事情当下似乎看不清晰,可若度过去,再回头望,又好像抽丝剥茧般,渐渐一目了然了。
想清楚这些之后。良久。
她从半仙手中接过狼毫笔。
悬于地图上方,一笔一划徐徐写下自己的名字。殷千寻。
与此同时,她闭上眼,悄然调整着自己倏然不甚均匀的心跳。
再度睁开眼眸之时,她看到,一点萤火之光在西北边境处的一座山巅缓缓亮起来。
殷千寻指尖无意识抚过这里。
这是何处?
*
幻空山的雪大得恍若个传奇。
在仲堇有记忆的这悠悠漫长五百来年中,也未曾见过这般壮丽的雪景。
初到山脚,雪仅一尺厚,刚没过脚踝。然而越往山上行,雪越飘越大,抵达半山腰时,雪已经没过膝盖。
好在她先前来过此处,对于山体构造也颇熟悉,知道该往何处寻栖身之地。
她步步谨慎地在雪中辟出一条路,寻到了她记忆中的一处山洞。
二十年前,这山洞原本是一窝山狼的所在。直到那一年,仲堇向当地的猎人问询幻空山的所在,那猎人很是热心肠,背上猎弓将她带上山,登山途中却不巧碰上了山狼,眼露凶光从两人身侧经过。
猎人早有准备,转瞬间拉满弦,扭转局势,并乘势追击,将栖身洞中的这窝狼的一家三口全部猎杀。
那时,仲堇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后,面无表情地埋掉了被猎人剥皮之后还暖着的血淋淋的狼躯。
其中一只,看起来不过出生不久的狼崽。
她很清楚自己九世之中有意无意造了多少孽。因此最后一世,不仅要渡情劫,还需一点点还清这些孽。
这山洞不深,却给她提供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临时栖身之地。
她脱下厚重的斗篷,浑身已被雪浸得湿透,冰冷彻骨,冻得上下牙打颤。
所幸洞中散落着一些枯朽的干柴。为了不使自个儿冻死,她找了些发光发热的活计,将这些干柴依数捡起,堆成一团,手持一条尖厉树枝,盘腿倚靠在壁上,效仿起了山林中的燧人氏。
终于钻木钻得出了一身的汗,钻出了一簇火苗。
其实仲堇原本并未打算在山上长留。
她轻裘缓带坐在火堆旁,慢慢地烘烤着几件湿答答的衣衫,掐指算着这场雪的起始时分。
算得这雪约莫在暮色酉时停歇,彼时皎月当空,泼洒在漫山遍野的积雪之上,更容易寻得那坦腹草的所在。
那株草类似于鬼火泛有幽蓝之光,不过发光条件更刁钻一些,需浸润过初雪,晴空月色映照之下,方可。
算好这一切,仲堇唇角勾起了满意的弧度,伸长冰凉的手指靠近篝火,舒舒服服地取暖。
然而下一瞬,偶一个抬眼,她勾起的唇角陡然僵住了。
不远处空茫茫的纯白雪景出现了一行扫兴的黑线。
仲堇眯起眼眸,逐渐看清了,那一行黑线,是一列浩荡的队伍。
神医千算万算,未算到此时竟有旁人上山。
还是黑压压的一群人。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略有些衣不蔽体,于是转身拿起地上散落的衣衫,顾不得还湿着,飞快地披在了身上。
低头系紧了腰间的系带,再一回头,心肌险些梗塞。
这群人已经腆着脸凑到洞口来了。
竟个个头戴纱帽,穿的皆是宫廷之风的华服,举止做作,行步间扭扭捏捏……
十有八九是些宦官。
他们许是奔着这山洞而来,近了却发现竟有人捷足先登,也一惊一愣,翘起的兰花指纷纷捂住了脸。
“呀!洞里有人!”
仲堇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仍盘腿靠墙坐着,未发一言,只手在袖中捏紧了麻醉银针。
这群人中为首的那个先开了口。
此人面容尤其阴柔,一开口,声音好生尖俏:“姐妹儿,外头冷得很,可以给咱家腾个地方么?”
仲堇不动声色地敛下眼睫,扫视了一下此处的环境。
山洞本就小,放置了她的行李,再燃一捧柴火,如此逼仄的环境中,让她和这帮宦官和和美美挤在一处?
等于要她的命。
“不能。”她抬眸道。
有人一听此话,叉着腰就要冲上来:
“哎你这女的敬酒不吃……”
那宦官头子啧了一声,抬手制止了此人的不礼貌。
不过,他显然也未料到仲堇会如此作答,思忖片刻,细长的眼再次眯起来,彬彬有礼道:“咱家是当朝公主派来的,到山上寻个东西,姐妹你看,你若能行个方便,到时候咱家汇报给公主,公主定重重有赏。”
仲堇将“公主”听成了“宫主”,稍一晃神,随即又警惕了起来。
她问:“你们寻什么东西?”
宦官头子道:“啊这……不便告知。”
仲堇:“不便告知?那你们在外头呆着吧。”
宦官头子:“坦腹草。”
第42章 哪来的一根筋似乎在命令她:过去抱她。
原来是跟她抢东西来了。
仲堇指尖搭在膝上的布料,轻轻摩挲着,思索。
这坦腹草,本是她在天上作医仙的时候,遍寻天下,才寻到的记载于册的奇珍异草之一,凡间知道的人本就极少,此草存活的环境与时节又很生刁钻,她可是足足等够了二十年,从前世到今生。旁人,若非有着如她一般执着的念想,断然不会费力来寻这劳什子玩意。
这群人口中所提的这位公主,要这东西来作甚?
仲堇微掀起眼帘,从洞口攒动的人头间隙之中看到,外面的暮色天光正一点点暗沉下去。
眼见就要天黑了。
她吃不准这山上的坦腹草究竟有几株。若寥寥无几,对手自然是留不得的。
正沉吟间,那为首的宦官又眯起眼来,谄声问道:
“现在可以让咱几个进来避寒了么?”
仲堇抬眸笑了笑:“进来吧。”
“不过洞小,”她补充道,“保持秩序,一个一个进。”
“那是自然。”
他回头对着群宦尖利道:
“秩序!听见了没?咱们宫里来的,出门在外代表的可就是公主的形象……”
“公主”一词进了仲堇耳里,总不知不觉牵着她往“宫主”那儿想去了。
不知道她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踩在石粒上的脚步声依次在洞内响起,仲堇收起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往洞壁一侧挪了挪身子,微阖上眼,好似就能隔绝逐渐涌入的纷乱嘈杂。
不多时,这群宦官已围着篝火一个个挨着坐下来。
排排坐,食果果。
仲堇不动声色清点了人头数,并与身上揣着的麻醉小银针一一比对。
刚刚够用。
嗖——砰!
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几道不知名的银光从仲堇袖中飞出,甚至没人看清她是否有抬手的动作,甚至来不及惊讶,更来不及呼救,一尊尊人像轰然倒地的声音便如同一曲华丽的多重唱,秩序井然地叠次响起。
脑门、腮上、鼻尖……每人皆在不同位置上收获了一根精致的银针。
仅剩一件麻烦事。
那宦官头子竟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他排在最末,当前面的人以瞬息万变之势七倒八歪横在地上,他已反应了过来,口中呼出“啊”的一声,疾速往旁边倾倒身子,躲开了属于他的那枚小银针。
此人身子还没稳住,便要往洞口奔逃,眼见得快到洞口了,膝盖窝里却一疼,被飞来的一块石粒准确击中,麻酥酥地一软,跪趴在了地上。
“哎哟!”
他两手撑在地上刚要起身,背上忽如其来的重量又压得他往下一沉,脸贴在了地上。满地坑坑洼洼的砾石,镶嵌入他颊侧堆起的肥肉里。
那看上去纤细文弱的女子,一只脚竟似有千钧重,任他如何扑腾,却怎么也翻不了身。
“阁下以为逃得了吗?”
“姐……妹……”他讲话讲得十分吃力,“别……别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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