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一直忧心着阿青的事,仲堇尚未来得及与殷千寻好好“算账”。
她必须要问个明白了——阿青的结局,是否会在殷千寻身上重演?以及最重要的,破解之法。
那抹墨色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风澜苑的大门内。仲堇倏然快走几步,追上去,扯住了殷千寻的手腕。
殷千寻沉默着,并未作太多抵抗,否则以仲堇如今的气力,大抵是拽不过她的。
原本攥的是手腕,慢慢移到了手上,牵着她,微微施力,行步如风往九层高阁上走。
屋内还未掌灯,光线昏暗。
仲堇松了手,将殷千寻往床上一甩,床帐晃了晃,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道有些失控。
印象中,这般的不温柔,还是第一次。
她站在原地平复呼吸,也隐隐听见殷千寻轻而缓的气息。
彼此的脸都隐没在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谁也没想要去点灯。
床榻发出细微的咯吱。
殷千寻抬起手,指尖不紧不慢地抚了抚被仲堇拽皱了的衣襟。
衣料摩擦的窸窣过后,屋内又是一片死寂,呼吸声也渐沉。
“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仲堇咬字时尝到了腥甜味,这才意识到下唇被自己咬出了血。
“不打算。”殷千寻的回答却又轻又快,“也不必说。时辰到了自然知晓。”
仲堇的喉咙干涩而冰冷:“是不好的事…对吗?”
“当然。”
“那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呢?”仲堇忽然向前一步,脚尖抵上床沿,“我们一起来想办法,不好吗?哪怕九世情劫,不也找到了折中的法子?只要不越界,不说那个字……”
“不一样。”
殷千寻轻声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分明是在讲述一件尘埃落定的事。
“这次没有折中的法子。”
“…究竟是什么?”仲医生的语调再一次失控,尾音在房内来回冲撞。
黑暗里响起殷千寻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这笑声像落在仲堇身上的冰碴子,刺得她心脏猛一阵收缩。
她不得不给自己手头找点事做了,否则,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想摔点什么东西。
她抖着手摸出床头的火折子,指间烦躁,甩了四五下才冒出火光。
烛芯颤颤巍巍点着了,一寸寸撕开黑暗,殷千寻的神色渐渐浮现出来。
她唇角的确是上扬的,可眼神却凄迷得像一口荒了许多年的井。
仲堇凝视着她,烛泪滴在手背上,竟没觉得烫。
她听到殷千寻含着冷嘲的嗓音:“看来你真的很在乎,我是人身,还是蛇形……”
仲堇没有否认。她在乎,怎么可能会不在乎?
看到阿青的结局了?若殷千寻也踏上这条路…仅仅这个念头,就足够让仲堇失控了。
“你放心。”殷千寻又一次洞穿她的心思,淡淡道,“我已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不会像苗阿青那样。”
“许久的心理准备?”仲堇蹙起眉,抓住了这个点。
多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思绪兀自翻涌起来,回忆如刀片般一片片割过——
“忘忧峰…”喃喃念出这三个字,仲堇似乎有了头绪。
“忘忧峰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对吗?”
殷千寻静默着,只睫毛颤动了一下,仲堇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去忘忧峰走一趟便什么都清楚了。”
“站住。”
殷千寻的声音冷冷响起,不疾不徐,不容违逆。
仲堇顿住了脚。
殷千寻垂着眸,苍白的手指深深陷进锦被——似乎正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得抓点什么才能稳住气息,稍一动摇、稍一分神便会溃决了。
沉默又一次在两人之间拉紧。
“你过来。”
她终于抬眸,声音压得极低,不容置喙。
仲堇顺从地迈开步子,靴底碾过青玉砖,发出细碎的响动。
“坐下。”殷千寻指尖轻磕了磕床沿。
床榻微微下陷。仲堇端正了脊背,坐得虔诚。
“既然你这般想知道……”殷千寻的睫毛垂着,喉骨滑动了一下,“但在那之前……”
她忽然起身,衣袖带起的风凉丝丝地掠过仲堇的脸颊。
膝头一沉,殷千寻已经跨坐上来。
得再抱她一次。殷千寻的手指穿过仲堇的发丝时,这样想。
有些事一旦说出口,也许就再不能这样前额相抵、吐息交缠了。
所以,需得再贪恋一次。兴许,是最后一次。
“吻我。”殷千寻垂眸命令道,尾音却不甚稳。
若在这之前,仲堇会很喜欢这个命令。
可眼下,忧思占据了满心,她实在腾不出一丝兴致。
于是不自觉低了头,躲避了殷千寻的目光和命令。
然而殷千寻的手指却突然钳住了她的下巴,力度精准,拇指卡在下颌骨凹陷处。
仲堇被迫仰起脸时,撞上那双眼——暗红血丝缠在眼底,水光凝在睫梢,将坠未坠。
仲堇分不清这是痛极了渗出的泪,还是别的什么……
但无论是真是假,每每看到殷千寻流露的这副神色,她心口就滞闷得发疼,再无法拒绝她任何。
仲堇抬手覆在她的后颈,微微用力使她俯首,而后仰起头,唇覆上去。
一个极轻极柔的吻。
分开半寸,对方的眼睫仍是湿漉漉的,眼神里写着:不够。
于是这个吻又沉下去,纠缠渐深。
玉环端着晚膳在门外轻叩,食盒中的汤匙磕着瓷盅,叮呤当啷地响个不停。
殷千寻的唇仍抵着仲堇的,只指尖一勾,从床头抄起个不知什么东西随手一掷——
咔哒。
门闩应声滑落,严严实实锁死了。
这下再没谁来打搅。
殷千寻整个人压上去,膝盖抵进仲堇腿间,一寸一寸将她按进锦褥里。
唇舌在耳后薄嫩的肌肤上徘徊不去,惹得仲堇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声息。而后亲吻一路向下,力道时轻时重,像温存又像惩罚。
起初的敏感过后,皮肤逐渐适应了触碰,发烫的神经木钝起来……由此,理性掌管的烦忧又趁机钻回了仲堇的脑神经,冷冰冰地盘踞在那儿。
她睁开眼,恍惚望着帐顶的纹饰,思绪纷飞。
手指依然搭在殷千寻的后颈,随着她的动作缓慢下滑,心却已不在焉,渐渐地,连喉间的喘息也停下来了,整个人安安静静地躺着,好似已进入了贤者时间。
殷千寻自然察觉到了。
她支起身子,盯着仲堇涣散的眼瞳看了片刻,突然扬手,不轻不重给了她一个巴掌。
“专心些。”殷千寻声音淡淡的,眼底却凝着冰霜。
仲堇试图再度投入,然而,那念头如冰刺进骨缝,每三分钟就要冒出来,扎她一下。
殷千寻彻底扫了兴,松开了钳制她的手,一声失望的冷笑从喉间滚出。
眼下,不过是一个未经证实的猜疑,就把这人的情热浇熄成这般。若知晓了真相,恐怕连碰自己一下、瞧自己一眼,都是难事了。
“先前问你爱不爱我…我已摸清了答案。”殷千寻将身上凌乱的衣襟拢好,侧身躺下。
“但现在,我要问你一句别的。”
“你说。”仲堇也转过身来,对着她。微微绷紧的背脊泄露了她的紧张。
“假如我变成蛇,你还会爱我吗?——你不必开口,我会在你的眼里看到答案。”
烛火在仲堇的眼里荡漾了一下,殷千寻盯着那点涟漪看了半晌,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
她满意于自己看到的答案是:会。
但,还不够。
她还需要再换个问法:
“那,假如我永远是一条蛇,只是蛇,没有这副皮相,不言不语……你可还会爱我?”
倘若这是床笫之间调情的话,仲堇大可以眼都不眨,毫不犹豫说一句:当然会。
可眼下的情况特殊。殷千寻的眼眸太清亮,将她的每一寸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
容不得一丝含糊。
于是仲堇全神贯注开始了认真思索。
倘若不存在人形,只是蛇,那她们两个,不就是跨越物种的爱恋?
在这一世之前,仲堇必定认为这问题好生荒谬,退、退、退。
可这一世有些特别。
这一世初见时,缠在她腕间的殷千寻,的确是一条小青蛇。鳞片冰凉,扫过她皮肤。
她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虎口——那里至今仍残留着隐约的齿痕,不痛不痒,却总在特定时刻泛起异样之感。
如果没了眼前这具人形,永远是那样一条滑不溜丢的小绿虫……有些想象不出来。
屋内静得能听见烛芯将尽的滋滋声。
殷千寻的目光透过仲堇的眼睛,意图洞穿她的心,却失败了,只看到一片迟疑。
她的目光黯淡下去。失望再次如滴入水中的墨,在体内渐渐晕开。
殷千寻阖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沉。
持久的沉默,终于还是印证了她与她这段悠长岁月的不可倚靠。
仿佛也预言了她们之间,终将分崩离析的结局。
最后一截蜡烛燃尽了,火光跳动一下,屋内陡然又陷入幽深的黑暗。
“莫要想太久。”殷千寻心碎地笑了一声。
“还有半个时辰,我就要遁走了哦。”
第58章 合作吗?滚。气得想死。
【时光溯回三十七日前】
殷千寻踏上忘忧峰之时,扶桑花开得正盛。
落下的花瓣层层叠叠铺了满径,像是特意铺设的红地毯,在迎接她那般。
沿着蜿蜒的台阶一路前行,走到了尽头,便瞧见了峰顶那座云雾缭绕的木阁。
朱漆剥落,檐角悬着只褪了色的青铜铃,风一过,摇摇晃晃,却不声不响。
她走过去,叩了几下门,没有应答。试探性推了一下,门竟兀自开了。*
踏进去,里面似乎是条回廊,幽深曲折,走了好一阵,永远走不到头那般。
她翩跹的身影投在青灰的转墙上,随着廊柱上烛火的摇曳忽长忽短。
在这回廊中拐到第五道弯的时候,殷千寻的脚步蓦地定住了。
眼前忽然现出一座镜阵。数不清的铜镜层层而立,冷光浮动。
……扶桑仙子这么爱照镜子的么?竟特意设了座镜阵。
殷千寻疑惑地走向第一面镜子。
走近了,发现镜中正翻涌着一团蒙蒙的白雾,什么也看不清。
片刻后,那雾气渐渐稀薄,散开来,一条青蛇缓缓显形,鳞片泛着湿润的光泽,蛇身盘卷着,昂着脑袋,正看着镜外的殷千寻。
殷千寻呼吸短了一瞬,心道:这是闹什么鬼?
她强忍着不适别开视线,朝着第二面镜子挪去,仍是白雾迷茫。
然而少顷,一条大黑蟒赫然显现,粗如梁木,竖瞳双目如两点寒星径直望进她眼里。
殷千寻的脑袋嗡了一下,浑身发麻,本能地撤后了两步,脊背一下子绷紧了。
可奇怪的是,那黑蟒竟也往后瑟缩了一下,显出几分……愕然?
学人精?
她不信邪了,咬着牙继续向前走,一面一面照过去——银环、蝮蛇、过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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