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堇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满腔疑窦,几次抬脚又落下。
身后,颜菲钻进了笼子里去,伏在苗阿青的脖颈上抽噎,眼泪浸湿了马鬃。
而苗阿青的鼻息中更是发出一阵悲过一阵的嘶鸣,来自地狱深处般。
第56章 你呢,你摸到了吗?
如千寻所言,这一趟,终究是白跑了。
回了医馆,阿青不再嘶鸣,却彻底蔫了神,陷入深沉的抑郁状态。
腿上的伤早已结痂,好得七七八八,可她就是不肯起身,成日瘫在院角的干草堆上。
喂到嘴边的苜蓿草和胡萝卜,她最多只是嗅嗅,便别开头,空洞的眸子像是蒙了层灰,连眼皮都懒得眨动。颜菲每日来给她擦洗时,她才迟缓地转一下眼珠,干涩的睫毛在风里轻颤。若不然,那副姿态真像是具早已僵死的马尸。
“阿青啊,其实做马也没什么不好,”颜菲蹲在她身旁,手指沾着水,轻轻梳开着她打结的鬃毛,“至少比人跑得快嘛,你说……”
然而话还没说完,眼里有一滴泪没有征兆地砸了下来。
偶尔,颜菲也忍不住要冲她发火,声音拔高起来:
“苗阿青你倒是动一动啊!这么大一匹马,我哪儿搬得动你?整天压着半边身子,底下的皮肉都要烂透了!”
苗阿青的耳朵抖了抖,尾巴敷衍地扫两下草屑,算是应了这声斥责,却再没有更多反应。
仲堇站在一旁,手里捧着褐黑的药汁,指甲扣紧了陶碗边缘。
她只能靠这苦汤吊住阿青的命了。一直躺着不动,五脏迟早要腐坏。可每次掰开她的牙关,看着她抗拒地甩头,嘴角溢出棕黄的药渍,仲堇心口便一阵难受。
“阿青…”
仲医生也开始学着颜菲的样子,理一理阿青脖颈上纠结的鬃毛,同她说说话。
“其实做人也没什么趣儿,哪怕成了仙,照样一堆的糟心事……”
然而刚脱口,仲堇便觉得自己这话,十分矫情。
在一匹马听来,这话哪里像安慰,更像一条刻毒的鞭子。说得出这些风凉话的,永远是不用套笼头、钉马掌的人——做人再苦,苦得过成日被这个骑、被那个抽么?苦得过与数十个姐妹挤在窄小酸臭的马厩里,见不得阳光、撒不得欢么?
当初,阿青拼死挣断缰绳、踏破围栏逃出马场,顶着暴雨风沙一路奔向弥鹿仙岛,那股劲头,分明就是要修炼成人才肯罢休的。
她的这般胆魄,放在人界也是少见的。娘亲、姥姥,那样健壮坚韧的两匹马,却早已被驯得连嘶鸣都带着讨好的调,偏她这匹小马驹,头也不回就冲进了外头的世界。
仲堇蹲在她身旁,指尖轻捋着她颈侧日渐黯淡的皮毛:
“阿青,你后来…见着你娘和姥姥了没有?”
听了这话,阿青终于似是有了些反应。
她的眼珠在干涩的眶里缓慢转了半圈,鬃毛下的脖颈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仲堇看懂了她的肢体语言,只把声音放得更轻:“她们…在哪儿?”
这个问题便超出了阿青能回答的范畴了。
浑浊的泪水漫过她发红的眼睑,慢慢地,在皮毛上冲出了一道湿痕。
仲堇有些悔恨。
那时在马场,她本该问清楚的,问问阿青的娘亲鬃毛是什么颜色,姥姥的额前有没有斑纹…诸如此类。
她这冷心冷情的淡漠性子,终于给自个儿埋下了不可弥补的遗憾。
*
第二日,天刚亮,颜菲提着木桶走进院子,桶里的水荡出圈圈的波纹。
手指冻得泛红,她呵了口白气,却在抬头时猛然僵住了——
阿青站在院子里……
她居然站起来了……
墙角未完全融尽的雪反射着粉红的晨曦,阿青的马鬃在寒风里翻卷,每一根毛发都透着久违的生气。
她高昂着头,颈部的线条绷得笔直,皮毛下的肌肉隐约起伏。
这般英气的姿态让颜菲一时忘了呼吸,似被迷住了那般,身子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听到动静,阿青扭头望过来,试探着迈开了步子。
太久没有这样站立了。
肋间许多结了痂的疮疤,腿上的旧伤也使她走动的姿态有些迟疑。
青石板的缝隙宽而深,积了雪水,马蹄陷下去时,她明显顿了顿,关节微微发僵。膝盖打颤的瞬间,又不得不把重心偏向另一侧,鬃毛狼狈地甩动了几下……
可她还是固执地向前迈,一步,又一步,蹄底钝钝地一声声叩在石板上。
颜菲无意识松了攥紧木桶的把手。
阿青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
她忍不住要伸手迎上去,托住她摇晃的躯体,然而最终,她只是站着,看她独自艰难地掌握着平衡,犹如终于挣脱束缚的囚徒,在跌跌撞撞中找回四肢原本的韵律。
终于,触手可及。
颜菲的手指穿过冰冷的空气,触到了她的鬃毛。
指尖微微一颤,鼻腔蓦地酸了。
阿青的毛发里混杂着雪泥、草屑、以及洗不掉的战火印记,此时透出了一股灼热的生命力,灼得她手心发麻。
她两只手扶着阿青的脑袋,令她侧过头来朝向自己。
那双眼睛黑得发亮,温热潮湿的鼻息喷在颜菲的耳畔,像叹息。
随后一声低低的鸣响从她的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胸腔轻微的震动。
“什么?”颜菲下意识问道。
自然得不到回答。
空气中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阿青沉重的鼻息。
她慢慢把前额贴到阿青的脖颈上,脉搏透过皮肤传来。一下。两下。节奏渐渐与自己的心跳重合。
或许此刻,她们不需要任何言语,寂静中反而能听见更多的声音:比如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远处灶膛柴火的噼啪……还有,某种更为隐秘的震颤,正从她们相贴的肌肤间汩汩流过。
有个念头来得突兀——
颜菲想起前些日子,阿堇讲的:何为爱情。
那时,她和阿青躺在床上,头挨着头,一道盯着房梁,一道努力去消化医者口中的爱情,试图去理解那种想要与对方合而为一的感觉。
而现在,颜菲似乎有一点点摸到了那种感觉的雏形……但她不是特别确定。
她想问问阿青:你呢,你摸到了吗?
然而望着阿青如今的样子,这问题也许得不到答案了。
许久,颜菲带着些微哭腔道:
“来,我帮你擦擦身子吧,看你,躺了那么久,肉都溃烂了许多…”
眼泪马上就要涌出来,她急急转过身,一边去提水桶,一边道:
“早就说让你起来走一走,你偏不听…以后你再这样不听我的话,我可……”
马蹄声来得突然,一下下砸在石板上,夯进耳底。
颜菲闻声转头,却僵住了。
她见阿青似乎正踉跄着朝院门奔去,可前蹄刚抬起,后腿就跟着打滑,怎么也迈不出去,于是停下,立在了偏门的阴影里,头颅低垂,前胸急促地起伏着,像是认了命。
“阿青……?”颜菲声音发飘,舌尖尝到一丝涩意。
听到这声呼唤,阿青回过颈子,那双永远黑漆漆的大眼睛直直盯过来。
极为短暂的一眼,那里头却有一股决绝的深意,深得扎人。
而后,她转过头,折了方向,朝着东边去。
东边竖着一堵石墙,灰沉沉地压在地上,顶上爬满了枯藤。
她的步履乱得不成样子,四条腿像是互相绊着,然而她跑得那样急,那样狠——
最后一丈,她甚至踉跄着纵身一跃——
砰。
闷响炸开时,颜菲的眼睛痉挛般闭紧。
黑暗中,阿青的嗓音响起,带着旧日的温度:
“不啊,小菲姐姐,你还有我啊。”
第57章 啪,一巴掌。“专心些。”
莽原边缘的树林里,垒起个小土包。
土是新翻的,还带着湿气,一块削得方正的木牌直直插在土堆正中央。
“阿青”两个字凿得很深,笔画边缘带着些许毛刺。
风掠过树梢,沙沙地响,衬得此处安静极了。
到场的人,拢共不过四五个,呼吸都放得很轻。
颜菲站在最前头,一滴泪未流,也不言语,只盯着木牌上的两个字看。
明明是极为熟悉的两个字,此刻写在木牌上,插在坟丘上,却如此陌生。
到现在,她还是不能完全将那匹栗色马与“阿青”两个字联系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会有大把的时间去慢慢习惯,接纳。
但现在没有了。
庄婶与沈秋荃两人的眼泪没停过。
她们虽与这小姑娘算不得熟稔,却把她的样子记得真真切切。每回路过兽医馆的草药棚子,总能看见她迎着太阳颠药筛,两只细胳膊露在短褂外头,晒得通红,碎发粘得满脑门都是也顾不上擦……谁能想到这孩子的命数比晒干的药草还要脆。
殷千寻的眼眶也微微发烫。
她与苗阿青,勉强算个同门(一同从弥鹿仙岛的大门走出)。
然而除此之外,一道更深的联系藏在心底,旁人无从得知。
那种联系不是情谊,是如出一辙的宿命。
望着这座小坟丘,她明白阿青最后那一跃为何如此决绝——
当你的五脏六腑都记住了做人的感觉,舌头却只能卷着草料咀嚼;意图讲出的每一句话,嘴唇一掀,却成了尖锐的嘶鸣,提醒着你一生不得复返……如此一来,活着竟成了最漫长的凌迟,倒不如干干净净化作森林里的养分。
这念头,曾经也在殷千寻心中撕扯了好些时日……
仲堇瞥见了殷千寻泛红的眼,心头似有一块铅沉沉坠着,压得思绪缓慢而滞重。
在马场做了这些年的牧医,她同样理解阿青为何这样选择。
可她始终没弄明白的是,本已修炼成人的阿青,为何又突然退化成了原形?也不明白,咒语为何会失效。
她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殷千寻知道些什么,可又探不出半点口风……有几次,她险些没按住那个念头:剩下的那一小撮坦腹草,干脆给殷千寻服下去。
满腹的疑窦,满腔的沉痛,在体内不断发酵,成了入骨的钝痛……总要找个时间发泄出来。
燕云襄来迟了一些,站在外围。
她早已听闻阿青的事,也清晰记得那匹多年前从马场逃出去的小马驹。当年她拒绝接管马场,梗着脖子宣布她要作一名筑师,某种程度上,也是受了那匹小马驹的启发。
一个转身的间隙,仲堇将燕云襄引至一片空地,避开了葬礼上的其余人。
枯叶在脚下细碎作响,几欲盖住仲堇的声音:
“那日,阿青跟着我去了马场……”
为了找寻娘亲和姥姥,阿青混进了一批战马。仲堇想问燕云襄,她是否知道如今那批战马的所在?
燕云襄望着风卷起纸钱的灰烬,思忖着。
的确,她们二人到马场的那天,有一批即将遣往北境前线的战马列队待发。如果阿青真的混了进去……
“第三营的战马。”燕云襄沉声道,“听说,他们上个月在饮马河全军覆没了……”
心里又刺痛一下。
这样说起来,小马阿青拖着那条被砍伤的瘸腿,揣着希望,逃离尸山血海,穿越三十里烽火路,才硬是爬回了医馆……而她的娘亲与姥姥,终究是个谜团了。
*
从葬礼回来时,暮色已压得很低。
一行人脚步拖沓着,鞋底蹭过石板的声音格外沉重。
仲堇走在最后,目光始终落在殷千寻那抹墨色长衫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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