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这叫早?”她声音里含着笑意,歪头看向窗外,雪光映得侧脸近乎透明,“日头都偏西了。”
随着望出去,窗外雪絮翻飞。
仲堇恍惚道:“下雪了?”
“睡得像死猪。”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殷千寻突然笑起来,“五百多年的道行,竟连迷香也嗅不出来?”
仲堇蹙起眉,盯着她。
“看我作什么,迷香又不是我点的。”殷千寻施施然起身,裙摆扫过一地阳光。
*
推开房门,便是另一个世界。
血腥气扑面而来,浓稠得几乎能在舌尖尝出铁锈味。
楼梯上,横七竖八倒着无头尸首,血顺着木质阶梯蜿蜒而下,在柜台前积成粘稠的暗洼。柜台后边的小伙计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一盏油灯在死人堆里晃着幽光。门外的雪地格外刺眼,几颗头颅半埋在雪里,发丝冻成了猩红的冰凌子。
仲堇转过脸,看向殷千寻,希望得到一个解释。
殷千寻正掸着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快得像是谈论早膳:“大老远送上门来的人头,总不好叫人家白跑一趟。”
说完,她将两指抵在唇间,一声尖利的哨音刺破死寂。
马飞踏而来,碾碎一道冻硬的血冰。
殷千寻刚要踩镫上马,忽被仲堇从背后抱住。
仲堇的喉咙里滚出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水汽:“我们不杀了…好吗?”
殷千寻动作一滞,忽地低笑起来。
她转过身,回抱住了仲堇的腰肢,轻轻攥住她腰间的衣料,吐息喷在对方耳际:
“仲医生,你就这么怕我变成蛇?”
湿热的气流钻进耳蜗,仲堇心头一软,喉间不自觉漏出个“嗯”字。
这声应答刚落,殷千寻已抽身离开。
她翻身上马,缰绳在掌心绕了两圈,语气里不知为何,带了点情绪:“走吧。”
仲堇立在原地,怀里残留的寒意尚未散去,抬脸看向她:“去哪?”
殷千寻俯视着她,片刻后,叹口气,“我的仲医生最近怎么傻乎乎的?”
“不去寻你那下落不明的阿青妹妹了?”
仲堇皱眉,手指摸向耳垂,还真是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事,你怎么知道?”
“你寄回医馆的那封信我瞧过了——不然怎知你仍困在宫里作金丝雀?”
*
回到医馆,证实了,苗阿青确确实实不见了。
颜菲每日天没亮就出门寻人,傍晚回来时眼眶总湿得发红,饭食摆在桌上不动,信件更是无心拆看。
阿青平日里总亦步亦趋地跟着,像甩不开的影子,偶尔惹得颜菲心烦。可真当那小尾巴突然消失了,她才发觉心口像是被剜去一块,空落落地漏着风。
回来后,仲堇便立刻把能动用的关系都调动了起来。
庄婶翻遍了市井角落,沈秋荃调出了她所有的眼线,就连狂蛇宫那群向来不掺和世俗事的蛇小妹也都倾巢而出。一群人把莽原掀了个底朝天,连周边城镇的枯井荒庙都没放过,连找三天三夜,也没寻到半点苗阿青的踪迹。
殷千寻陪着仲堇去了苗阿青最初消失的地方——燕家马场,啊,对了,如今马场大门匾额上的漆字早已改成了“梅家马场”。
梅寒枝从天牢出来,第一件事便是摘了那块挂了几十年的“燕”字招牌。厉宁公主的话,终究是钻进了她的心里:二十年来,这马场全凭她一双手打理,凭什么还要挂那半身不遂的丈夫的姓?
死马早已处理干净,每日又有战马源源不断地送出,偌大的梅家马场几近空空荡荡,偶尔几声嘶鸣撞在木栏上,荡出几分刺耳的回音——仍是没有半个小女孩的踪影。
“仲医生,一直没机会好好谢你。”
梅寒枝的指尖在杯壁轻颤着,天牢里的铁链绞断了她一根手指,那节残缺的骨节微微发白。
她正要把茶推到仲堇面前,茶水在晃动中溢出少许,浸湿了桌面。
“我来吧。”
燕云襄接过茶盏,将它稳稳放在仲堇面前,随后转身又取来一壶酒,斟满一杯推到殷千寻手边。
“千寻姐姐,我记得你不爱喝茶。”
殷千寻挑眉:“难为你记得。”
“你去忘忧峰,怎的耽搁这么许久?总不见你回来,我还派人去寻过你。”燕云襄问得恳切。
殷千寻晃了晃酒杯,眼底浮着一层不易察觉的伪装。
“白跑一趟罢了。偌大个山头,半个人影也没的,怕不是叫哪位神医给诓了。”
说着,她目光一斜,掠过仲堇低垂的睫毛,“索性拐去穹原做趟买卖,总得把亏空的路费补上。”
仲堇默默抿了一口茶。嗯,这套说辞,倒比上回的添了几分圆润与精巧。
殷千寻忽然又将杯底往桌上一磕,对燕云襄道:“不过,你怎么不问问你阿堇姐姐,怎的宫里耽搁了这么久?”
仲堇品着方才这口茶,有点酸,涩得舌根发麻。
“是啊,”燕云襄随口接道,“怎么在宫里耽搁了?”
仲堇唇角浮起个浅笑,不作声。她知道燕云襄也并不在意。
“说来也怪…”燕云襄的确很快就转了话头,“自打你俩先后离开,马场里再没死过马…”
窗缝漏进的风忽然一滞。
“那不是好事么?”殷千寻笑了一声,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难不成你喜欢隔三差五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讪讪地笑,鬓角的碎发落下一缕,衬得神色更为犹疑,“只是太突然了…莫名其妙来的蹊跷事,又莫名其妙地没了…”
“年纪不大,心思倒重。”殷千寻轻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日子太平了反倒不安心?少琢磨些没头没尾的事,有好日子,就好生过着。”
她目光瞟向一直不作声的仲堇,突然点她:“你说是不是?”
“是啊。”仲堇浅笑着,眼底却静沉沉地映着茶汤。
是吗?
真不奇怪吗?
那些马的古怪死法,那些巧得太过的时间点,苗阿青的失踪……以及眼下,殷千寻故作轻松的态度,都很值得琢磨一番。
*
二人从梅家马场出来,正赶上一队新的战马踏雪远去。
雪末子被马蹄扬起来,碎成细白的烟,弥散在冷风里。殷千寻的袖口被风掀得簌簌作响,鹤氅松散地垂着,露出里衫一角玄色的暗纹。
仲堇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臂弯,触到了凉意,便顺势将她拉过来,帮她将鹤氅的系带仔仔细细系好,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下颌。
殷千寻仍怔怔地看向远处,眼底映着雪色和马蹄搅起的尘雾。
“走吧。”仲堇碰碰她的脸,低声道。
殷千寻被这一声唤回神,侧过头,霜白的呼吸晕在唇边。
“你说…”她的嗓音比往常轻,像是怕惊扰了某种不该戳破的猜想,“苗阿青会不会混进了这些战马里?”
仲堇指尖一顿,继而轻轻摇头:“你们不是一道在弥鹿仙岛修炼过的么?她既已化为人形,怎会轻易退回马身?如果实在有变故,只消一句咒语便可以复原,不是吗?”
殷千寻的眉间蹙得更深,风雪从她耳畔掠过,带起散落的一绺青丝。
她好似自言自语道:“倘若…咒语不管用了呢?”
仲堇胸口微窒,冷风钻进喉咙。
她闭了闭眼,声音压得极低:“杀戒一破,道基尽毁……”她伸手去握殷千寻的手腕,触到一截急促跳动的血脉,“这便是我那日……想拦着你的缘由。”
殷千寻轻嗤一声,嘴角浮起一丝冷峭。
“杀戒一事,倒是个笑话了。”她指尖掠过腰间悬挂的暗红流苏穗子,颜色浓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前几日我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吧?你看我现在,几分像蛇?”
她意图转移话题,而仲堇果然上了钩。
她的手无声地抬起,穿过殷千寻垂落的青丝,手心覆在她耳畔。而殷千寻竟没躲,甚至微微偏过头,脸颊贴上她温热的手心,眼睫低垂,乖巧得很,比起蛇,更像猫…
仲堇心里一动,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发涩:
“今晚…”
殷千寻倏地支起脸,嘴角的笑被细线勾着,既不落,也不扬:“不行,身子不便。”
仲堇蹙起眉头。
托了情劫的福,她们同榻而眠,也仅止于亲吻厮磨,从未越过那一线——便不便,有什么要紧?
仲堇向她迈了一步,轻缓道:“只是一起躺着,不做什么…也不行吗?”
殷千寻睫毛轻颤,笑了:“你忍得住?”
仲堇不说话了。
*
回程的风雪越发紧了,细碎的雪粒扑在脸上。
仲堇的思绪随脚步颠簸,总忍不住去揣摩这些日子殷千寻的回避。
自那晚客栈的抵死缠绵后,再也没有机会同床共枕。若说,她是担心仲堇触犯情劫被雷劈,可只是一些浅显的亲吻她偶尔也会躲避……她不愿说为什么,仲堇也问不得,只能在每一次触碰的闪避、对视的游移间摸索那一丝不可说的端倪。
纷乱的思绪刹不住,直到医馆的轮廓在风雪中显出,一声凄厉的马嘶猝然划破长夜。
仲堇快步走进医馆,推开偏院的门。
一匹栗马横卧在院中,鬃毛被血块黏结成绺,后腿怪异地扭着。
颜菲跪在雪泥里,袖子挽到手肘,白雾随着急促的呼吸在暮色里翻涌。
“你可回来了!”她手上不停,绷带刚缠上就渗出血迹,“它伤得不轻。”
仲堇蹲下察看。
刀伤斜在马腿上,皮肉翻卷的地方泛出死灰色,更深处,一段断骨顶着皮,微微翘起,森白刺目。
腿上的伤势对马最是要命——马这种生物,带着奔跑的使命降生,命里不存在静养二字,痛得越狠就越挣扎,骨头碎得越狠越要起身蹦跳,直到血流尽了才算完。
不过,这匹不同。
除了间歇的哀鸣,它竟真能忍着不动,任由颜菲拿烈酒浇洗伤口。
仲堇备好的麻沸散成了多余,只把捣碎的接骨木混着石斛汁敷上去,马身猛地一颤,再无动作,喷出的鼻息在雪地上融出两个小坑。
不过后来的整夜里,那匹马的嘶鸣一声比一声凄厉,撞在医馆的砖墙上,又滚进巷弄深处,整条街估计都要被它拽醒了。
天刚泛起蟹壳青时,风澜苑的门轴咯吱一响。
殷千寻披着件松垮垮的绛色寝衣,眼下浮着两道青影,飘进医馆。
显然是昨晚被医馆的动静扰了一宿,算账来了。
仲堇搁下写方子的笔,从椅背上抓过披风,正要迎上去为她披上,可殷千寻却抬手拨开了她,目光直直盯向院里。
院里,那匹栗马仍卧在雪地上,染血的绷带被风吹得翻飞。
她凝望着马额上一道月牙形的印记,许久。
然后转过身,看向仲堇。
“这是苗阿青。”
第55章 我的学生——不是都在这儿吗?
怪事来了。
自殷千寻说出“苗阿青”三个字之后,这匹栗马的嘶声蓦地止息了。
似是整夜的嘶鸣终于得了反馈,它的眸子黑沉沉、湿漉漉地转过来,带一股难言的忧伤,望着两人。
这是阿青……
这念头,其实早先便在仲堇心中闪过一瞬的。但不知为何,她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它。
而现在,如同不得不去面对某件事,仲堇蹲下身去,手指拨开杂乱的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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