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参小声回答:“不认识。”
他声音很小,但周禧听到了。
周禧下意识想要反驳,想强势地把林参拉出来问个清楚,可犹豫一秒后,转念一想,便压制住了内心激动与疑惑。
他深吸一口气,挤出半个冷笑来,顺着林参的话,阴阳怪气地说:“对~不认识!”
林参听见他的回答,颤抖着咬咬嘴唇,把头压得更低。
周禧白了他一眼,转身朝下属们大喊,“把他们都带回去,包括这个!”
他指着林参,抬高下巴,一副傲娇之态,表情仿佛在说:不认识我是吧!哼!看我怎么叫你承认!
这时吕品慌张地站到周禧面前问:“我爹还在他们手里!”
周禧听后,狠狠瞪住猎人头领,无需说些什么,便吓得那头领连连解释:“他在我们寨子里,好的很呢,我就这叫人把他送回来。”
吕品与窦夫人对视一眼,随后朝周禧询问:“我自己去接我爹回来可以么?”
周禧想了想,点头答应:“那你跟我们一起上路吧。”
说罢,他又指着林参强调一遍,“把这个人给我一起带上。”
林参骑虎难下,被迫跟随周禧的部队往山里走。
路上听队伍里的士兵闲聊,林参得知他们是来这里巡逻的。
东庸人的军队驻扎在大桓普州、以逻,和高阜三国交界处,具体方位便在里宝塘山。
这里曾经是东庸国土。
事实上,周围百公里都曾是东庸人的故土。
东庸遭遇老崇王周娅灭国后,其领土一大部分被普州占领,其中包括都城上华,其余小部分被高阜趁机捡了便宜。
如今复国太难,东庸人只能随机应变,在大桓和以逻的战争中寻找时机。
这才有了他们于以逻集结,从以逻出发,用帮以逻驻守里宝塘山的条件,得到回到故土的机会。
在这里,他们距离旧都上华城只有二十公里。
东庸人来的时候,带来了许多被战争摧毁家园的难民,这些难民多是东庸族群后裔,虽多年间被大桓同化,但老一辈的骨子里仍旧惦念着旧国。
因此,东庸军队一来,一呼百应,无数亡国的东庸人加入东庸军,来到里宝塘。
这一带因为有东庸军队的加入,还算和平。
毕竟高阜和大桓谁也不敢先惹怒东庸。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群东庸人早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现在好不容易拿回一点点国土,唯一的皇室血脉也回来了,谁再来抢,他们就跟谁拼命。
队伍一直在山里转悠到傍晚才回军营。
吕品的爹被那伙猎人打伤了脚,不得已也来到军营疗伤,打算等伤好一点再回家。
当然,这里也有吕品一点点私心。
爱慕俊美男子的少女想在周禧身边多待一段时间。
只是军营里的伙食不太好,好几个帐篷里人一起吃大锅饭,什么野鸡野兔一锅煮,肉捞出来蘸同一盆调料。
林参和吕品坐在火盆旁边,两个人都微微歪着嘴,愣愣的,对军队里的人的吃相感到不可思议。
只见他们直接用手去锅里捞肉,呼哧呼哧地丢进碗里,大口大口吹气,等骨头稍微凉了些,便抓着往料盆里戳、滚、舀,最后捞出的肉蘸满了香喷喷的各种料汁,一路连滴带拖,弄得桌子上到处都是。
细瞧那木桌,早就被各种料汁腌包浆了。
饶是吕品这般猎户出身的女子,也从未见过军队里如此“不拘一格”的吃法。
林参回过神来一抬头,正看见周禧徒手拿着一块兔腿肉朝他递来。
周禧嘴边一圈辣椒油,手上也是,还乐呵呵地,把肉往林参鼻子前怼了怼说:“吃啊。”
林参眉头紧蹙,偏头躲开往他脸上戳的肉,并扯了扯遮脸的角巾,低声嫌弃道:“不吃。”
周禧哈哈大笑着,仿佛对林参的反应早有预料。
笑完略略略吐舌头跑了。
留林参愣在原地不明所以,转头与吕品面面相觑。
士兵们以肉下酒,大声叫道:“我们都是东庸人,可不像你们大桓,那么多讲究。”
“嗐,来了军队,还讲什么斯文,大家都是兄弟嘛!”
林参无奈摇摇头,起身朝周禧跑开的方向追过去,追到一间营帐里,竟瞧见周禧正与白日里那群欺负吕家的猎人在玩骰子。
周禧一只脚站在凳子上,另一只脚踩在桌子上,姿态豪迈,不见当年半点乖巧斯文,“大,大!快开!!哈哈!我赢啦!!给钱给钱!!!”
林参站在门口瞧着他,虽然看不清楚,却听得明白,知道这家伙学会了赌博,心里莫名火大。
周禧发现林参,转头看来,冲林参傻呵呵地笑。
恰时钻在桌子底下捡骨头吃的野狗招惹了军中养的猫,吓得那狸猫喵喵尖叫着窜上赌桌并炸毛。
周禧神色随之变得煞白,迅速丢了手里的骰子,一个弹跳扑进林参怀里,再抱紧林参脖子,把双腿一勾,整个人像个猴子似的挂在林参身上。
“啊啊啊!!猫!!有猫!!!!”
林参努力了两秒,终是没撑住,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下意识的,他用一只手撑住自己,另一只手扶着周禧的背,即使浑身无力,好在没让身上的人摔倒。
脑袋突然一阵晕眩,隐火掌之毒的灼流又涌了出来。
林参用力摇了摇脑袋,眼睛使劲眨了眨,一睁一闭之间,褐色瞳孔逐渐变成了鲜艳的赤红色。
周禧从他怀里退出来,半跪在他前面,捧起他的脸仔细对着眼睛瞧了瞧,眼神顿时变得凝重且不安,“隐火掌?怎么,这毒还没解?”
林参没力气回答,眼皮颤抖着试图看清面前的人,最终直直倒在了地上,昏迷而去。
再醒来时,躺在马车中,是被颠簸吵醒的。
眼睛睁开,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任何事物了,就算是人,也只能在一片白色炫光中看见大致的灰影人形轮廓。
林参扶着脑袋坐起来,摸了摸脚上的鞋子,发现是一双新做的毛线鞋,侧边还有简单的盘花。
周禧的声音出现在身边,“那是吕姑娘按照你的尺寸给你做的,她心细,发现你怕冷,所以给你织了双厚鞋。”
林参猜测这样一双厚实的鞋子至少需要四五日工期,便问:“我昏迷了多久。”
周禧:“三天。”
林参点点头,摸索着撩开帘子往车窗外看去,远处山的形状犹如海中掀起的浪墙,空气里充斥着野桂花香。
周禧自顾自告诉他:“要打仗了,我们现在正在跟着军队前往前线,顺利的话,可以帮大桓逼退高阜军。”
林参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就这样了,再怎么试着熟悉光线也不能看得更清楚,于是失落地慢慢放开帘子,敛眸正身,“普州军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周禧:“周兴答应让我的上将军坐镇上华,曾经属于东庸的国土可以成为新的庸州,由我们东庸族人管理,明面上归属大桓,但实际有自己的权利,这对东庸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林参:“你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周禧:“可以啊,只要东庸人有住的地方,不需要再隐姓埋名过偷偷摸摸的日子,复不复国无所谓的。”
林参:“贺景呢,他和东庸其他领头人,也答应吗。”
周禧:“一开始是不答应的,他们只想复国,但我坚持,他们也没办法。”
林参点点头,微微失笑,欣慰道:“希妹,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周禧忽然没了声音,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林参看不清他的表情,搞不清楚状况,一时有些尴尬。
须臾,周禧凑近到林参身边,夸张地连发出三声“呦!呦!!呦哦!!!”
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阴阳怪气。
周禧:“不是不认识我嘛?!谁是你的希妹呀!哼!!”
原来还在计较这个呢,林参松了口气,低了低头,“对不起,是我没勇气……”
周禧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身体也凑得更近,两出唇几乎贴在了林参脸颊边,无形中带给林参一股压迫感。
“老实交代,你的毒为什么还没解?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吃药的吗?”
林参苦笑,偏头把脸转开,“那药来得太不容易,我吃不去。”
周禧噎了声音,明白了林参的意思。
他没有立场劝林参什么,默默移开身体。
二人隔着半米距离,一个靠右,一个靠左。
马车颠簸不休,窗外桂香袅袅。
许久后,周禧低声开口,“四师兄的遗言是恨你不假,可他却心甘情愿为了一个所恨之人献出赤毛蝉,他说得对,小七宗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林参闭上眼睛不想听,把脸靠在角落里藏起快要掉出来的眼泪。
但周禧还在说,“那日,他抓着我的领子,逼我动手,他说他愿意,但他只愿意死在我手里,可我做不到,是贺景师父替我出手取了四师兄的赤毛蝉,包括师父,师父倒是没有为难我,他主动请求贺景师父帮忙动手,后来,我和掌门爷爷偷偷把师父埋在了你的菜籽田里。”
林参终于忍不住,哽咽着打断周禧的话,“你别说了。”
周禧看了他一眼,表情沉重,固执地继续说,“你不吃那药,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他们。”
林参声音颤抖,痛苦地说出真相:“药被荣王妃毁了。”
周禧眼眶微睁,不过半秒,瞳孔骤然变得一片灰暗。
*
往后的日子,林参要跟着周禧的军队扎营在前线与高阜军对垒。
前方高阜所占领的土地,就有东庸曾经的国土。
按照与周兴的契约,只要大桓东庸合力拿下那些领土,入城后,东庸不仅能亲自守城,还能得到大桓还回来的旧都上华城。
除了没有国名,必须以大桓一个州府自居以外,其实也与复国无样了。
五月中旬,东庸两军在此汇合,林参见到了贺景。
帐篷里,林参用白布蒙上了眼睛,面前摆着周禧命人送来的饭菜。
窗帘卷挂着,外面阳光很大,天热得人烦躁,偏就林参还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衫。
现在完全看不清东西了,林参反倒对自己的形象有了固执,日日保证头发得是干净的,清雅的竹节卡子做了很多个,用小小的莲花坠子点缀,十分漂亮。
衣服也要白白净净的,军中脏旧还带着汗臭味的衣服他不肯穿。
这不,贺景一来,就丢给他满满一包裹崭新的衣裳,“军营里的人若个个像你这么矫情,早被敌人踏扁了,要不是禧儿逼我,我才懒得伺候你。”
林参听出了他的声音,摸了摸包裹,默默拿到身边放好。
“贺先生,别来无恙。”
贺景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一丝隐忍,放下佩剑,跪坐到林参对面,“怎么,恨我?”
林参端起碗吃菜,细嚼慢咽地吞下一口才回答,“不恨。”
若说不恨,倒真有点假,毕竟林参最在乎的那些人,其中三个都死在贺景手里。
可发生在林参身上的事情总是如此复杂,贺景杀的人,却不是贺景的罪。
真正有罪的人已经死了,林参不愿再去恨谁。
剩下的日子,他只想好好陪一陪周禧。
贺景明明不信,但也懒得纠结。
离开前,他警告道:“你别想把禧儿从我身边带走,他是东庸的人。”
林参在他走后,双手慢慢落下,手背架在桌子边缘,手里端着碗筷,呆呆的一动不动。
往后两个月,林参能见到周禧的时间很少。
他要巡逻,还要时不时带队伍去骚扰敌军,探查情报,经常一进山要七八天才回来。
林参问他:“为什么总是你出去执行任务?”
而周禧理所当然道:“他们都把我当成凝聚东庸的信仰,责任大嘛,哈哈。”
他语气轻巧,颇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单纯。
林参又心疼又欣慰,“总归是危险的,以后我陪你一起去。”
周禧扒拉两口饭,连连摆筷子拒绝,嚼着饭菜含糊不清地说:“不行不行!出去巡逻很累的!你眼睛不好,我还得照顾你,太耽搁事儿了,再说没你想的那么危险,上将军都是提前谋划好了才会让我带兵出去,我虽然不懂兵法,但我相信他。”
林参还是不放心,但周禧都把他说成了累赘,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林参苦笑着伸出两只手去抚摸周禧的脸,仔仔细细靠触觉感受他的变化,能摸出周禧曾经白白嫩嫩的脸变得粗糙了。
此刻他腮帮子里裹着一大口肉,鼓鼓囊囊的,林参不禁想象出一个黑乎乎肉嘟嘟的糙野孩子模样,倒也觉得十分可爱。
再比了比身高,发现个头矮矮的师弟已经快和林参自己一般高了。
真是,时光匆匆啊……
今日周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吭哧吭哧扒完饭后,塞给林参一布袋药和信,“我已经把你的行踪通知大魔头和你姐姐啦,这是他们寄来的药和信,过不了几天何大夫也会赶过来,你最好乖乖吃药,不然大夫来了等着挨骂吧!”
说完不等林参好好摸一摸好几天没见到的人,周禧已经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我还有事,晚上回来陪你!!”
留下林参失落叹气,无奈地自言自语道:“笨蛋,我看不见啊……也不给我读一下信……”
可今晚周禧没有按时回来,林参脚步蹒跚地一路摸到上将军营帐,打听过后,才知道周禧被派出去拦截敌方粮草去了。
军事紧急,周禧来不及通知林参。
林参失望地往回走,刚出营帐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前线赶回的士卒骑着马从营地外闯进来。
这人急得直接翻下了马,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帐,大喊:“上将军!不好了!!周小公子带去的人马中了埋伏,被敌军逼困进了山上!!”
林参心脏猛缩,羸弱的身躯立刻直了起来,他后脚冲入营帐,“我要跟支援的队伍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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